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古之所谓士仕①者,厚敦者也,合群者也,乐富贵②者也,乐分施者也,远罪过者也,务事理者也,羞独富者也。今之所谓士仕者,污漫者也,贼乱者也,恣睢者也,贪利者也,触抵者也,无礼义而唯权势之嗜者也。
古之所谓处士者,德盛者也,能静者也,修正者也,知命者也。着③是者也。今之所谓处士者,无能而云能者也,无知而云知者也,利心无足而佯无欲者也,行伪④险秽而强高言谨悫者也,以不俗为俗,离纵⑤而跤訾者也。
【注释】
①士仕:与下“处士”对应,当作“仕士”。②乐富贵:荀子赞成当官者应乐富贵。③箸:通“着”,明显。④伪:通“为”。⑤纵:通“踪”,踪迹,指一般人的生活习惯。訾:通“跐”,走路。一说“纵”是放纵的意思,“訾”是诋毁的意思,那么“离纵而跤訾”可译为“背离世俗而放任自己、高人独行而诋毁别人”。
【译文】
古代所说的当官的,都是朴实厚道的人,是和群众打成一片的人,是乐于富贵的人,是乐意施舍的人,是远离罪过的人,是努力按事理来办事的人,是以独自富裕为羞耻的人。现在所说的当官的,都是污秽卑鄙的人,是破坏捣乱的人,是恣肆放荡的人,是贪图私利的人,是触犯法令的人,是不顾礼义而只贪求权势的人。
古代所说的隐士,是品德高尚的人,是恬淡安分的人,是善良正派的人,是乐天安命的人,是彰明正道的人。现在所说的隐士,是没有才能而自吹自擂的人,是没有智慧而自吹有智慧的人,是贪得之心永不能满足而又假装清心寡欲的人,是行为阴险肮脏而又硬要吹嘘自己谨慎老实的人,是把不同于世俗作为自己的习俗、背离世俗而自命清高的人。
【原文】
士君子之所能不能为:君子能为可贵,而不能使人必贵己;能为可信,而不能使人必信己;能为可用,而不能使人必用己。故君子耻①不修,不耻见污;耻不信,不耻不见信;耻不能,不耻不见用。是以不诱于誉,不恐于诽,率道而行,端然正己,不为物倾侧,夫是之谓诚君子。《诗》云:温温恭人,维德之基。”此之谓也。
【译文】
士君子所能做到的和不能做到的是:君子能够做到品德高尚而可以被人尊重,但不能强迫别人来尊重自己;能够做到诚信老实而可以被人相信,但不能强迫别人相信自己;能够做到多才‘多艺而可以被人任用,但不能强迫别人任用自己。所以君子把自己的品德不好看作耻辱,而不把被人污蔑看作耻辱;把自己不诚实看作耻辱,而不把不被信任看作耻辱;把自己无能看作耻辱,而不把不被任用看作耻辱。因此,君子不被荣誉所诱惑,也不被诽谤所吓退,遵循道义来做事,严肃地端正自己,不被外界事物弄得神魂颠倒,这就叫做真正的君子。《诗经》上说:“温柔谦恭的人们,是以道德为根本的。”说的就是这种人。
【原文】
士君子之容:其冠进①,其衣逢,其容良;俨然,壮然,祺然,薜然,恢恢然,广广然,昭昭然,荡荡然,是父兄之容也。其冠进,其衣逢,其容悫;俭然,恀然②,辅然,端然,訾③然,洞然,缀缀然,瞀瞀然,是子弟之容也。
【注释】
①进:通“峻”,高耸状。②恀然:依赖长者的样子。③訾:同“孳”,柔弱貌。而“孳”通“孜”,又有勤勉意。
【译文】
士君子的仪容是:帽子戴得高高的,衣服宽宽大大的,面容和蔼可亲,庄重、伟岸、安泰、洒脱、宽宏、开阔、明朗、坦荡,这是做父兄的仪容。帽子高高竖起,衣服宽宽大大,面容谨慎诚恳,谦虚、温顺、亲热、端正、勤勉、恭敬,追随左右而不敢正视,这是做子弟该有的仪容。
