在岳州、鄂州以及黄州本地有一种不良的风气,贫民限于经济能力,无法养育更多的子女,而一旦超出养育能力,他们往往会将刚刚出生的婴儿溺死在水盆当中。苏轼听到这样事情,心中非常沉痛难过。他一方面写信给好朋友、鄂州知州朱寿昌,请他出面以官府的力量革除这种坏风气,一方面在黄州号召热心公益活动的朋友组织民间慈善机构--育儿会,邀请当地富户加入,每户每年缴纳会费一万钱,主要用来购买米面、布绢、棉絮等婴儿出生必备用品。苏轼专门邀请当地秀才古耕道、安国寺长老继连管理账目钱款,只要听说乡间贫民无力抚养新生儿,育儿会就给与一点必要的救助。
苏轼感慨道:“如果能够救活百十来个小孩子,也算是闲居在这黄州的一大快乐啊!”(事载苏轼《东坡志林》)苦难与不幸没有使苏轼麻木不仁,明哲保身,他反而尽自己的所能去帮助那些更为不幸的人,这不是高高在上的俯视与怜悯,而是感同身受的关切与同情,是对生命实实在在的领悟与体验。谁能说这不是一种勇于超越苦难的潇洒呢?
在一个月淡风轻的夜晚,苏轼在东坡与朋友饮酒方罢,他拄着木杖,倾听江涛的声音,回首往事,感慨万千,忍不住临江高歌一曲: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
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常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临江仙·夜归临皋》)
“醒复醉”一句乃是神来之笔!在东坡饮酒,诗人刚刚醒来便又醉去,如果说醉复醒还有情可原,而醒复醉显而易见乃是醉后醒来,醒来又再次醉倒!这一场酒可谓酣畅淋漓,作者也许根本就不想醒过来,只愿在酒醉当中忘却世上的种种烦恼。这时正是三更天,家人早已入睡,东坡居士坐在门前,拄着手杖,静静地倾听江涛的声响,因为此时此刻那起伏的江涛就好像他不平静的内心一样。在恍惚之间,诗人觉得人世间纷纷扰扰的蝇营狗苟都不过是身外之物,多少年来,就因为自己太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以至于使自己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反而丧失了我之为我的真实感受!不如趁着夜深人静江涛渐渐平复的时候,驾着一叶扁舟,离开这恼人的地方,去江海之际浮游一番!
苏轼来到黄州不想惹麻烦,没想到这最后一句歌词又惹来了大麻烦!
据说,第二天一早,这首歌辞就传遍黄州,大家都说苏轼昨夜唱罢此歌后,将衣服帽子挂在江边,乘船出海去了!消息传到知州徐君猷的耳朵里,可把他吓坏了,徐君猷是苏轼的好朋友,但他负有看管苏轼的重任,苏轼要真的跑了,那他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于是急忙带人去临皋亭查看,谁知苏轼正在家中呼呼大睡,鼾声如雷。徐知州还是不了解黄州的苏轼。他早已不再是那个意气用事、头脑冲动的小青年了,他懂得,“江海寄余生”只可能发生在诗词当中,而现实的需求则是踏踏实实睡个安稳觉,也许,这也是一种潇洒与成熟吧。
现在让我们想想,苏轼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
他善于读书,在科举、制举考试中名列前茅;他善于为政一方,七八年的地方政务,政绩显着;他善于吟诗作文,着书立说,是当代文坛领袖、学界宗师。可是现在这一切都不存在了。黄州时期的苏轼,诗词不敢多作,书信不敢多写,话不敢多说,为官没有事权,这对于一个多才多艺、以天下为己任的大文人而言,真是一场无期徒刑!然而苏轼让这场痛苦的徒刑变得有声有色:诗词不敢多作,我就作《猪肉颂》;书信不敢多写,我就算算账簿;薪俸被取消,我就开荒种地;事权被剥夺了,一日三餐总能做吧?厨师总能做吧?我不仅自己做,还总结成菜谱传给大家一起做,就是菜谱也可以写得文采斐然,耐人寻味。
这就是苏轼的魅力,也是他给我们的启示。有些人遇到挫折,遇到困难就大发雷霆,就怨天尤人,就不吃不睡,就诅咒生活,苏轼才不做这亏本的买卖呢!他不仅不会折磨自己,还要想方设法犒赏自己;不仅犒赏自己,而且还要将犒赏的感受写成诗文,与大家分享自己的快乐与潇洒。我们之所以喜欢苏轼,并不仅仅因为他善于考试、善于做官、善于作文、善于吟诗,更是因为他在艰苦的条件中依然能够表现洒脱旷达的自我,让千年之后的我们依然为之倾倒,为之投去敬重的目光。
苏轼曾感叹:“黄州真如在井底!”(《与王元直》)的确,黄州对苏轼来说,就像是一口废弃的枯井,但苏轼却不是那只井底之蛙,他在这口枯井里算账、耕种、盖房、酿酒、做饭、念佛、读书、交友、作诗、着书,忙得个不亦乐乎,不断收获着属于自己的快乐。在这口枯井中,慢慢流淌出滋润苏轼、滋润他人、滋润后世子孙乃至整个中国文化的甘露。这样说来,黄州对苏轼来说,似乎反而是个难得的机遇。那么,苏轼对于黄州,又意味着什么呢?苏轼在黄州,还将有哪些潇洒之举呢?他那着名的《赤壁赋》、《赤壁怀古》词是如何写出来的?
