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憍①泄②者,人之殃也;恭俭者,偋③五兵也,虽有戈矛之刺,不如恭俭之利也。故与人善言,暖于布帛④;伤人之言,深于矛戟。故薄薄⑤之地,不得履之,非地不安也,危足⑥无所履者,凡在言也。巨涂⑦则让,小涂则殆,虽欲不谨,若云不使⑧。
【注释】
①憍:通“骄”,自高自大。②泄:通“媒”,轻慢,不庄重。③偋:同“屏”,屏除。五兵:五种兵器,古代所指不一,或指刀、剑、矛、戟、箭,或指矛、戟、钺、盾、弓箭,这里泛指兵器。偋五兵:指免除杀身之祸。④布帛:麻布和丝织品,此指衣服。⑤薄薄:同“溥溥”,磅礴,广大无边的样子。⑥危:高,使……高。危足:踮起脚跟。⑦涂:通“途”。让:通“攘”,拥挤。⑧云:有。此句承上句,“不使”下省去“不谨”两字。
【译文】
骄傲轻慢,这是人的祸患;恭敬谦逊,可以摒除杀身之祸,即使有戈矛的尖刺,还不如用恭敬谦逊来感化人对自己更为有利。所以和别人说话恭敬,比给他穿件衣服还瘟暖;用恶语伤人,就比矛戟刺得还深。所以磅礴宽广的大地,却不能踩在它上面,并不是因为地面不安稳,踮着脚没有地方可以立足的原因,而在于说话伤了人。大路很拥挤,小路又危险,即使想不谨慎也不可能。
【原文】
快快而亡者,怒也;察察而残者,忮①也;博而穷者,訾也;清之而俞浊者,口也;豢之而俞②瘠者,交③也;辩而不说④者,争也;直立而不见知者,胜也;廉而不见贵者,刿也;勇而不见惮⑤者,贪也;信而不见敬者,好专行也。此小人之所务,而君子之所不为也。
【注释】
①忮:嫉恨。②俞:同“愈”。③说:通“悦”。④惮:害怕。
【译文】
由于一时的痛快却导致灭亡,是忿怒招致的;明察一切却遭到残害,是嫉妒招致的;知识渊博而处境困厄,是毁谤招致的;想要好的名声却名声更坏,是口舌招致的;款待别人而交情越来越淡薄,是待人接物不当招致的;能言善辩而不被人喜欢,是争执招致的;立身正直而不被人理解,是好胜招致的;行为正直而不受人尊重,是尖刻伤人招致的;勇猛无比而不受人敬畏,是贪婪招致的;恪守信用而不受人尊敬,是独断专行招致的。这些都是小人的作为,君子是不做的。
【原文】
斗者,忘其身者也,忘其亲者也,忘其君者也。行其少顷之怒,而丧终身之躯,然且为之,是忘其身也;室家立残,亲戚不免乎刑戮,然且为之,是忘其亲也;君上之所恶也,刑法之所大禁也,然且为之,是忘其君也。忧忘其身,内忘其亲,上忘其君,是刑法之所不舍也,圣王之所不畜也。乳彘不触虎,乳狗不远游,不忘其亲也。人也,忧忘其身,内忘其亲,上忘其君,则是人也,而曾狗彘之不若也。
【译文】
斗殴的人,忘记了自己的身体,忘记了自己的亲人,忘记了自己的君主。发泄了自己一时的愤怒,然而却丧失了自己的生命,这便是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体;家庭破裂,亲人不免受到刑法的惩罚,这便是忘记了自己的亲人;斗殴是君主厌恶的,也是刑法所不允许的,这便是忘记了自己的君主。就可忧虑的事来说,是忘记了自身;从家庭内部来说,是忘记了亲人;对上来说,是忘记了君主;这种人是刑法所不能放过的,也是圣明的帝王所不容的。哺乳的母猪不去触犯老虎,喂奶的母狗不到远处游逛,这是因为它们没忘记自己的亲骨肉。作为一个人,忘记了自身;从家庭来说,忘记了亲人;对上来说,忘记了君主;这种人就连猪狗也不如了。
【原文】
凡斗者,必自以为是而以人为非也。己诚是也,人诚非也,则是己君子而人小人也。以君子与小人相贼害也,下以忘其身,内以忘其亲,上以忘其君,岂不过甚矣哉!是人也,所谓以狐父①之戈钃②牛矢也。将以为智邪?则愚莫大焉。将以为利邪?则害莫大焉。将以为荣邪?则辱莫大焉。将以为安邪?则危莫大焉。人之有斗,何哉?我欲属之狂惑疾病邪,则不可,圣王又诛之。我欲属之鸟鼠禽兽邪,则不可,其形体又人,而好恶多同。人之有斗,何哉?我甚丑之。
【注释】
①狐父:古代地名,在今安徽砀山附近,以出产优质的戈着名。②钃:砍。
【译文】
