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尤铁山赶着三匹儿马从镇里回来,卸下新买的米面和日用品时,妻子便一五一十地向丈夫汇报了这次发挥女人效应的收获,一共开来五封有野狼村村委会大红印章的购买马匹的介绍信,尤铁山叹息道:“都骂商品经济会逼良为娼,计划经济就不会逼良为娼了?”
王格华听了撅起嘴巴抗议道:“你干吗疑神疑鬼?我说的都是实话,不信,你调查他们去,得了便宜还卖乖,人过三十,天过午,还寻思我年轻漂亮呢!人家光棍都不稀动!”
尤铁山连忙道歉安慰道:“不是没有魅力,是这些光棍都太老实了,都是些老实巴交的地道山村农民,没有花花肠子!”
“要遇上你这个色狼,准把我扒个精光,然后就轮班上!”
“当然了,你是我老婆,我还会胆怯吗?”
女人效应使尤铁山的三匹儿马逐渐发展成八匹马,夫妻二人的扩大再生产愿望得到了暂时的满足。
野狼沟实行包产到户以后,沟里的活动中心发生了大转移,沟南坡的尤创新家成了各家各户交流生产经验和商谈生意的大本营了,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而原来的村长家则成了一个政治摆设,除了结婚登记和生孩子报户口之外,几乎无人登门了。因为村长尤保民只对当村长和管理事务有兴趣,至于生产发家贸易交换等这些经营之道,他从来不会思考,也许这同家庭教育有关,他是尤氏家族血统的正宗,祖传教书识字均同从政和治人有关,轻商主义同轻视科学技术一样是中国文化历史的一大疏漏,文字游戏同治人治国成了正宗,颇受重视。包产到户的改革春风把沟北刮得冷冷清清,而沟南却成了突然的受益者,热气腾腾,火爆非凡。
沟里村民在包产到户中分到的都是离自家很近的一片山坡,以桃树为主,还有松林、山楂树、核桃树、枣树、梨树、栗子树等,包产到户以后他们才感到这是自己的财产,那里还舍得去砍个树枝当柴烧呢?
在承包以前几乎是得机会就掰一根树枝,即便不够当锹杆的材料,烧火做饭总是可以的,尽管村长尤保民总是三番五次地告诫他们,要爱惜树木,它也是生命,长这么大不容易,就像掰断一个人的胳膊一样,你不心疼吗?好像全沟里的树木都是村长尤保民家里的。包产到户以后可真是把树木视同手足了,孩子不小心去掰断一根树枝,他的父母就感到真像掰断自己手指一样心疼。从此以后,各家烧火的柴火也大为不同了,只捡落叶和枯枝,连盖房子和做家具也舍不得去轻易砍断一根树木了。
为了发展自家的林木,他们都模仿着尤铁山那种勤劳钻研的精神,嫁接树木,培育新的品种,他们也想把没有受伤的大桃包好装筐,放到狼洞里,入冬以后卖个好价钱。可是自己又不敢下狼洞,又觉得狼洞是尤铁山家的,即便有敢冒险下洞的也不能越过“开发商”,那不等于强占了人家地盘吗?尤铁山早就看出大伙的心思,就笑呵呵地坚起八字眉向人解释道:“这狼洞是咱村的,不是我的,谁用都行,可别来请示我,天然资源都是集体财产,属于公有制,不是私人的,为了安全起见,我有经验,我愿意帮助乡亲们下洞,义务劳动不收费。”
到了夏秋季节,桃子丰收,狼洞有底不能存得太多,桃子筐和筐之间的压力太大也会压坏,尤铁山就办起了水果加工厂,生产桃罐头是真空包装不用下洞冷藏,存放三四个月也不变质。全沟人家几乎都成了水果加工厂的职工,都能吃上粮食不再倒牙了,只有村长尤保民一个人不参加,他大义凛然地洁身自好:“我坚持吃社会主义的桃子,我不羡慕那些资本主义的馒头、米饭、饺子、面条。”他到镇里开会也这么说,别的村长都指着他的猪腰子脸笑话道:“你的牙是铁打的,怎么酸的桃子也酸不倒它。”
村长老婆张文野奚落他:“你是打肿了脸充胖子!好像野狼沟里就你一个人扛着社会主义大旗,不害臊!”尤保民却沾沾自喜地说:“是啊!我宁要社会主义的权,不要资本主义的钱!”他心理装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他知道古今中外,没有穷了当官的,只要有了权就会有钱,而有了钱却并不一定会有权。如果自己也去参加尤铁山的罐头厂,即便当上了厂长也得听从尤铁山的领导,在野狼沟里至高无上的地位就不复存在了!只有不寄人篱下才能独立自主,不论尤铁山还是沟里村民都得高看他一眼,万一包产到户只是一阵风,刮过去以后又会刮什么风来代替它都是些未知数,为了永远保住一村之长的地位就不能轻易下水。
