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春水在门外琢磨了好一会儿,目光顺溜着那天空中的白云,舒卷怡然,在和风微醺的一瞬间,缓缓的转变自己的形状,待到风吹云动之后,站在下方的人才恍然发现,之前揉成一团的乳白云彩,在刹那芳华的时间里,悄无声息的铺散漫延开来,一丝一丝一缕一缕的,颜色极浅极淡,流荡在碧蓝的天空上,好似用力一吹它们便会散掉。
这人也会像云朵一般的变化莫测么?春水目光迷蒙,像在雾气里做着长久不愿醒来的梦。再次与萧青离相见,他怎样也看不明白那人的心思了。时而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一眼就知道他不愿与自己接触,甚至走不入他的目光,时而懒懒散散,毫不做作,就像与最亲密的朋友相处一般。萧青离,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春水轻叹一声,微微摇了摇头,从芥子手镯中摸出一本崭新的书来,蓝色封皮上用毛笔写着——“形神论”。
春水的脾气算不得好,但奇异的,他对着那双细长的丹凤眼生不起来气。于是又是一声无奈的轻叹,手中拿着书走了进去,正好看见宋璟从碟子里拿出最后一个小果子,往嘴边送去。
洁白的牙齿咬出清甜的汁水,宋璟囫囵的吞下去,含糊不清的对春水打招呼,一双丹凤眼眯缝着,显得格外满足。
“嘿,春水,回来啦。”
春水郁闷的哼了一声,拉了拉苍白的唇角,将书递给宋璟:“喏,这是父亲让我给你的,我会指导你理解它。”
宋璟接过书,发现书页纸张滑爽细密,隐隐透露出温润如玉的淡白色光晕,便明白这也是跟修行有关。
一边快速的翻页打量,一边听着春水疑惑的喃喃:“按说这本形神论是修士入门初窥门径后的必修基本,红离在她十二岁那年便在此得以研习,为何你从未接触呢?”
宋璟挑了挑眉梢,很明显不是吗?折断我的翅膀,永远摆脱不了他的桎梏。
然后,宋璟意识到了,那么为什么现在要我学了呢?还这么巧的把“萧青离”放下药圃崖?
但已知讯息太少,宋璟无法推断出什么,唯一知道的,大概就是有事情发生了。澹台清砚迫于某种压力而不得不这么做。
宋璟瞥了一眼身体羸弱的春水,想来他也不知道什么。
他收回心神,注意力再次放到这本写着密密麻麻文字的书上,半是悲伤半是喜悦。悲的是自己在这个世界果然是个文盲,喜的是在看见扭曲的字体之际,脑中的些许记忆慢慢浮现,竟能认得少部分的文字。
澹台春水见他翻着书,露出悲喜交加的表情,以为他对得到形神论分外激动,弯着唇微微一笑:“你先自己看吧。里面的经脉运行图与口诀,需要在一天时间内记在脑子里。明天的这个时候我会亲自考验你,到时若是做不到的话,不要怪我略施惩罚。”
宋璟不易察觉的撇了撇唇,暗地里翻了一个白眼,你当我是谁?死记硬背这种东西,又能难得了谁?
当下二话不说的点头答应,对着春水耸了耸肩:“很好,那我现在可以抓紧时间回去么?”他作出为难的神色:“你知道的,这些太复杂也太多,我恐怕很困难才能……”
“自然可以。如果实在为难,你尽力就可以了。”春水缓缓道,声音不疾不徐,带着迷雾般的飘渺。
“那我先告辞了。”
“恩。”
宋璟向春水告辞后,拿着书回到居室。
把门窗一一关好,屋内的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昏沉沉的,伴着木质家具纹理清晰,像是沉寂了许久的古屋,只差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
他随手把书丢在桌子上,人大跨几步往床上一倒,撩起一旁的被子往身上一搭,闭上眼睛,竟然准备就这样睡过去了。
宋璟这一睡直到夜幕降临。也许是灵魂和身体契合度不高,他很容易疲劳,上午画圆圈寻找萧青离的书画才能对他而言消耗不小。
