嫦娥邀我去广寒宫品尝美食,我思量着我在天庭势单力薄需要伙伴,她既对我抛来橄榄枝,我不好拂了她的好意,遂带锦儿前往。
一入广寒宫,便见吴刚拿着斧头在劈院子里那棵巨大的桂子树。吴刚昂藏七尺、燕颔虎须的身子此刻正挥汗如雨。他赤裸着上身,将衣服绑在腰间,手不停伐。斧子锋利的刀口落在桂子树浑圆粗犷的树干上却只是留下淡淡一道斧痕,树冠也只是微微一抖。桂子的香味随着这微微一抖,瞬间漾开,弥漫得整个院子到处都是。桂子花浓郁的香气刺激得我鼻子发痒,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锦儿忙取了绢帕替我掩着口鼻。吴刚转头看见我,露出憨厚实诚一个笑容。我推开锦儿,自己拿了帕子,一边捂着鼻子,一边回给吴刚一个羞涩的笑。
吴刚一边伐木,一边同我打招呼:“湘妃娘娘来了?里边儿请。”
“好端端的桂子树,伐它作甚?”我停在他身边,仰头看树,这株树实在神奇,高大粗圆,树冠上结满金黄的桂花米粒。
“一言难尽。”吴刚言简意赅。
嫦娥已经从宫里走了出来,她身边跟着两个仙娥,一个一身雪白衣裳,眉目清丽,双环髻,可爱又俏丽;一个却身形矮墩,肚子浑圆,面上更用纱巾掩了半张脸,想来脸上是有什么顽疾。
“湘妃妹妹来了?我已备好宴席,快快随我入座。”嫦娥牵了我的手,坐到院子里先前布置下的圆桌旁。见我坐定,她一挥手,她身边的两位仙娥便进进出出,领着一票侍女上了一桌子美食。
“素菜荤食,这是宝蟾的新鲜点子。妹妹快尝尝。”嫦娥亲自给我递著添羮。我尝了一口碗里的汤汁,虽是素菜,的确有了肉香。我接过锦儿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嘴,道:“的确有意思,十分美味。宝蟾是谁?手艺堪赞。”
嫦娥指了指她身边戴了面纱的仙娥,“喏,就是她。”
宝蟾已向我行礼,“多谢湘妃娘娘赞赏。”
我细细打量宝蟾,心里好奇,便问道:“宝蟾为什么要戴面纱?难道……”
嫦娥道:“玉儿,宝蟾,你们带锦儿去别处玩耍。”
三人退下,嫦娥遂道:“妹妹一定知道我身边有两个祥瑞,一是玉儿,一是宝蟾。玉儿是白兔精修仙的,宝蟾却是一只蟾蜍。”
“蟾蜍?”我的眼前一闪而过那夜在广寒宫外不小心踩到的那只蟾蜍。
“宝蟾很有才,烧得一手好菜,可惜外貌有残缺,所以她日日都用面纱遮脸。”
我一想到那夜见到的那只蟾蜍硕大的嘴,暴突的眼睛,满身蟾钮,顿时一阵恶心。嫦娥忙关切地问:“妹妹怎么了?”
我轻抚胸口,努力平复心绪道:“所以,姐姐有求于我?”
“妹妹既然直说,我也就不跟你客气了。你原来那个侍女名叫婆婆纳的,精通医术,还治好了月神之疾,妹妹可不可以请她帮宝蟾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够医好她的脸,你知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尤其是女孩子。”
嫦娥言辞恳切,我了解地点点头,“明白,姐姐等我消息。”我把目光调向吴刚,道:“吴大哥,你歇一会儿,过来一起吃点东西吧!”
吴刚扭头冲我摇了摇头。
嫦娥道:“妹妹有所不知,吴刚伐桂,是天君的旨意。”
原来,一日吴刚奉命给天君送桂花酿,不知为何吴刚送去的桂花酿里竟掺了桂子树叶。天君大怒,因桂花酿一直是宝蟾负责酿制的,吴刚怕宝蟾被天君责罚,便一力承担。天君便罚吴刚伐桂。熟料每当吴刚伐到一半,这桂子树便自动愈合,日复一日,始终无法伐倒桂子树。
嫦娥愁闷,我心里也惶惑不安。离了广寒宫,我便去找天君。我想替吴刚求情。天君正在寝宫午休,宫门口的仙娥仙童也席地打盹,我没有惊动他们悄悄走了进去。寝宫里垂挂着大幅纱帘,透过纱帘,我隐隐约约望见天君躺在榻上,像是睡熟了的样子,而榻前站着月神和太白金星。我忙停了脚步转身欲走,他们的对话却一下牵绊了我的脚步。
“太上老君一直闭关炼丹,也不知道这一炉仙丹出来,能不能抑制天君的病情。”是太白金星的声音,言辞间颇为担心天君安危。
月神声色凝重:“且行且看,如果天君的病情无法遏制,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阻止他与湘妃见面,万不得已时候干脆除了湘妃。”
我立时惊出一身冷汗。这群人还是对我这条小命虎视眈眈!