【原文】
吾语汝学者之嵬容:其冠絻①,其缨禁②缓,其容简连;填填然,狄狄③然,莫莫然,瞡瞡然,瞿瞿然,尽尽然,盱盱然。酒食声色之中,则瞒瞒然,瞑瞑然;礼节之中则疾疾然,訾訾然;劳苦事业之中,则德德然,离离然,偷儒而罔㈨,无廉耻而忍溪訽⑤。是学者之嵬也。
【注释】
①絻:“俛”字之误,“俛”同“俯”。②禁:同“襟”、“衿”,结,系。③狄:通“超”,跳跃。④罔:不怕别人议论。⑤溪訽:辱骂。询:同“诟”,骂。
【译文】
我来告诉你那些学者的怪模样:他的帽子向前而低俯,帽带束得很松;他的面容傲慢自大,自满自足,时而跳来跳去,时而一言不发,或眯起眼睛东张西望,或睁大眼睛盯着不放,似乎要一览无余的样子。在吃喝玩乐的时候,就神情迷乱,沉溺其中;在行礼节的时候,就面有怨色,口出怨言;在劳苦的工作之中,就懒懒散散,躲躲闪闪,苟且偷安而无所顾忌,没有廉耻之心而能忍受污辱谩骂。这就是那些学者的怪样。
【原文】
弟佗①其冠,冲禫②其辞,禹行而舜趋③,是子张氏④之贱儒也。正其衣冠,齐其颜色,嗛然而终日不言,是子夏氏⑤之贱儒也。偷儒惮事,无廉耻而耆⑥饮食,必日“君子固不用力”,是子游氏⑦之贱儒也。
【注释】
①弟佗:颓唐,陨落的样子。②衶禫:通“冲淡”,平淡。③禹行而舜趋:传说禹治水时,腿瘸了,只能踮着脚走路。据说舜在父母前总是低头而趋(礼貌地小步快走),以表示恭敬。这里指子张氏之贱儒仿效禹、舜走路,故作圣人之态。④子张:姓颛孙,名师,春秋时陈国人,孔子的学生。⑤子夏:即卜商,春秋时卫国人,孔子的学生。⑥耆:同“嗜”。⑦子游:即言偃,春秋时吴国人,孔子的学生。
【译文】
帽子戴得歪歪斜斜,话说得平淡无味,学习大禹的跛行和舜的低头快走,这是子张一派的贱儒。衣冠整齐,表情严肃,沉默不言,这是子夏一派的贱儒。苟且偷懒怕事,没有廉耻之心而热衷于吃喝,总是说“君子本来就不用从事体力劳动”,这是子游一派的贱儒。
【原文】
彼君子则不然。佚①而不惰,劳而不侵②,宗原应变,曲得其宜,如是,然后圣人也。
【注释】
①佚:同“逸”。②侵:同“慢”。
【译文】
那些真正的君子就不是这样。他们虽然安逸却不懒惰,即使劳苦也不懈怠,尊奉根本的原则来应付各种事变,各方面处理得都很恰当,像这样才可以成为圣人。
【鉴赏】
荀子所处的战国时代,群雄并起,百家争鸣,各种各样的学说层出不穷。本篇主要列举了六种学说、十二个代表人物,逐一进行了评论和批判;同时也兼及其他一些学说与人物,摆明了作者的观点。它实是一篇全面总结春秋战国时代各家学说的文章,在中国思想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
战国时期的各家学说在我们看来,都各有其合理的成分,与当时的社会联系非常密切。但是荀子作为继孟子之后儒家学派的代表人物,自然不能忍受这种混杂的状况。在他看来,这些人的学说背离了人的本性,背离了道义。荀子甚至认为,当时社会的混乱就在于这些人的学说混淆人们的耳目,使人们无所适从。所以,在本篇的开头,荀子就讲“假今之世,饰邪说,文奸言,以枭乱天下,蟊宇嵬琐,使天下混然不知是非治乱之所存者有人矣”。既然这些人的学说是不可能正确的,那么,现在的君主应该怎么做呢?
