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历城是会下雪的，下雪过后的天是会放晴的。
这让白化病人吴语有了另一个困扰，冬天也得戴墨镜，否则在雪地里眼睛会难受得要死。
史老师——现在他知道了全名是史来穆——仍旧是个好房客，不吵不闹，有时还会端吃的给他。可是吴语总觉得心里别扭得要命，生怕旁边这位真正意义上“软糯”的租客化成一滩硕大的泥浆，将父母传下的四套房一一霸占。
噩梦每次到这个地方就会醒来，于是吴语终于找了个机会去询问史老师，好让自己睡得安稳。
“你……平时应该就是个普通任人吧？这么长时间就没有人找到过史莱姆村么？”
“你是找不到的。我应该算是最早出村的人，对后辈的情况不太清楚。魔法世界中的东西，你也不需要去解释原理。”史老师在自己的客厅里沏了一壶茶。周遭布置很简单，与最普通的租客没有两样。他缓缓地说，“这副身体也没给我带来过困扰，只是如果你继续吸烟的话——”他没有劈手夺下吴语的烟，而是凑近了自己的脸。那张脸在烟雾中逐渐变得浑浊，好像是在果冻里掺了棉絮，还是黑心棉的那种。
吴语赶紧掐灭了烟。
“你真的就是为了当个人类？”
“我喜欢教书。”史来穆老师推一把眼睛框，棱角分明的长相完全看不出随意变形的扭曲，只有比常人稍微光滑一些的皮肤能看出异样。如果这张脸不像三十好几而是和自己异样的二十啷当岁，在学校的女生中间想必会有非常高的人气。
“租了这么久的房子，我觉得你是个可以信赖的人。有些秘密告诉你，应该是放心的。”谈话结束前。史老师最后表示，“有时候可能还需要你的帮助。”
现在吴语站在雪地里，从快递员手中接过一包刚进回来的书。寒假将近，书店的生意也快要到淡季了，他正好可以借机休息。雪地里的行人都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偶尔有几个摔倒的，也在厚棉衣的包裹下安然无恙地爬起来，拍拍雪茬子继续前行。他码好货，抬头看了一眼对面学校的钟楼——才十点钟，可以上楼回家小憩了。
“吴——语——开门！”四声敲门声，就在他刚挨着枕头时准时响起。
“史老师，你不是上班么——”吴语在床上不情愿地喊。
“吴——语——开门！”史老师的声音不依不饶，“紧——急——情况！”
进门的不止是史老师，还有一个断了一条胳膊和两条腿的男生。
所谓断了胳膊和腿，并不是骨折般的扭曲，而是断得彻底，断得毫无牵挂，断得一刀两断。
就像是被掰开的牛骨头。
那些伤口甚至让吴语想到吃香辣卤牛蛙时拽下的腿。
“……这这这这——你应该带他去医院啊！”
“他是僵尸。”史莱穆言简意赅。
“僵尸找MIB去啊！”吴语马上想到了那群戴墨镜的‘片儿警’。
“他们只管超自然生物，不管已经死了的。”史莱穆将僵尸少年放在地板上。那孩子一直呻吟着，一点也不像《活死人之夜》或者其他什么B级片里的恐怖，只是毫无意义地哼哼。他的一只手臂和两条腿列在一旁，看起来像是被扭坏了的模型。
“现在怎么办？”自从见识过史老师本体后，吴语自认为已经有了强大的心理承受力。现在看来，他的心理承受能力确实了得。
一定是被这个房客给带坏了吧！
可是他在了解了这一切之后，并不打算赶史老师出门。说到底，也许心里总是渴望生活出现变化的。
而奇怪的事情，总能让他乐在其中。
难道自己是个变态么！吴语再次反省内心。
“不知道。”史老师干脆利落。
“那你干嘛救他！”
“他是我学生。”史老师一脸正气。吴语完全相信，这个超自然生物融入人类社会，完全是因为他想去教书育人，而不是为了体验人类生活。
“我……叫……姜……斯……在雪地上……滑……滑倒了……”躺在地上的男生从嘴里吐出几个字。
“为什么你们的名字都是本体的谐音啊！”吴语想吐槽已经很久了。
“可以方便我们区分同类——哎哎哎先不谈这个了。姜斯同学一时半会没危险，滑倒在地的时候他已经上课迟到，所以也没有其他目击者。”史老师举起放在地上的手臂，“关键问题是，我们今天放学之前得拼好他，再让他回去上课。”
“就这么放回去上课不会咬人么！”吴语脑内闪过一长串名场面。
“我们这是现实社会，吴老板。”史老师严肃地说，“不是那些用来混淆视听迷惑人类的影视文学作品。你能接受奇怪的事情，这很好，但是不要过度联想。僵尸比较特殊，因为没有生命，反应也不够快，能顺利读到高中的寥寥无几。姜斯同学应该是我特别关注且有意保护的。你明白的，物种多样性。”
吴语猛点头。
“所以救治他的方法，就是把他拼回去？要是再摔倒该怎么办啊！”他觉得自己的逻辑已经越来越向史老师靠拢了，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你听说过‘龙焰’的存在吧？”