太白道:“可是王母娘娘说过她答应了天君留着湘妃性命,不能言而无信。”
“信义比天君重要吗?天君关系着三界存亡,他病不起。”月神显得沉痛。
我心里一团乱麻,无数的疑问萦绕心头。小心翼翼悄无声息出了天君寝宫,宫门口的仙娥仙童惊醒了忙朝我跪拜,我无心理会他们,脚踩棉花般走回潇湘馆去。一路上,我都后怕不已。我自己的命都岌岌可危,居然还不自量力想着替吴刚去求情,真是泥菩萨瞎操心。
回到潇湘馆,我整个人仿佛病了一般歪在床上起不来身。锦儿在翠竹轩外叩门,问我怎么了,我让她别吵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了许久,一骨碌爬起身,伸出手,唤出手心里那面泪镜,很快,初龙、婆婆纳、紫鹃的影像出现在泪镜里。
“姐姐,姐姐,姐姐……“他们一叠连声争先恐后地呼唤我。我烦躁地看着他们久违的面孔。初龙道:“姐姐,你不开心?”“出了什么事吗?”紫鹃和婆婆纳已经面露惊惧之色。
我欲言又止,烦恼很多无从说起啊!我看着婆婆纳突然想起嫦娥拜托的宝蟾的事来。这总是一桩可以尽力解决的事情。于是我将宝蟾的病症细细说与婆婆纳,婆婆纳拍着胸脯打包票,让我安心。
结束了与初龙三人的视频,天君竟就来了,只听锦儿在门外急忙叩拜,并提高了音调提醒我:“奴婢叩见天君,湘妃娘娘还在休息,奴婢去叫醒她。”
“不必了,朕在院子里等她,你带朕去竹林里看看竹子长势吧,我们一边赏竹一边等她睡到自然醒。”
脚步声响起远去,我呆在房间里怔怔失神。月神和太白金星的对话又响在耳畔,我在床上犹疑着。我要保命,就不能和天君见面。虽然我不知道天君得了什么病,他的病又与我何干,可是我就是怕死,而不敢出去见他。我的命是神瑛花了五百年时间才救回来的,焉能再随随便便就丢弃了?
天色已黑透,约摸着天君该早走了,我便起身打开房门。打开房门的一瞬,我一下就愣住了。院子里萤火虫漫空飞舞,一盏盏宫灯在空中悬着,暧昧不明的灯光将整个院子衬得影影绰绰的。天君就站在那些光线中,背对着我。
听到开门声,天君转过身子看我,我已躲闪不及,只好走上前,朝他跪拜:“绛珠参见天君。”
天君伸手扶我,我躲开了他的手,兀自起身,垂头立着。我不敢抬头,我能感觉到此刻天君正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我,那目光令我浑身不适。
许久,天君温和一笑,谦谦道:“听寝宫的守门仙童说,你今天去寝宫找朕?朕在午睡,不知道你来,朕特意过来潇湘馆向你赔罪。”
我一怔,忙道:“天君说笑,绛珠不敢。”
“朕来了便是客,湘妃你不请朕坐坐?”天君始终彬彬有礼,温文尔雅。
我忙擦了擦院子里的石椅,请天君入座。天君坐定在位置上,盯着我道:“你今天去找朕,所为何事?”
天君的目光深邃而灼灼,我一时脑子发热起来,往他跟前一跪道:“绛珠恳请天君饶恕吴刚伐桂的责罚。”
天君并未流露惊疑神色,只是抿着唇沉思片刻,道:“朕可以允准,但是要给朕理由。”
我的脑子飞速转着,灵机一动道:“吴大哥原是南天门守卫,一身好本事,罚去广汉当护院已是屈才,而今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地伐桂,更是浪费他的才能。绛珠以为他无心之失知道己错便好,天君若能饶恕他,更是显示天家胸怀。不如天君派遣别的差事给他,免了他伐桂的处罚,人尽其才,蔚为妥当。”
“好,下界刚好有妖精作祟,朕就派他率领天兵天将前去剿妖。”没想到天君如此爽快就答应了我的不情之请。我感激地叩首在地,即让锦儿上茶。
陪着天君在院子里品茶赏竹,气氛倒也愉悦。天君仿佛有说不完的话,竟是家长里短,絮絮叨叨,我一边静静听着,偶尔插一两句嘴,恰到好处。我不时拿眼偷瞧天君,他丰神俊朗卓尔不凡,一点儿看不出病态来,不知道太白金星与月神所指天君的病症到底是什么。
这夜,留天君在潇湘馆内品茶品得有些晚了,送天君离开潇湘馆,我便急急去“芜宫”探视神瑛,我一推开“芜宫”的门,赫然见月神神色阴郁端坐在森石林立之间。
“夜深人静的时候,湘妃好雅兴,竟逛到‘芜宫’这偏僻之处来了。”月神阴阳怪气的言语间,许多宫灯自她身后升起来,“芜宫”瞬间亮堂堂如同白昼。
我自知躲不过,倒也不躲了,迎着月神凌厉的目光昂首自若走了过去。“若论雅兴,月神倒比绛珠先了一步。”
月神神色一僵,更加不忿。
我也不蘑菇,直截了当问月神道:“要怎样才肯解除对神瑛的禁闭?”