畅咏赤壁
苏轼在黄州的所言所思、所作所为,都会令我们情不自禁地思考这样一个问题:黄州的苏轼到底潇洒在何处?他耕种庄稼、走进厨房、广交朋友、慈悲为怀;他撰写着作、勤奋读书、强身健体、反躬自省。黄州的苏轼没有颓废,没有消沉,更没有在黑暗的角落里独自咬牙切齿,而是尽可能地反思自己的过去,充分理解现实的处境,努力创造生活的乐趣,积极探求生命的意义与价值,他要努力使自己成为艰苦生活的主人而不是奴隶,这也许就是我们所说的黄州苏轼的潇洒与成熟。
也正因为如此,从元丰五年(1082)七月到十月,苏轼在黄州赤壁的三次歌咏,才能够成为流传千古的绝唱,因为它代表着四十七岁的苏东坡已经走向成熟与圆融的人生境界: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尊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食。”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赤壁赋》)
元丰五年七月十六日的夜晚,苏轼与几位要好的朋友,泛一叶小舟,在赤壁之下饮酒赏月。
那时节,江上清风习习吹来,水波泛起阵阵涟漪,大家一边开怀畅饮,一边情不自禁地吟唱起《诗经》中那首美丽的《月出》诗篇:“明月出来是多么的明亮(月出皎兮),美人的容貌是多么的俊俏(佼人僚兮)!她的身材如此的窈窕(舒窈纠兮),止不住的相思啊令我烦恼(劳心悄兮)!”不一会儿,皎洁的明月从东山那边缓缓升起,徘徊在闪烁的南斗和牵牛两个星座之间。举目一望,但见一派茫茫的雾气横越大江,水色与天光交相辉映,好一派缥缈如仙的景象!于是,大家任由这小舟在浩淼苍茫的江上随意漂流,船儿好像在空中腾云驾雾,不知道要去向何方;又好似离开了喧嚣的尘世,飘飘然飞上天空化作了神仙!这样的境界真是妙不可言!
东坡居士止不住边饮酒边敲击着船舷唱起歌来,他唱道:“扬起手中的船桨啊,拍打着清澈的江水;船儿溯流而上啊,月光多么明亮;我的心儿早已飘向远方啊,美人多么令人向往!”听着这感伤而动人的歌声,朋友中一位名叫杨世昌的道士和着歌声吹起了洞箫,那呜呜的箫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一曲终了,余音袅袅,不绝如缕。真要使潜藏在深渊中的蛟龙开始翻滚乱舞,又要使孤舟上的寡妇伤心落泪。
这箫声令东坡居士神情忧郁哀愁,他不禁整了整衣襟,端坐起来,问杨道士:“您的箫声为何如此悲伤呢?”东坡的一句问话不想却引出了杨道士的一番大道理来。杨道士说:“‘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这不正是曹操曹孟德的诗句吗?从赤壁向西望去是赫赫有名的夏口(今湖北汉口),向东望去则是闻名遐迩的武昌(今湖北鄂城市),其间山川河流缭绕、林木郁郁苍苍,不正是当年周瑜周公瑾围困曹操的地方吗?想当初曹操刚刚攻破荆州,收取江陵,大军顺流东下,雄伟的战船连绵千里,鲜艳的旌旗遮住了天空,曹操举起酒杯面对浩浩的江水,握着长矛写下慷慨激昂的诗篇,真不愧是盖世的英雄!可现在他又身在何处呢?曹操这样伟大的人物尚且如此,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整日不过在沙洲上捕鱼打柴,终日与鱼虾麋鹿为伴,驾着小船,举起酒杯相互敬酒,真好比朝生暮死的蜉蝣,不过是沧海中的一粒小米罢了!我感慨生命的短暂,羡慕长江的永恒,想要如神仙一样遨游无穷,与明月一样永生不灭,但是又知道这并非轻而易举的事情,所以将这悲伤的箫声寄托在秋风中。”
听罢杨道士的这一番道理,东坡微微笑着说:“您了解江水与月光么?江水日夜流逝,但没有一份减少;月光由圆而缺,但没有一点增损。生与死不过是生命的不同存在形式。由生到死,就像流水由西到东,明月由盈而缺,生命本身其实并无变化。要说变化,天地万物每一秒钟都在变,要说不变,天地万物从来都不曾消失。天地万物,各有其主,不是自己的,一分一毫也无法获取。只要我们愉快地享受这江上清风,山问明月,不就是与自然一起变化吗?又何必担忧生命的短暂,羡慕江水的永恒呢?”