村长老婆却总是批评他:“你别以为你穷是光荣!是怨你不会挣钱,不会带领大伙共同富裕,今后也甭想再当干部了,收音机天天讲,你就是听不进去。”张文野指着炕上自己枕头旁边的小收音机,把着手教丈夫怎么开关、调台、控制声音大小。这是尤创新她娘送给张文野的礼物,以答谢她亲自出马舌战群官。在村长尤保民眼里,尤铁山家里送来的东西都是用桃子卖高价换来的,难免都带点资本主义血腥味,她们送来大米白面他也不吃,送来的收音机他当然也不用,它播出的声音信息他也不听。可是今天不同了,老婆的话击中了要害:朝思暮想混到镇里当个吃皇粮的干部没得实现,已经感到十分委屈了!如果连个自食其力的村官再给撸下来,那简直叫人没法活了!为了村长的地位不再是把铁交椅了,尤保民辗转反侧一夜也没大合眼,许多人物和景物又像走马灯似的轮番出现在他的眼前:首先想到的是尤铁山是最为可恨,不光他自己走了资本主义道路,后边还跟了一大帮人去做买卖,商人的铜臭味不仅熏遍了沟南,还波及到沟北,这群唯利是图的村民都围着有钱人的屁股转,居然不向村长请假,而向罐头厂厂长请假;再恨那些买马的村民,他们竟敢跟着尤铁山去背桃子换马,有的两家合买一匹马,有的四家各人一条马腿,更令人奇怪的是尤建公兄妹俩连个父母都没有居然也用桃子换来个马;最可恨的还是狼洞,祸起萧墙,如果没有这个恶魔,尤铁山也不会发财,村长的江山也不会岌岌可危。
当村长尤保民听说尤铁山掉进狼洞半天没上来,先是一惊,继而又是一喜,他没敢相信这是真的,他反来问二儿子:“有多长时间了?”
“足有五个钟头了。”村长尤保民的眉眼鼻子嘴又集中到一块,猪腰子脸上喜忧参半地疑惑着、思考着,二儿子不耐烦地催促道:“爸你过去看看吧,都出人命了!你是村长还不去?”
尤保民连忙答道:“你先过去看看,我立马就到,可别下洞啊,下去就上不来了!”狼洞给村长留下的印象不仅仅是恐怖和危险,还包含着压力和烦恼,如果没有尤铁山靠着狼洞发财,尤保民的村长会当得优哉乐哉,根本不用担心野狼沟还会改朝换代。
“我早就说过,咱们是农民应该老老实实种地,采果子吃饭,做买卖那不是正道,靠狼洞吃饭这不是好玩的,今儿个不是应验了?”尤保民来到狼洞第一句就是抱怨和批评。
狼洞边上围满了人,连大人带小孩有百八十人,二百来只眼睛都集中到黑窟窿通的洞口。尤铁山媳妇哭得像泪人似的,嗓子都喊哑了,众人也跟着向洞里呼喊尤铁山的名字,几个妇女拽着铁山的媳妇,唯恐她也掉进狼洞。
有一阵由远到近的呼喊声“使劲拉!”是从狼洞里发出来的嗡嗡的声音,洞边的一棵碗口粗的松树上拴一根粗绳子,一直伸进狼洞里,站在洞边上的几个小伙子闻声便拉起绳子往上拽,从洞里钻出一个身穿棉袄的小伙子,从他缩脖端腔眉目不清的特征上,村长尤保民知道他不是尤铁山而是尤建公,是一个紧跟尤铁山想靠做买卖发财的年轻人,现在成了野狼沟罐头厂的顶梁柱。从他口中的汇报里村长才知道:今天中午尤铁山和尤建公两人把大伙摘下的桃子都集中到洞口,照例还是尤铁山亲自下洞,尤建公在洞口一筐筐地向洞里存桃子,洞里洞外相互喊着“拽上去!”“往下放!放!”合作的十分谐调,洞口的桃筐越堆越多,村民都成了罐头厂的职工,有的背篓,有的抬筐,像蚂蚁搬家似的漫山遍野的人头攒动,都变成了万千溪流为大海,南沟北沟的桃子都汇集到了狼洞边上,堆得像山一样高。洞口边上的尤建公隐隐约约地听到洞里噜噜地响了一阵,之后怎么喊也没再听到尤铁山的回答,“往上拽”和“往下放”的呼喊声再也没有了。
尤建公今天也是第一次下洞,平常尤铁山都说洞里危险不让别人下去,有时尤建公倚仗自己年轻要抢着干重活,总想下洞来代替尤铁山,可总遭到尤铁山的训斥和阻止。今天下午尤建公和大伙围着洞口喊了一个来钟头,洞里一点回音也没有,尤建公自告奋勇地下了洞,他拧起眉头忧心忡忡地继续说:“肯定出事了,下去根本喊不见铁山叔,存放下去的桃子筐和篓子也一个都没有了,到洞底全是水,还在哗啦哗啦流,往常铁山叔下到洞底根本也不用这么长的绳子,很可能是塌陷了……”
尤建公悲痛地流下了眼泪,铁山媳妇的哭声,村民的呼喊铁山声,妇女们的劝慰声,村长的埋怨声,由远而近的马蹄声和黄昏时分山沟里呼呼的风声在狼洞口上交织成一片。
尤创新在黄昏的余晖中跳下枣红马,抱着母亲问明了情况就要下洞,铁山媳妇哪肯放她,声嘶力竭地哀求道:“你不能下呀,妈不能再没有你了,我的孩子。”
尤创新在拼命挣脱着,妇女们都围上来劝慰着搀扶着,村长尤保民大声命令道:“从今天起谁也不许再下洞,这是狼洞,有多少人下去也填不满。”
尤创新还在挣扎着抗议地说:“那我爸自个在洞里,有个三长两短咋办?”
