嫦娥身边的祥瑞除了玉兔便是一只蟾蜍,我待要细细分辨这蟾蜍模样,蟾蜍已经一蹦一跳地闪进墨墨树影中,一下就失去了影踪。我回头心有余悸地看看广寒宫金镶玉裹的宫门,许久那两扇宫门依旧紧闭,再细听宫门内嫦娥与吴刚的谈笑依旧,想来并没有发觉我这隔墙的耳,我拍拍惊魂甫定的胸口,快速离开。
回到潇湘馆,锦儿还没有回来,我不放心,又去寻找。“跳月”节上的神仙早就散去,空旷的广场没有锦儿的身影,我便一路寻到瑶池去。靠近瑶池,便见瑶池里赤橙蓝绿青黄紫金红九道光束交织闪动。九条鲤鱼不时跃出水面,形成各种阵型。看来是锦儿九姐妹在练功。我心里隐隐疑惑,调头回潇湘馆去。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到很晚,一直没有听见锦儿回来的声音。次日起身时,却见她收集了潇湘竹上的露珠,正小心捧着装露珠的玉瓶子笑盈盈向我跑来:“湘妃娘娘,你醒了?”
“嗯,”我点头,试探性问道,“锦儿,你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
锦儿一脸船过无痕,“早就回了,我回来的时候姐姐还没回来呢,我自己就先睡了。我把这些晨露拿到冰窖里去。”锦儿步履轻快地离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想:昨夜在瑶池边,我明明看见一条橙色鲤鱼,难道是我看错了?
过了午后,天君便差仙童来宣我去广寒宫见驾,我心下疑惑不知何事,隐隐觉得不会是好事,遂不敢怠慢,急急换了衣裳,穿戴整齐便由锦儿陪着向广寒宫而去。
一进广寒宫的宫门,便见天君高高端坐,他身后华盖生彩,仙娥天女随侍。月神坐在侧首,神瑛、月萌随侍。嫦娥、吴刚跪在地上,愁容满面。他们身后是一棵高大粗圆的桂子树,大抵是楚河汉界那片桂花墙的母树吧。一见我,二人更是面露愠色。我一头雾水,心下又担心是否与昨夜之事有关,可是我听见二人对话并未向任何人透露只言片语啊。
我避开嫦娥敌视的目光,向天君跪拜行礼。天君挥手,面露愠色道:“免了,坐。”仙娥给我上了座位,我诚惶诚恐坐下,却如坐针毡。
天君道:“湘妃,你把昨夜所见之事,详细与朕说说。”
天君一言,我脑袋嗡嗡作响,忍耐着道:“绛珠懵懂,不知昨夜所见何事?”
月神在一旁,冷冷一笑,说道:“湘妃,你就把你之前跟本宫说的,撞见嫦娥与吴刚不轨之事,详细与天君重复一遍,你是亲耳所闻,你来叙说,自然比本宫转述要可信和详实得多。”
我一下就傻住了。这样算是又给我设了一局吗?
我脑子里飞快地闪过许多念头,迟疑着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时候,月神眉毛一挑替我说道:“天君,看来湘妃是不好开口,那还是本宫代劳吧!”
天君审视着我,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
月神已经娓娓道来:“昨夜,跳月节后,湘妃亲送神瑛回到赤霞宫,路过广寒宫外听见嫦娥与吴刚在宫墙下喁喁私语,所谈之事已经触犯天规大忌,还请天君裁夺要如何处罚嫦娥与吴刚,好为仙界做一个表率。”
“湘妃,昨夜你在广寒宫外都听见嫦娥与吴刚说了些什么?”天君问我。我心里猛然浮现昨夜二人对话的内容,嫦娥说广汉无趣,她想念从前常和后羿一起去的那片海边。吴刚便说有一天一定要带嫦娥去寻找那片海。嫦娥说寻到了又怎样,空增伤感罢了,她偷吃了王母赏赐给后羿的仙丹,才飞仙上天,后羿一定恨死了她。吴刚便宽慰说,他若是后羿,有着恩爱的妻子绝对不会自己独自升仙,吴刚还说他若是后羿,他一定会将仙丹拱手相让,有什么比心爱的人得到永生更快乐的事情呢?嫦娥或许是感动了,久久地沉默之后,喟然长叹一声:后羿永远不会这样。吴刚便说,他愿意做嫦娥心中希望的那个后羿。
这段对话令我的心震动不已,我侧过头看着嫦娥和吴刚,此刻他们跪在那里像是两只砧板上的鱼,做好了待宰的准备。他们甚至互视一眼,流露坦然的神色。我心里对他们生出悲悯之情。我向天君深深一叩首道:“天君在上,绛珠绝不敢欺瞒,昨夜绛珠不曾送神瑛回赤霞宫,更不曾经过广寒宫外,所以绝没有听见嫦娥仙子与吴刚之间的对话。月神之言,绛珠听不明白。”