幸好在澹台家族,前山弟子后山嫡系,除非一般重大场合,大家都是各自张罗自己的食物,像宋璟早上吃的小黄果子,名为芒青,是很常见的四季常绿植物,在秘法灵气的蕴养下,每天都可以结出大量的果子来供人取食。这之类的果树还很多,像药圃崖一样有专门的地方栽种。不然若是聚餐的话,被春水发现他午饭不到场,必定会来送食物给他,就会发现本该苦苦背书的宋璟躺在床上好梦正酣,那么不知道春水会抓狂到什么地步——虽然春水抓狂的模样很难想象。
醒来的宋璟精神抖擞,难得清明,摸摸抗议的肚子,他知道自己的修为还不到完全不依赖食物的境界,站起身了伸个懒腰,再瞅瞅墨染般的天幕,他摸了摸鼻梁,准备自己出门找吃的。
不为人知的,他心里有些虚,生怕遇上那个即使笑着的时候也忧伤到不行的少年,澹台春水。不知道原因,总觉得若是见到那人始终如同承受不了之重的微曲背脊,哀愁的眼中真诚的关心,自己会理亏的要命。
真是新奇的感受,宋璟溜出房门,左右看了一下,四下无人,正好试试今日脑中出现的几个小法术。
这些小法术只要灵力就能够施展,不需要特定的功法。萧青离这身子,灵力不高,却已不算是极低。
先是“寻踪萤火”,可以凭借气息搜寻人或者物。他现在的功力,也只能用这个来搜寻大面积的,固定不动的果林罢了。
看着一点犹如遥繁星的光芒在面前出现,宋璟不由弯了弯唇,这一切是如此奇妙而有趣,对他而言也是另一条人生与挑战。
再来是“隐踪匿迹”,他现在不能直接隐身,让别人看不见,单单停留在不容易惹人注意这一点上。只要别人不故意去看,很大可能会忽视掉他。
宋璟邪恶的想想春水总是迷蒙宛如笼罩着一层大雾的眼睛,心道春水绝对且一定发现不了他。
最后一个“悄无声息”,以防自己碰到什么地方惹出声音来。
准备好之后,宋璟从衣袖中拿出今早藏起来的芒青,在“寻踪萤火”的跟前晃了晃,就看见星光般的小点射出一条细细的光线缠绕上他的手指头,然后牵着宋璟对准一个方向飞了过去。
牵着光线调整好速度,宋璟优哉游哉的漫步在夜晚的澹台家后院之中,看着一明一灭的小点,自觉像是牵着一只温顺的导盲犬,在凉风习习的夜里出来转了一圈。
带着放松的心情走着,宋璟感觉内心的某些坚硬在慢慢褪去,好像来到了这个世界,有些事情便是死去了,渐渐的在心里竖起了墓碑,他们都还躺在那儿,只是被埋得很深,再难影响到他了。为了保护自己或是在钢筋混泥土森林里一层一层建起来的盔甲,在清新的空气里,璀璨的星空下,温柔拂面的夜风中,又一层一层的被剥去,显得没有必要了,也不用再在乎了。
在宋璟没有察觉的地方,他的唇小小的扬起,薄薄的的唇角尖上跳跃着星光。
他走到一棵果树下,看见寻踪萤火像微型烟花一样绽放开来,啪的一声消失掉,自知到了地头,要开始行动。
抬头看看高高的分叉极多的茂盛树冠,宋璟有些怀疑的盯住自己似乎只覆了一层皮的手臂,将春衫下摆撩起来别在腰带上,挽起阔袖,露出两只细细的胳膊,,撇了撇唇给自己施加一个“凌空术”,此术练到高深时,虽不能和某些功法中特搭配的术法相提并论,但在空中如履平地也是可以做到的。
但对现在的宋璟来说,凌空术就只是一门减轻体重的术法,只见他双手双脚像无尾熊一般的攀爬在粗壮的树干上,靠着减轻体重后的身体一点一点往上蹭,像一只缓慢的,姿势别扭可爱的蠕虫。
可悲的说,郁闷的宋璟极其恐高,外加前世同为宅男一只,身体瘦弱,从不做什么野外远足或攀岩之类的运动,就连五十万美金办理的高级健身卡,在丢在桌面上被层层烟灰覆盖。
现在宋璟这种不自量力的行为,我想可以理解为初得术法奥妙,一时情不自禁,手痒难耐,想实际尝试一下而已,这种冒失的行为与他一贯态度不符,由此可见其对神奇术法的好奇与爱不释手。
否则,以他三天三夜不睡,依靠咖啡香烟过时间的人来说,少吃一顿晚饭,这样习以为常的事情又算得了什么?
宋璟已经隐隐有些后悔了,但他不敢往下看。
真丢人!