她妈紧紧抱住女儿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你爸不会死,铁山会武术。”她念叨着逐渐闭上了眼,双手却紧紧抓住女儿。
尤创新被母亲的双手抓住脱不开身,只好向尤建公央求道:“建公哥!我求求你,去和尤寻租想个办法,要救我爸爸啊!”她跪在地上向尤建公磕起了头。
尤建公连忙上前扶起尤创新:“快别这样,我这就找寻租去,把厂里和各家的绳子都拿来,点上火把,连夜下洞,一定找到大叔。”随后又大声喊道:“乡亲们!咱们不能忘恩负义啊,是铁山大叔带领咱走上通向富裕的道路,不然咱连个馒头也吃不上,咱们不能见死不救,今晚上厂里的职工都来这,轮班下洞,不找到铁山大叔决不罢休!”这洪钟式的男低音引起共鸣,洞口的一些青年男女都跟着响应道:“不找到铁山大叔决不罢休!”
尤保民也大声喊道:“咱们不能盲干!晚上沟里有狼群活动,一群都是好几百匹,不能再去铤而走险,要救人也得等到明天白天,现在已经天黑了,大伙都回去吃饭。”他发现群众还都站着不动,就又命令道:“我是村长,我要对大伙的生命安全负责,快回家去!”
人群里有个过去跳大神的老五娘,手里攥着太平鼓当扇子用,现在一看铁山家大势已去便想讨好村长,就重操旧业,以右手掌当鼓槌敲打着太平鼓,唱了起来:
山灵精,水灵精
哪路大仙显灵精
拿住活人祭灵精
老五娘唱得情绪投入,仿佛有大仙附身一样,激动地大喊起来:“哎呀!大仙说是狼王显灵了,谁再胆敢下狼洞,以身试仙,就叫他有去无归。”
围观的小孩子们对跳大神最敏感,立即跟着喊道:“哎呀!狼来了,狼群来了,往家跑啊!”在孩子们的吆喝声中,洞口群众开始动荡,纷纷回家去了。
老五娘又走到村长跟前自我报功:“村长你看,我帮你维持秩序多灵啊!”
村长啼笑皆非道:“我是乡政府任命的村官,还用你来帮我维持秩序?以后少打我的旗号,丢人现眼。”
村长尤保民驱散了洞口的人群,回家见到两个儿子就嘱咐道:“不管是谁叫你们下狼洞都不要冒险,不能拿自个的命去开玩笑,狼洞是个怎么填也填不满的大窟窿!”
二儿子尤寻财好奇地问道:“那狼洞是不是个狼窝?里边到底有多少狼?”
尤保民瞪了他一眼,笑道:“谁敢进去数一数?还许有狼王和狼精呢!”
大儿子尤寻租一边吃饭一边叹息道:“说也怪,创新他爸咋有那么大的胆儿?敢下狼洞到老虎嘴里拔牙!”
尤保民冷笑道:“都是为了钱,钱!钱能叫人敢上断头台,今天这不就是报应了!再也不用去赚钱了,可以闭上眼睛好好休息休息了,这叫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只有知足者才能常乐。”
尤寻租心怀犹豫地问道:“要是创新求我下洞去找他爸,咋办?不下还得罪她了!”
弟弟尤寻财不假思索地接过话茬说:“下呀!要得到创新那么个好媳妇,死了也值啊!”
母亲张文野一边往桌上端桃子酱和桃子汤一边插言道:“这就是爱情的考验了!你要下洞里把她爸背出来,还许真捞个俊媳妇。”
尤寻租大惑不解地问道:“妈!你说我应该下呀?”从他闪动的目光上看,显然充溢着惊恐和犹豫。
尤保民训斥道:“她这是疯话!再俊的媳妇没有了也能重找,命要是没了,上哪找?”
张文野最忌讳这个“疯”字,一听就火了,把蒸好桃子的饭盒往桌上一摔,讥笑道:“你的为官之道就是不顾一切也得保住自己,哼!”
经这一震,尤保民的猪腰子脸又把眉眼鼻子嘴集中到一起,思索了一阵后又豁然开朗地冲大儿子说道:“不用你去得罪她,我给你挡驾,封住洞口,谁也不许下去,我是一村之长,我有这个权利和义务,不让大伙去做无畏的牺牲,让全沟里人都听我的,别再像过去那样,大人小孩都跟着尤铁山瞎跑,实践证明,那是死路一条,今后要改邪归正,重振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