锦儿机灵,早就帮腔道:“昨夜是奴婢陪着湘妃娘娘回到潇湘馆的,湘妃回来之后就不曾离开过潇湘馆,更别提遇到神瑛侍者,又送他回赤霞宫了。”
我把乞求的目光投向神瑛,我在请他帮我,但我心底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会帮我,因为他若帮了我就会陷他的主子于不义,但我还是要赌一把。
神瑛已来到我身旁跪下,深深叩头,道:“启禀天君,湘妃所言句句属实,昨夜小仙是自己一人回到赤霞宫的,并没有让湘妃娘娘相送。”
我心里悬着的石头落地,随即便望见月神阴云密布的脸。
天君已提高了音调,责备地看向月神:“阿月,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一咬牙补充道:“月神对绛珠有诸多误会,昔日昆仑山上的瓜葛天君是明了的。绛珠只想安安静静在东方天庭生活,不想得罪任何人,破坏仙邦和谐,惹三界笑话,请天君明鉴。”我搬出昆仑山那夜月神将我推入山崖的事情佐证今日之事又是月神对我的陷害,天君当然是相信我的。只见他目光阴郁,脸上的神色一如黑云压城越来越冷厉,扶住椅子扶手的手早就握成了拳头,从牙缝里蓦地蹦出俩字:“阿月!”
“天君恕罪。”说话的是月萌。她从月神背后窜出来,跪在天君跟前,捣蒜如泥般磕着响头,直磕得额上血迹斑斑,嘴里不停说道:“是小仙不好,是小仙陷害湘妃娘娘,和月神无关。”
天君豁然站起,“将赤霞宫仙娥月萌送阴司十殿阎罗处置,永世不得为仙,超生为人也不行。”天君说着拂袖而去。随侍的天女仙娥一窝蜂跟上。
月萌已经瘫倒在地,月神上前给了神瑛一巴掌,愤然看着我道:“这下你满意了?”
从广寒宫回来,我一进潇湘馆的门,整个人就虚脱地斜倚门上。锦儿扶住我,慢慢走进潇湘馆内。三生石爷爷正在院子里等我,他是来同我告别的,参加完“跳月”节,他又得回到鬼门关忘川河畔恪尽职守去了。看着三生石爷爷慈眉善目,笑容和蔼,我的泪不争气地落下来。锦儿遂将广寒宫里的惊魂一幕一一说道给爷爷听,爷爷拥抱我,轻拍我的头劝慰道:“不要自责,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定数,月萌之祸是她心甘情愿替月神顶罪该受的,与人无尤。”
我心里哪里能撇得这么干净?我想如果我告发嫦娥与吴刚,那月萌就不会出事了。月萌被天君处罚,月神又岂会同我善罢甘休?旧仇未除,又添新怨。而神瑛帮我作证,月神又岂会轻易饶他?恐是将对我的不满一股脑全撒气在他身上。
三生石爷爷答应我会跟十殿阎罗求情,让月萌姑娘在阴司不至太过受罪,我心里的罪恶感才略略解了些。送走三生石爷爷,我窝在翠竹轩内浑浑噩噩睡了半日。入夜,锦儿来喊我起床,说是嫦娥来访。我懒怠梳洗,直接将嫦娥让进了内室,锦儿给嫦娥上了茶,便兀自退下了。我倚在湘妃榻上没有动身,嫦娥看我的目光也不似以往那般冷漠。
“今天谢谢湘妃妹妹在天君跟前帮我圆场。”嫦娥少了往昔的跋扈清高,多了许多亲和,像个温婉的姐姐。
而我也不想在她面前有伪装,打开天窗说亮话道:“我能帮姐姐一次,不能帮姐姐永远。况且,揪姐姐小辫子的人更主要的目的是对付我,我当然不能让她得逞。我只是自保,顺带帮姐姐,所以姐姐不必太感谢我。”
嫦娥谦谦一笑:“我知道妹妹和天庭里的其他神仙不一样,你心地好,没有心机,不愿意算计别人。就冲这一点,也值得我把你当朋友。无论如何,今日之事,是嫦娥欠了妹妹一份情,希望有朝一日能报答妹妹。”
“言重了。”我起身送嫦娥,站在潇湘馆门口,我提醒嫦娥道,“吴刚大哥性情中人,敢爱敢恨,可惜这些都不是仙人该有的品质。姐姐与他是福是祸自己把握。一旦越过雷池半步,将是灭顶之灾。妹妹相送到此,也言尽于此,姐姐保重。”
嫦娥感激地冲我笑笑,“如此,姐姐也有一言嘱咐妹妹。神瑛侍者对湘妃妹妹的情意那是没的说,或许你们清者自清,坦荡荡,纯属友谊,只怕到了有心人那里便可大做文章,陷你俩于不义了。”
嫦娥的话像一块阴霾笼罩在我心头,久久挥之不去。我心里担忧神瑛的处境,便差锦儿去赤霞宫打听。锦儿去了许久回来了,神色凝重,欲言又止。我心里已明了月神是不会轻易饶过神瑛的,一时心急火燎不知如何是好。
锦儿道:“奴婢打听了许久也不知神瑛侍者被月神罚在何处闭门思过,所以姐姐想去探视也不可能啊!”
