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家里就添了个人吃饭。简良全也不说帮着搭桌添筷,倒像个主人似的,大大咧咧就在堂屋里坐了,腆着脸冲简阿贵笑道:“二叔,我在家时候就常听我爹说,你这酒坊里酿的酒可好哪,又香又醇。你看我都来你这儿上工了,心里也该对咱酒坊出的酒有个数才行。那啥,咱开一坛,大伙乐呵乐呵,也让侄儿尝个味道,行不?”
不等简阿贵答言,简老爷子先就是一瞪眼:“喝你奶奶个腿儿,你给我滚一边儿拉稀去!你上你二叔家是干啥来的?活没见你干多少,倒有脸要吃要喝,你他娘的也好意思!你二叔没有余酒给你糟蹋,那就是有,跟你也没关系!你给我老老实实把饭吃完了挺尸去,我看着你那张脸就腻歪!”
简良全被简老爷子骂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脑袋也有点抬不起来,嘴里嘟嘟囔囔道:“爷,您说话也忒难听了,我也是你孙子,还是长孙哪!在家时我爹我娘对我,那可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您老倒好,劈头盖脸就是一通乱骂。您是长辈,我不能跟您置气,但您多少也得给我点面子,我也是要脸的人呐!”
林初荷帮着韦氏在厨房做菜,将豆腐切好,又坐在门口择葱,二人的对话一句句传到她耳朵里。
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慈母多败儿啊!这简良全在家里头恐怕是个捧在手上怕化了的角色,宠得太厉害,人就要飞上天似的,越发喜欢由着性子闹,这世间万事万物,他恐怕都不放在眼里了,否则,他也不会变成今天这副神憎鬼厌的模样。
她想起下午在酒坊里,简良全碰她的那一下,心里就直犯恶心,忍不住朝地上啐了一口。
“你要脸?你要脸就不会做出那么些不干不净的事了!”简老爷子气咻咻地道,“我长着眼睛呢,早先儿我在你家的时候,你就不是个老实东西,如今还想祸害你二叔?我把丑话给你说在前头,你要是敢胡来,打今儿起,兴旺才是我的长孙!”
他这话一出口,简阿贵可就不能不拦着了,忙打着哈哈道:“爹,你也别这么说,良全从前虽做过不少荒唐事,但再咋的,他也是咱老简家的孩子不是?你这不是寒他的心吗?他今年也才十七,谁还不是慢慢长大懂事儿的?你瞅我家兴旺现在是个好帮手,家里家外不教我操心?从前他那傻事可也没少干!”
简兴旺闻言就皱了皱眉头,无声地对躺着中枪表示抗议,林初荷在厨房里却听得直摇头。
这简阿贵真是没心眼,自己当老好人当得欢天喜地,谁知道人家领不领情?保不齐在心里怎么骂他呐!指望着一个吊儿郎当惯了的人,在一夕之间彻底改头换面,这原本就是件相当不靠谱的事,真不知道该说他乐观天真呢,还是脑子不够用。
“就是的,爷,你也别小瞧了我!”简良全赶忙就坡下驴,“我以前是惹了您老生气,可我会改的呀!我爹从前把你赶出家门,那是他不好,等我挣了钱,我还要养活你呢!”
简老爷子冷哼一声,冲他翻了个白眼,自顾自从碗里夹了一块酱腌的苤蓝,用嘴里仅剩的几颗牙齿,费力地嚼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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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良全来到简家酒坊上工,住在哪里,便成了一个大问题。依着简阿贵的意思,本想在酒坊里腾出个屋子,置办好床褥棉被,让他凑合睡个觉也就罢了,毕竟,韦氏年轻,林初荷又是个小姑娘,一个并不算自家人的男子在院子里出出入入的,终究不便。他在饭桌上把这话提了提,简良全虽没明着否定,但那表情看上去就有些不乐意。简阿贵又生怕他回家跟他爹搬嘴,思前想后,便让林初荷把东厢一间空置的屋子收拾出来,拨给简良全暂住。
他知道自己这样安排,等谭氏回来,势必会揪住他大闹一场,但如今他已然骑在了老虎背上,再想下来,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谁料就在当晚,这家里便出了事。
这夜收拾停当,服侍着简吉祥洗漱完毕吃过药之后,林初荷便自返回屋后的茅草棚里歇息。
此时已是三九天,在这四处透风的破棚子里,人压根儿就睡不踏实,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了老半天,好容易觉得有点迷瞪了,却忽然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
茅草棚子就在地黄园子的旁边,那声响,正是从园里传出来的,听起来,好像是有个人在里面摸索着行走。大概是因为天黑,那一畦地黄又栽得比较密实,那脚步声听起来就有些跌跌撞撞,时不时还会发出“噗”地一声——那显然是摔在地里了。
林初荷先还以为不过是隔壁老孙家的大花狸猫又跑了进来,并没当做一回事,翻了个身裹紧棉被打算继续睡,但很快,她就发现事情不对劲——园子里竟然传来了咯吱咯吱的咀嚼声。
这不科学,老孙家的大花狸猫她见过,那可是个无肉不欢的主儿,你把白菜帮子递到它跟前,人家都不带看一眼的,什么时候转了性,热爱起吃地黄叶子了?难不成它也知道营养搭配的道理?