凡是打架斗殴的人,一定认为自己是对的而别人是错的。即使自己的确是对的,别人的确是错的,那也是把自己当作君子而把别人当作小人了。以君子的身份去和小人互相残害,是忘记了自身;从家庭来说,是忘记了自己的亲人;对上来说,是忘记了自己的君主;这难道不是错得太厉害了么?这种人,就是平常所说的用狐父出产的利戈来斩牛屎的那种人。能说是明智吗?其实没有比这更愚蠢的了;能说是有好处的吗?其实没有比这更有害的了;能说很光荣吗?其实没有比这更耻辱的了;能说安全吗?其实没有比这更危险的了。人们打架斗殴的行为,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我想把这种行为归于疯狂、惑乱等精神病吧,但又不可以,因为圣明的帝王还是要处罚这种行为的。我想把这些人归到鸟鼠禽兽中去吧,但也不可以,因为他们的形体还是人,而且爱憎也和大多人相同。那人们斗殴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我很鄙视这种行为。
【原文】
有狗彘之勇者,有贾盗之勇者,有小人之勇者,有士君子①之勇者。争饮食,无廉耻,不知是非,不辟②死伤,不畏众强,恈恈然③唯饮食之见,是狗彘之勇也。为事利,争货财,无辞让,果敢而振,猛贪而戾,侔侔然帷利之见,是贾盗之勇也。轻死而暴,是小人之勇也。义之所在,不倾于权,不顾其利,举国而与之不为改视,重死、持义而不桡,是士君子之勇也。
【注释】
①士君子:有志操和学问的人。②辟:通“避”。③恈恈然:眼睛放光,非常想要的样子。
【译文】
有狗、猪的勇敢,有商人、盗贼的勇敢,有小人的勇敢,有士君子的勇敢。争喝抢吃,没有廉耻,不懂是非,不顾死伤,不怕众人的强大,贪婪得只看到吃喝,这是狗、猪的勇敢。做事为了利益,争夺财物,没有推让,行动果断大胆而狠毒,凶猛、贪婪而暴戾,只看得见钱财利益,这是商人、盗贼的勇敢。不在乎死亡而行为暴躁,是小人的勇敢。合乎道义的地方,就不屈服于权势,不顾自己的利益,即使整个国家都反对,他也不改变观点,虽然看重生命,但坚持正义而不屈不挠,这是士君子的勇敢。
【原文】
材性知①能,君子、小人一也;好荣恶辱,好利恶害,是君子、小人之所同也;若其所以求之之道则异矣。小人也者,疾为诞而欲人之信己也,疾为诈而欲人之亲己也,禽兽之行而欲人之善己也。虑之难知也,行之难安也,持之难立也,成则必不得其所好,必遇其所恶焉。故君子者,信矣,而亦欲人之信己也;忠矣,而亦欲人之亲己也;修正治辨②矣,而亦欲人之善己也。虑之易知也,行之易安也,持之易立也,成则必得其所好,必不遇其所恶焉。是故穷则不隐,通则大明,身死而名弥白。小人莫不延颈举踵而愿曰:知虑材性,固有以贤③人矣。”夫不知其与己无以异也。则君子注④错之当,而小人注错之过也。故孰⑤察小人之知能,足以知其有余可以为君子之所为也。譬之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⑥,是非知能材性然也,是注错习俗之节异也。
【注释】
①知:通“智”。②辨:通“辩”(办),治理。③贤:胜过。④注:投。错:通“措”,置。注错:措置,安排处理。⑤孰:同“熟”。知:通“智”。⑥雅:通“夏”,华夏,中国(指中原地区)。
【译文】
资质、本性、智慧、才能,君子和小人这四个方面是一样的。喜欢光荣而厌恶耻辱,爱好利益而憎恶祸害,这是君子和小人所相同的,至于他们用来求取光荣、利益的途径就不同了。小人做事荒谬却还要别人相信自己,尽力欺诈却还要别人亲近自己,所作所为如禽兽一般却还要别人赞美自己。他们心怀叵测,做起事来诡诈,自己坚持的一套难以站住脚,结果就一定不能得到光荣和利益,而必然会遭受耻辱和祸害。
至于君子,以诚待人,也希望别人相信自己;对别人忠诚,也希望别人亲近自己;善良正直而处理事务合宜,也希望别人因此赞美自己。他们品行正直,办事稳妥,坚持的主张容易得到别人的认可,结果就一定能得到光荣和利益,一定不会遭受耻辱和祸害;所以他们穷困时名声也不会被埋没。而通达时名声就会十分显赫,死了以后名声会更加辉煌。小人无不伸长了脖子踮起了脚跟而羡慕地说:“这些人的智慧、思想、资质、本性,肯定有超过别人的地方啊!”其实,他们不知道君子的资质才能与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君子将它用得恰当,而小人将它用错了。所以仔细地考察一下小人的智慧、才能,就能够知道他们是绰绰有余地可以做君子所做的一切的。这好像越国人习惯于越国,楚国人习惯于楚国,君子习惯于华夏,这并不是智慧、才能、资质、本性造成的,而是由于对其资质才能的使用以及习俗节制的不同所造成的。