他拼命仰起脸看着越来越近的树冠,双手双脚继续用力,要到了要到了,再努力一下。他的双手小心翼翼的从树干上往一根伸展向他这方的粗壮树干抓去,一时间只靠腰部和双腿的力量挂在树上,不得不忐忑谨慎。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清亮犹如环佩相击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看,是美人哇。”
宋璟一惊,刚刚够到树杈的手一滑,绷紧的身子颤了颤,很干脆的身子后仰倒了下去。
下落的空中,他忿忿的抬头,映入视线的是一张绝世美貌的脸庞,漂亮的不似人间所有,酒红色的眸子,长至脚踝的黑发在夜空中飘荡,他的脸极美却又让人一眼看出男子身份,带着夺目的灿烂笑容,张扬肆意。
这人真好看,这声音真好听。
像是受蛊惑了般,宋璟脑子里最先想到的是这两个念头。
在这想法结束后,宋璟便很自然的落在了地上。
因为施加了凌空术,宋璟的身体比不过一张纸的重量,自然也没有怎么受伤。反而先是坐了起来,微怔的看着这个突兀出现的美人。像凤凰一般,华丽惑人的外表,高傲张扬的气质。
“你就这么害怕俺哇。”他精致的眉梢高扬着,不满的撇了撇红艳艳的唇瓣,酒红的瞳仁像是忘川河畔妖娆盛开的曼珠沙华,目光所及之处,一片暗色沉淀的火红,灼灼其华。
宋璟坐在地上,看着趴在树杈上的人,怔怔的有些说不出话。他想这会不会是妖怪,狐狸精的那种。
这个世上既然有修士,那么妖精也是绝对有的吧。
“俺叫舒锦绣。”舒锦绣眨了眨红色眼仁,独自嬉笑道:“你要叫俺舒锦哇,俺讨厌那个绣字。”
“咿,你叫什么名字?”他又问。
宋璟从地上爬起来,这么恶劣的把他惊吓得掉下树子,又好似不管他事的兴致勃勃。但看着这人惊人的美丽与自信张扬的笑容的时候,他又不好多加责怪。
于是宋璟很潇洒的拍拍身上的灰尘,将袍子整理端正,淡定的转身离开,留给舒锦绣一个无限美好的遐思背影。
莫名影响自己情绪的家伙,惹不起,躲总可以了吧。
一个太漂亮的面孔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很容易神智恍惚的。说不定以后再看其他美人,都会觉得索然无味了呢。
“喂喂,你怎么走了哇?”舒锦绣伸长了手臂向宋璟招手,“还没告诉俺名字呐——”
宋璟置之不理,按照来时的印象往回走去。晚餐么?少一次两次的又如何了呢?
但舒锦绣不这么看,他修为明显高深很多,从树枝上飘若轻羽的升腾起来,如同一小朵蒲公英在风中自由穿梭。
他直接凑到了宋璟耳边,魅惑的脸在宋璟面前瞬间放大,视觉上的盛宴冲击让宋璟呼吸一窒,妖孽啊妖孽,男人也可以生的如此好看,苍天何在?
舒锦绣神色诡谲,酒红色的眼睛像是一个深渊般的漩涡,引着人的堕落其中,他神神秘秘的压低声音:“咿,你真不认识俺哇?”
神经病。宋璟压下自己想骂人的***,他性子其实不是很好,不动如山,侵略如火,一直是他的行为准则。
“我为什么要认得你?”
“可是你该认识俺哇。”舒锦绣反而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你很有名么?”
“咿——”舒锦绣心虚的转移开目光,弱弱的回答,“目前很少人知道俺是谁啦,不过等以后……”他咕哝几句,宋璟听的不是很清楚,想这家伙一口一个俺字,如不是那身张扬高傲如凤凰的气质,那和乡下土著也别无一二。
“那就是了,我凭什么知道你是谁?你是谁又管我何事?”宋璟眯缝着眼睛,看着已经走进澹台家嫡系的居住范围,好心提点旁边一看就知道是贼不是客的舒锦绣,“到地主大本营了,你还跟来做什么?”
舒锦绣看他的目光很奇怪,有些探究有些疑惑,像是在判断什么。随即这家伙无比灿烂无比招人的笑了:“咿,你这么关心俺啊。告诉俺你的名字俺就离开哇。”
“宋璟。”
“咿,你叫宋璟哇?”舒锦绣轻飘飘的问,“可是俺记得你是萧家二少哇。”
额上青筋跳了跳,宋璟眼角抽搐:“知道我是谁你还问?”
“可是俺只记得被灭门的萧家你排第二,记不得名字哇。”舒锦绣无辜道,“现在你改性宋了么?咿,俺不记得有什么宋氏大姓哇。”
“不知道又不代表没有。”宋璟无所谓的打发他,“我叫萧宋璟。”
“咿,那你就是萧家二少哇?”
宋璟真觉得今天遇上神经病了,用你脑子有病的目光冷然看着不像是装傻的家伙:“你不是说你记得我是萧家二少?”
“可是萧家二少一定知道俺是谁哇。”舒锦绣像是在说绕口令,“你不知道俺是谁,怎么可能是萧家二少哇?”