这个倒不必担心,我支走锦儿,兀自在翠竹轩内施法,头顶的绛珠红光大作,很快便探查出神瑛的下落。原来是“芜宫”。月神竟将神瑛囚禁在天君曾经囚禁她的地方。
夜深,等锦儿和潇湘馆其他仙娥天女都睡熟,我蹑手蹑脚出了潇湘馆,极速向“芜宫”而去。“芜宫”荒僻,自是无人能发觉我的到来。我使用遁身术,直接穿进“芜宫”的宫门,只见烟云缭绕、月光迷蒙间森石林立,周围的气氛显得诡谲。
“神瑛,神瑛……”我试探着呼唤神瑛的名字,不敢大声造次。四维安静得很,没有神瑛的回音。我想起那一日,天君是将月神变成了一块石头然后再施法召唤出来的。我在林立的石头间一块块寻过去,当我的手触到一块瘦长的石块时,头顶的绛珠红光隐隐,我知道一定是神瑛。立即施法,法术消失处,神瑛出现在我眼前。
“绛珠,你怎么来了?”神瑛愁闷地看着我。
我一下握住神瑛的手臂,上下打量他有没有受伤,心里早有一片刀片一下下割着心肉,直割得心血丝丝。“连累你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自责间,眼里又有了泪意。
神瑛扶我在一旁石块上坐下,摇着头道:“还好,宫主只是将我关了禁闭,没有过多难为我。你且宽心,你这样泪眼汪汪的,我心里只会更难受。”
我边抹泪,边搜肠刮肚,“我该怎样才能救你出去?月神有没有说关你多久?什么时候她才肯原谅你?”
“月萌被天君罚得如此重,想宫主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原谅我的。”
“那可怎么办?”我六神不安。
神瑛宽慰道:“绛珠,你别这样,我只是在这儿闭门思过而已,性命上无忧,也没有吃其他苦头,宫主对我已经极端仁慈了。我从小跟随她,她是顾念旧情的。”
“对不起……”我还是觉得惴惴不安。
神瑛伸手揩拭我的眼泪,笑道:“你要是觉得亏欠我,那你以后日日来‘芜宫’探看我呗,只是必须笑着来,不许哭着来。你的眼泪会让我添堵,明白吗?你哭起来的样子真的好难看。”
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我捶了神瑛一下,破涕而笑。
神瑛终于松了口气般露出一个释然的笑。
接下来的日子,我依言日日夜半来探视神瑛,给他带好吃的,陪他聊天。他给我讲述我昏迷的五百年,他和三生石爷爷之间发生的趣事,比如他们总一起做谜语给对方猜,他总是轻而易举就猜出三生石爷爷的谜底,而三生石爷爷却很难猜出他的谜底。三生石爷爷因此经常受罚。
我费解道:“这是为什么?三生石爷爷又不是很笨的人,为什么老猜不中你的谜语?”
神瑛大笑道:“因为我的谜语啊我自己也猜不出谜底。”
原来如此,这小子实在太滑头了。我却无法嗔怪神瑛,他的笑声清澈无机,只会让我随他一起畅快而笑。笑声中,我仿佛回到了灵河边,回到了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日子,回到了友好善良没有陷害栽赃的生活里。
“神瑛,我要什么时候才能回到灵河啊!”我迷惘地看着宫墙以外的夜空,那里流星热络穿行,却不肯飞进“芜宫”的寂寞天空。原来在这天庭当中,哪怕是流星都是势利的。
神瑛伸出手将我轻轻揽进他怀里,我的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上,一切是这么自然而然,水到渠成。我听见他低低地对我说:“绛珠,对不起……”
我心里酸酸甜甜痒痒疼疼的。神瑛,因为你我才来到这东方天庭,可是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我怎么舍得怪你?我的胸口有许多感伤翻涌着,却不敢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