【原文】
仁义德行。常安之术也,然而未必不危也;污侵①突盗,常危之术也,然而未必不安也。故君子道其常,而小人道其怪。
凡人有所一同: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目辨白黑美恶,耳辨音声②清浊,口辨酸咸甘苦,鼻辨芬芳腥臊,骨体肤理③辨寒暑疾养④,是又人之所常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可以为尧、禹,可以为桀、跖,可以为工匠,可以为农贾,在势注错习俗之所积耳。为尧、禹则常安荣,为桀、跖则常危辱;为尧、禹则常愉佚,为工匠、农贾则常烦劳。然而人力为此而寡为彼,何也?曰:陋也。尧、禹者,非生而具者也,夫起于变故,成乎修,修之为,待尽而后备者也。
【注释】
①侵:通“漫”,污。污慢,也作“污漫”,污秽卑鄙的意思。②音声:《礼记·乐记》郑玄注:“宫、商、角、徵、羽,杂比日音,单出日声。”③理:皮肤上的纹理。④养:通“痒”。
【译文】
仁义和道德,这是能得到永久安全的办法,然而不一定就不发生意外;污浊卑鄙、强取豪夺,这是会遭受危险的办法,但是不一定就得不到安全。君子遵循正常的途径,而小人遵循怪僻的途径。
人们都有一致的地方:饿了就想吃,冷了就想暖和些,劳累了就想休息,喜欢获利而厌恶受害,这是人生来就有的本性,是不需要学习就会这样的,不管是禹还是桀都是完全相同的。眼睛能辨别白与黑、美与丑,耳朵能辨别声音的清浊,口舌能辨别酸咸甜苦的滋味,鼻子能辨别芳香腥臭,身体皮肤能辨别冷热痛痒,这也是人生下来就有的本性,它是不必依靠学习就会这样的,不管是禹还是桀都是完全相同的。人们可以做尧、禹那样的贤君,可以做桀、跖那样的坏人,可以做工匠,可以做农夫、商人,这都在于各人行为习俗的积累,最后才有所成就。做尧、禹那样的人,永远安全而光荣,做桀、跖那样的人,常常危险而耻辱;做尧、禹那样的人,常常愉悦而安逸,做工匠、农夫、商人常常麻烦而劳累。既然这样,人们却往往尽力做这种危辱烦劳的事而很少去做那种光荣愉悦的事,这是为什么呢?要让我说:这是由于浅陋无知的原因。像尧、禹这种人,并不是生下来就具备了当圣贤的条件,而是从各种磨难开始,加上修养品德才成功的,而等到原有的恶劣本性都除去了之后也就成了圣人。
【原文】
人之生,固小人,无师、无法,则唯利之见耳。人之生,固小人,又以遇乱世,得乱俗,是以小重小也,以乱得乱也。君子非得势以临之,则无由得开内①焉。
今是人之口腹,安知礼义?安知辞让?安知廉耻、隅积?亦呥呥②而瞧③,乡乡④而饱已矣。人无师、无法,则其心正其口腹也。
今使人生而未尝睹刍豢⑤稻粱也,唯菽藿糟糠之为睹,则以至足为在此也,俄而粲然有秉刍豢稻粱而至者,则瞲然⑥视之曰:“此何怪也!”彼臭⑦之而嗛⑧于鼻,尝之而甘于口,食之而安于体,则莫不弃此而取彼矣。
今以夫先王之道,仁义之统,以相⑨群居,以相持养,以相藩饰,以相安固耶?以夫桀、跖之道,是其为相县也,几直夫刍豢稻粱之县糟糠尔哉?然而人力为此而寡为彼,何也?曰:陋也。陋也者,天下之公患也,人之大殃大害也。故曰:仁者好告示人。告之示之、靡之儇之、鈆之重之,则夫塞者俄且通也,陋者俄且侗也,愚者俄且知也。是若不行,则汤、武在上曷益?桀、纣在上曷损?汤、武存,则天下从而治;桀、纣存,则天下从而乱。如是者,岂非人之情固可与如此、可与如彼也哉?
【注释】
①内:同“纳”。②呥呥:与“冉冉”同源,慢慢地。③噍:嚼。④乡:通“芗”,谷类的香气。⑤刍豢:吃草料的牛羊之类称为“刍”,吃粮食的猪狗之类叫做“豢”。“刍豢”泛指家畜,这里指肉食。⑥瞲然:惊奇的样子。⑦臭:同“嗅”。⑧嗛:与“慊”、“歉”等同源,不足。⑨相:辅助,帮助。
【译文】
人的天性,本来就是性恶的小人,假如没有老师教导,没有法度约束,就只会看到财利。人的天性,本来就是性恶的小人,又因为生在乱世,沾染了恶俗,这样,就在卑鄙的本性上又加上卑鄙,使恶劣的资质又染上了恶劣的习俗。君子如果不用道义来引导他们,那就没有办法打开他们的心智来领导他们向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