“本宫宫里的侍者,何劳湘妃挂心?”月神还要卖关子,我简直要疯了,无奈有求于她,气势上只能矮她一截,“神瑛延祸因我而起,你我心里比谁都清楚,你想对付的人是我不是神瑛,这个我们心里也都清楚,那就不要拐弯抹角了,说吧,要我怎样做,你才肯饶恕神瑛?”
月神看着我笃定的神色倒也迟疑了一下,许久道:“你对神瑛倒是真心。”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神瑛对我有五百年灌溉之情。”说到此处,我不免鼻子发酸眼里噙泪,“士为知己者死,我的命本就是他救的,他若有难,我独活也没什么意思。”
“既如此,你就自裁吧!你若灰飞烟灭,天界太平,本宫自然不会难为神瑛,本宫自己也不会被人为难了。”月神话中有话。
我道:“要我死,何足惧?但是绛珠求死得明白。心中疑团望月神能替绛珠解开。”
“你问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夜我送神瑛回赤霞宫,途经广寒宫外听见嫦娥仙子与吴刚对话,此事并无第二人知晓,月神是如何知道的?”
“那夜你可曾遇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月神没有明说,我已然知晓是谁走漏风声,继续问道:“在昆仑山上,西王母要绛珠灰飞烟灭,理由是我会引起天界一场浩劫。绛珠不明白,我一小小植株草身,何德何能?”
“湘妃,你是天君的劫数,天君之劫数便是天界之劫数,天界之劫数即是三界之劫数,试问西王母怎能容你?”月神的目光里突然充满了哀愁。我竟从那哀愁中看出几分怜悯与妒意来。
“绛珠还是不明白……”
“天机不可泄露,本宫只能言尽于此,废话少说,你自裁吧!”月神目光一冷,一脸凶相。
我浑身开始颤抖发冷,我问自己探究那么多有意义吗?知道了真相又怎样,知道了真相就能让这些人放过我吗?知道也是死,不知道也是死,不如不知道,免得知道真相之后死不瞑目。我在掌间暗暗积聚全身法力,头顶的绛珠红光大作,发出垂死**的声音。我一咬牙,调转掌风向头顶的绛珠拍去,掌风未落,神瑛就已现身,一道银光挡开我手里的红光,我被那法力过处带起的风力弹到,摔于地上。
神瑛上前扶我,痛心唤道:“绛珠!”
我与他四目交汇,他眼里的痛与伤全全落在我眼里,我的心也蓦然绞痛起来,刀割一般。神瑛跪在地上,朝着月神吼道:“如果你再为难绛珠,我就去告诉天君我不是赤霞宫什么侍者,我是你月神的亲生儿子!”
月神的眼睛盛满惊愕,气闷郁结。而神瑛涨红了脸,眼睛里布满红丝,泪水早已蓄满眼眶。适才一言,如惊雷炸响,震得人晕头转向,无法回神。
神瑛扶起我,慢慢向“芜宫”外走去,身后响起月神软绵无力的呼唤:“神瑛……”充满了母亲的心力交瘁之感。
我侧头看神瑛,只见他唇边一抹苦笑,缓缓回过头去看着月神,目光中有柔和,更有执拗与倔强。“娘,”神瑛道,“如果你不想看着我被天君处死,你就不要再为难绛珠。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我知道娘爱我,处处护我,娘若真的爱我,就应该爱我所爱,护我所护!”泪水从神瑛的眼眶里沉沉滚落,我撼然得一塌糊涂。
月神从石椅上缓缓站起,泪水也在她眼里转着,仿佛使劲忍着才没有落下来,她颤抖着声音问神瑛道:“你是怎么知道我是你娘的?”
“我把答案告诉娘,娘是不是就会告诉我爹是谁?”神瑛没有等月神反应,已经扶着我走到宫门口。紧闭的宫门不开自启,我们毫无阻拦就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