林初荷从来没遇上过这种情况,要说不害怕,那绝对是假的。但她更加清楚,倘若这一畦地黄出了什么茬子,等谭氏回来,随时能施展那七十二路泼妇掌法,打得她筋脉尽断。她忽地一声坐了起来,手脚麻利地穿戴好,披上袄子从床上一骨碌跳下来,就手点了灯,趿拉着鞋子往外走,刚刚转出茅草棚子,就听见地里传来一阵叽里咕噜的低语。
“我叫你祸害我儿子,叫你祸害我孙子,把你吃进肚子里,我看你还出来作妖儿!”
这声音,听起来竟有些像简老爷子!
她连忙擎起手中的灯往地里照了照,这一看之下,顿时狠狠吃了一吓。
简老爷子坐在黑黢黢的地黄田里,全身滚满了碎土茬子,手里抓着一簇地黄叶,正死命地往嘴里塞,一边塞,还一边不住地嘟嘟囔囔。想是冷不丁被林初荷手里的灯照到脸上有些不适应,他猛然抬起头,用手遮住脑门,嘿嘿咧嘴一笑,便直从嘴角往外喷湿泥。在他身边,已经有两三株地黄被连根拔起,还有几棵,也缺了大半的叶子。
这场景,简直可以用“诡异”来形容,林初荷吓得半天挪不开步子,过了半晌才醒过梦儿来,也顾不得许多,将手里的油灯往地上一掼,连扑带跑地跳进园子里冲到简老爷子跟前,拔高嗓子大声喊道:“爷,你这是干啥呢,你怎么啦?爹,大哥,你们快来呀,我爷犯病了!”一面喊着,就抱住了简老爷子的腰,拼了命地想把他从园子里拖出来。然而老人家骨头重,她又只是个十一岁的小女娃,费了半天的劲儿,竟也没能将他挪动分毫。
堂屋的灯亮了,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简阿贵领着简兴旺匆匆跑了过来,见状也是大惊:“爹,你老这是咋的啦?荷丫头,这是咋回事?”
“嘘……嘘……”简老爷子将食指竖到唇边,“可不敢大声嚷嚷啊,你们这一通闹腾,把‘他’都给吓跑了!你看,跑了跑了,往院子里去了!”
简兴旺赶紧冲进园子,将简老爷子背了出来,脚才刚一落地,那老头立刻就往房前奔去,磕磕绊绊直扑进院子,好像真的在追什么东西似的。
“爹,你可别吓唬我,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简阿贵紧紧跟在后头,喉咙里已经是一阵哽咽。简老爷子却只当做没听见,站在院中央四处环视了一遍,拍着大腿道:“你们都没瞅见?咱家来了妖精啦!那么大一个黑影子,满院子乱窜啊!方才我都在园子里逮着‘他’了,就是你们这些个不长进的,呜呜嗷嗷跑进来,可不给吓跑了?喏,进了那间屋子了,就是那间!”
他抬起右臂,在一片虚空的院子里指指点点,最终,停在了东厢的一间房门上。
林初荷原本被唬得不清,她一向很同情这简老爷子,见他好端端地突然又发起疯来,心里着实有些不好受。她心急火燎地紧随在简阿贵身后,此时顺着简老爷子所指的方向看过去,脚下忽然就刹住了,脸上的焦灼登时去了大半,单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简老爷子所指的屋子,正是简良全住的那间,此事……唔,必有蹊跷。
这一番大闹动静颇大,就连简元宝也起了床,搀着他二哥的手,站在堂屋门边战战兢兢地看热闹,饶是如此,那简良全的房间,却依旧是一片寂静,只当此刻发生的一切并不存在。可见,他在饭桌上说的那些漂亮话,没有一句可以相信。
林初荷又看了看简老爷子,只见那老头仍是跳着脚,不依不饶地嚷嚷着:“快点把他赶出去,赶出去!他要祸害了咱家,要祸害你啊阿贵,你爹我,就算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不能让他伤了你啊!”
简阿贵忙忙叨叨了半天,自然是什么也没能看见,见他爹这样,又实在心惊肉跳,只得走过去拍了拍门,道:“良全你出来一下,赶紧的。”
“吱呀”一声,门开了,简良全睡眼惺忪,一颗脑袋乱得像个鸡窝,打着哈欠道:“二叔,你们这大半夜的咋都不睡觉,吵死人了!”
就在这一瞬之间,简老爷子怒目圆睁,虎虎生风地冲了过去,照着简良全的屁股踹了两脚,声嘶力竭地喊道:“可找着了,妖精在他身上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