显然,杨道士对时间、生命的领悟还仅仅局限在个人始终的小天地里,因此当他面对大自然无穷无尽的生命力时,便自然发出悲观哀伤的叹息;苏轼则不同,在他看来,人与自然是一体的,人本来就是自然的一分子,自然无所谓生与死,生与死都只不过是生命的不同形式罢了。而时间的长与短、永恒与变化也是相对的,只要能够将自己的生命都融于清风当中、明月当中、江水当中,将自己的每一分有限都投入到自然界无限的境界当中去,享受每一分生命、月光、清风,就是永生、永恒。
苏轼的一番妙语使朋友们豁然开朗,大家重新开始高高兴兴地吃吃喝喝,不知不觉,横七竖八地睡在船上,直到天光大亮。
其实,《赤壁赋》中的这一番主客对话,就是苏轼内心的独白与对话,是过去之苏轼与如今之苏轼的对话,是旧我与新我的对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代表着苏轼对生命的反省与超越。
如果说,在《赤壁赋》中,苏轼要努力摆脱有限生命对自己的束缚,那么十月十五日他对赤壁的再次歌咏就是要告诉我们,他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似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须。”
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官。盖二客不能从焉。
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久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
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
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翩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顾笑,予亦惊悟。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十月十五日这天夜晚,苏轼与两位朋友从雪堂出来,回临皋亭去。他们在月下慢慢散步,经过黄泥坂的时候,霜露带来的丝丝寒气迎面袭来,树上的叶子早已落尽。抬头看看明澈如水的月亮,将人影投在地上。大家的心情也都变得无比澄澈快乐,一边走一边唱着歌。东坡居士止不住叹息说:“美好的夜晚,有朋友相伴,却没有美酒佳肴,正值明月清风,这样的良辰美景如何度过?真是一大遗憾!”其中一位朋友赶忙说:“今天傍晚时分,我刚好张网捕来一尾好鱼,鱼鳞细密而鱼喙巨大,很像着名的松江鲈鱼,只是不知道哪里有好酒。”三个人赶紧回到东坡家,一问苏夫人,夫人得意地说:“我早就藏有美酒一壶,就是为你们不时之需所预备的!”
带着美酒鲜鱼,一行三人再次来到阔别三个月的赤壁。十月的赤壁与七月的赤壁景色大为不同,几乎认不出来了,但见江岸千尺陡峭,山峦高耸,明月孤悬,江水回落,山石凸现,恍如仙境一般。苏轼独自一人拽着衣襟登上赤壁高崖,脚踩着崎岖的岩石,拨开茂密纷繁的草木,蹲坐在形如虎豹的山石,攀上如虬龙一样盘曲的树木,登上鹘鸟筑巢的危崖,俯视水神冯夷幽冥的宫殿。
东坡居士对着夜空长啸一声,引得身边的草木为之摇曳,山谷间掀起阵阵回响,风声水声荡漾不已。此时忽然一阵悲凉的情绪袭上心头,肃然之际也平添了几分恐惧,感到赤壁山石峭崖之上不可久留。于是回到船上,任小舟在大江中随波逐流。
时近半夜,举目望去,四面茫然,恰巧一只孤独的仙鹤横越大江,羽翼如车轮一般大小,那仙鹤一声长鸣,掠过小舟而去。
这天夜里,苏轼梦见一位道士穿着羽衣飘然而至,作揖问他:“先生在赤壁玩得高兴吗?”苏轼问其名字,道士低着头并不回答。苏轼恍然大悟:“那只横越大江的仙鹤莫非就是您?”道士回头一笑,苏轼陡然惊醒。打开门窗去看,除了清朗的月光,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