“凭什么说萧家二少一定认识你——哇。”宋璟抽了,“你不是籍籍无名——哇。”
“因为俺杀了他全家哇。是血海深仇,不共戴天的哇。”舒锦绣诡秘的弯着红唇笑了,像是血腥的猛兽安静的潜伏着,等待猎物的上钩。
宋璟扶额,这种事情不关他的事吧,要不要明说你把萧青离全家怎样都可以,但请注意,我是宋璟,穿越来的宋璟。
再仔细一想,他在这里跟这妖孽扯谈做什么?这妖孽若是想跟着他进院子,被砍被杀又不干他的事。
想明白了,他不顾舒锦绣唠叨得意犹未尽的模样,迈开步子继续往回走,听见舒锦绣幽幽的在身后叹道:“其实俺们之前是生死相许的恋人,没想到俺才回到夏至帝国,就听闻了萧家大难的消息。在心灰意冷的时候,听说你活了下来,俺不分昼夜的赶来,却发现你遗忘了俺。俺不怪你,只要你过得幸福就好。”
宋璟恶寒,萧家大难时,萧青离十岁。十岁就开始生死相许,妖孽是不是在考验自己的智商。
他缓缓转身,细长的丹凤眼眯缝着,漆黑的眸子里一片深沉闪烁。
“喂,”他轻声道,“妖孽,舒,锦,绣,白白。”
那个绣字他咬得极准极重,满意的看到舒锦绣一张美人脸皱巴巴的沮丧了起来:“俺都说了不要叫绣字了哇,叫舒锦多好听哇。早知道就不告诉你全名了哇。”
宋璟才不管这妖孽怎么说,顺着沉凉的风走回了居室,而身后那人,不知在何时消失不见。
聊斋奇幻夜。
他在心里为今晚画上一个句号,以此为结。
由于睡了不少时间,此时他精神还甚好,干脆坐在床上,在身旁施加了一个“耀明术”,拿着今日春水交给他的《形神论》看了起来。
这本书有多半的字是宋璟看不懂的,只能期待看得久了,脑子中会反映出这些字来。
但澹台春水说必须背下来,宋璟摸摸了鼻梁——恩,这有这样办了。
他细细的一行一行的看,一页接一页的翻过去。在对着图好不遗漏的盯了半晌,轻呼一口气,将书合上,闭上眼睛,轻轻的默背起来。
一字一句,很流畅的宋璟心中滑过,书中的那些文字,镂刻在宋璟心里,无比清晰。微微弯了弯唇,他果然能够做到。
算算时间,还差几个时辰就该天亮了。他打算再睡一会,睁开闭上的眼睛,一张妖孽般美貌面庞就在他的面前显现,贴的近近的,宋璟能够清晰的看见细腻如白瓷的皮肤,那些长长密密的睫毛,酒红色的眼睛和高挺的鼻梁。
湿润微凉的呼吸打在自己的嘴唇上,宋璟心中一紧,飞快的推开几乎贴上自己的舒锦绣。
“妖孽,你怎么来了?”
舒锦绣不满的嘟了嘟唇:“不要叫俺妖孽哇。俺喜欢别人叫俺舒锦的哇。俺要说几次你才明白哇。”
他从手指上古朴的乾坤戒中取出小巧喜人的芒青果来,几十个果子骨碌骨碌的滚满了床单:“俺记得你没摘到果子哇,俺给你摘了这么多回来。”
舒锦绣用眼角瞥着宋璟,一下一下的,看得宋璟毛骨悚然,道谢道:“谢谢你了。”
“不用谢的哇。”得到感谢的舒锦绣眉开眼笑,抿着唇作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俺经常救助小动物的哇。”
宋璟嘴角抽搐。
是故意的还是真的不会说话?
干巴巴的看了坐在床边的舒锦绣:“喂,妖孽,你的头发被坐在屁股下面了。”
舒锦绣笑容立僵,站起来一把把头发拽起,繁复的挽了一个花样,把长到脚的黑发搭过右肩从胸前垂下。前后看看没有什么不妥,舒锦绣又坐了下来。
“咿,这样就好了哇。”他冲宋璟扬扬眉,挑衅意味极重。
宋璟理都没理会他,把床上的芒青果收拢,放到桌子上。然后又是躺下拉被子,闭上眼睛把妖孽隔绝在外。
“咿,我和你一起睡哇。”
他感觉到妖孽把他往里推了推,一个柔韧修长的身体贴上了自己的,被子被抢去了一半。
但看着妖孽还睡的老实的份上,他没有踢妖孽下床,不然今晚就真没法睡了。
身旁暖融融的,妖孽的温度还真舒服,他朦朦胧胧的想着,很快就睡了过去。
宋璟不知道的是,在他熟睡后,妖孽不愧妖孽称号的手脚并用,像八爪章鱼一般的把他搂了个严严实实,密不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