对于这个问题,荀子回答“上则法舜、禹之制,下则法仲尼、子弓之义,以务息十二子之说。”意思是要制止这十二个人的学说,使天下都归人儒家的系统之中,然后“一天下,财万物,长养人民,兼利天下”,这样才能真正实现孔子心目中的“大同世界”。这就是荀子给后代的君主指出的一条由乱到治的道路。从后来的历史发展来看,秦始皇在荀子的弟子李斯和韩非的辅助下,统一六国,结束了天下纷乱的局面。说明荀子的这种道路确实是可行的。在这一点上,荀子的学说比孔子空谈的“仁政”要实用得多。
【精典事例】
墨子是墨家学派的创始人,他主张兼爱、非攻、节用,反对陪葬等贵族的奢侈行为。作为一位小手工业者的代表,他的言论中有一些和儒家的遵礼、贬低体力劳动者等方面有冲突之处,这些地方也是儒家学派一直贬斥的地方。但是,我们不能不看到他的学说的有利之处。
公输般为楚国制造攻城的云梯,准备用来攻打宋国。墨子听到这件事,步行万里,脚底磨起了厚茧,赶着去见公输般,对他说道:“我在宋国就听说了先生的大名。我想借助您的力量去杀一个人。”公输般说:“我是讲道义的,绝不杀人。”墨子说:“听说您在造云梯,用来攻打宋国,宋国有什么罪?你口口声声说讲道义,不杀人,如今攻打宋国,这分明是不杀少数人而杀多数人呀!请问你攻打宋国是什么道义呢?”公输般被说服了,墨子请他为自己引见楚王。
墨子见到楚王,说道:“假如这儿有一个人,放着自己华美的彩车不坐,却想去偷邻居家的一辆破车;放着自己锦绣织成的衣服不穿,却想去偷邻居的粗布短衫;放着自己家里的好饭好菜不吃,却去偷邻居的酒糟和糠皮。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楚王说:“一定是有偷东西的癖好。”墨子接着说:“楚国土地纵横五千里,而宋国才不过五百里,这就如同用华美的彩车和破车相比。楚国有云梦泽,犀牛和麇鹿充斥其中,长江和汉水的鱼鳖、大鼋和鳄鱼,为天下最多,而宋国却是连野鸡、兔子、鲫鱼都不产的地方,这就如同用精美的饭菜和糟糠相比。楚国有高大的松树,带花纹的梓树,以及楠树、豫樟树等名贵树种,而在宋国大树找不到一棵,这就如同用锦绣和粗布短衫相比。因此我认为大王去攻打宋国,与有盗窃癖差不多。”楚王说:“说得好!我不去攻打宋国了。”
孔子的弟子多达上百人,就是非常有贤名的也有七十二个。子张和子夏就是比较贤能的人,即使比不上传说中的颜渊那样,但也是难得的人才。
卜商,字子夏。比孔子小44岁。
子夏问道:“‘姣美的笑容妩媚动人啊,明澈的眼珠流动生辉啊,洁白的生绡染上了绚烂的文彩’,这三句诗是什么意思?”
孔子回答说:“绘画要先有洁白的底子,然后再彩饰图画。”子夏说:“是不是礼乐的产生在仁义之后呢?”孔子说:“卜商啊,现在可以和你讨论《诗经》了。”
子贡问道:“颛孙师和卜商哪一位更强些?”孔子说:“颛孙师么,有些过分,卜商么,有些赶不上。”子贡说:“那么颛孙师好一些吗?”孔子说:“过分和赶不上同样是不完美的。”
孔子对子夏说:“你要立志做个有才德的读书人,不要做浅薄不正派的读书人。”
孔子逝世后,子夏定居河西教授学生,成了魏文侯的教师。
颛孙师,陈国人,字子张。比孔子小48岁。
子张向孔子学习求取官职俸禄的方法。孔子说:“多听人家说,对疑难未解的,不要妄加评论,其余有把握的要谨慎地说出,能少犯错误;多看人家行事,对疑难未解的,不要妄加行动,其余有把握的要谨慎地行动,能减少懊悔。说话的错误少、行动的懊悔少,你要求取的官职俸禄就在里面了。”
有一天子张跟随孔子在陈国和蔡国之间时被围困,子张问怎样才能处处行得通。
孔子说:“说话要忠诚信实,行为要真诚恭敬,即使在南蛮北狄也行得通;说话不忠诚信实,行为不真诚恭敬,即使是在本乡本土,能行得通吗?站着的时候,就像‘忠信笃敬’几个字呈现在眼前;坐在车上,就像‘忠信笃敬’几个字挂在车前的横木上,做到这种地步之后,就到处行得通了。”子张就把这些话写在束腰的大带子上。
子张问:“读书人怎样做才可以叫通达了呢?”孔子说:“你所说的通达,指的是什么呢?”子张回答说:“在诸侯的邦国中一定要有声望,在卿大夫家里也一定要有声誉。”孔子说:“这是声望,不是通达。所谓通达,应当是立身正直而好义,审度别人的言论,观察别人的表情,时常想着谦恭退让,这样,在诸侯的邦国和卿大夫的封地一定能够通达。所说的声望,外表上好像追求仁德的样子,而实际行动上却违背仁德,自己还以仁人自居而不惭愧,这样的人在诸侯的邦国和卿大夫的封地一定能取得名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