“哎！见多了！比如说那个《冰与火之歌》啊，丹尼莉丝养了三条龙——”
“行，知道就好，不要展开讨论。”史老师简直像在教导一个脑洞过于豪放的学生如何上课回答问题，“我们现在需要的，就是这种‘龙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吴语爆发出一阵不知是自嘲还是嘲讽别人的大笑，“史老师你未免太夸张？历城有龙？还是西方那种带翅膀会喷火的龙？哈哈哈哈在哪里能藏得住——”
“有的，只是我不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史老师一脸肯定，“你能帮忙么？”
“……你走一整天，班上怎么办？”
“我已经安排好了。”
“那……我中午还要看店呢……”
“损失给你补。”史老师掏出七八张粉红票子。
吴语用手捻了好几遍，生怕百元大钞下一秒就会变成一堆枯叶。
“说吧，怎么帮？”他确定那都是些从银行里来的正规发行的纸币。
“暂时有两个问题。嗯，媒介，媒介，嗯……与水面一样的媒介还有什么来着——”史来穆自言自语道，突然大叫一声，“哈！穿衣镜！这个有用！借我镜子，还有手机。你有诺基亚的么？那种老式直板的比较好用，不管遭遇什么魔法攻击都能一如既往地坚挺。”
吴语下意识地掏出口袋里的备用机——直板非智能诺基亚，“哎不对啊，你自己好像没用过手机啊。”
史老师好像从来没在他面前用过手机。
“智能机的触摸屏它不认我……”史老师略带委屈地说，“至于非智能机，等会你就知道该怎么用了。”
他对着镜子拨通一个号码，将衬衫袖子熨得整整齐齐的一只胳膊伸过去。那只手开始变软，变形，终于成了熟悉的蓝色果冻，并很快就穿过镜面消失了。镜子表面倒是平静得没有丝毫变化，好像只是在上面打了一个足以穿过的孔。
再拔出那只变形的手时，形状好像又发生了变化。它的其他四根手指尚且变成了一枚箭头，指着门外的某一个方向。史老师挥挥手，那枚箭头如同指南针一般围着轴心转了几圈，依旧指向特定的位置。
“自备GPS啊这是！”吴语激动地冲上去晃着这只手，看着转来转去的箭头觉得甚是好玩，“有什么原理么？”
姜斯同学在他背后露出了无可奈何与痛苦夹杂着的表情。
“手机的定位功能比较简洁，不过也容易让别的生物找到我，单独使用肯定有问题，所以我一般不用手机。不得不用时，就需要另一种辅助工具。镜子既是不错的媒介，又是良好的反射平台，既能屏蔽多余信息，又能第一时间联系到我需要找的人。你们看起来像魔法的东西，其实完全可以用很科学的方式来解决。我说明白了么？”史来穆简直像在给班上坐在最后一排的学生上课。
“明白！我们现在出发？”
吴语一直盯着手上的箭头，史来穆瞟了他一眼，戴上手套。
“另一个问题是，我们怎么带上姜斯同学。”
“打……打的？”吴语感觉自己像是相声捧哏，尽出些明显不可能为之的馊点子。没想到史老师肯定地回答他：
“好！就打的。”
走到楼下，吴语才觉得自己完全会错了意。
从史来穆的膝盖处开始，蓝色的物质迅速而完整地组合成一辆出租车的形状。只要不进入车内，看上去那就是一辆由史老师驾驶的车。
方向盘什么的模拟一下就算了，连安全带都能模拟啊……吴语对这团生物的拟态能力表示惊讶。史老师向他招手，示意把姜斯同学从楼上带下来。
“注意别让人家看到，要不然又得麻烦那些‘片儿警’给大家消除一次记忆了。”
姜斯被塞在一个旅行袋里扛下来，这种举动让吴语多少有点发毛，也使得他分外小心。假设被邻居看到，那将会被传成杀人抛尸的诡异场景。尤其是“抛尸”……不过他倒不太害怕躺在旅行袋里的这只僵尸，或曰姜斯同学。这个男生看起来没多少离群索居的阴郁气息，和他看过的所有B级片都不一样，甚至比自己还阳光。
僵尸本来就能见光啊！
“你原来受过伤么？”他戴上墨镜以阻挡雪地的反射，伸着脖子向旅行袋里问，觉得自己简直疯了。
“不太多……我……会……很……很注意……”正常人听到这些话，最多会觉得是个有些口吃的少年。
应该没有正常人会听见吧……吴语抬起头，眼看就要进出租车了，校门口却飞跑出一个娇小却熟悉的身形。缀着蕾丝的蓬蓬裙，蝴蝶结发卡还有复古小皮鞋——
“吴老板！大包小包的出远门呢？”庞贝跳起来向他打招呼。
他只想赶快闪进出租车里，但史来穆显然不善于伪装成的士司机。那只戴着咖啡色羊毛蝴蝶结手套的手帮忙拉开车门，而疑问也随之而来：
“史老师？你什么时候兼职开出租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