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卷忠孝萃一门 (1)
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死又何妨。自光岳气分,士无全节,君臣义缺,谁负刚肠?骂贼睢阳,爱君许远,留得声名万古香。后来者,无二公之操,百炼之钢。嗟哉!人生翕云亡,好烈烈轰轰做一场!使当时卖国,甘心降虏,受人唾骂,安得流芳?古庙幽沉,遗容俨雅,枯木寒鸦几夕阳。邮亭下,有奸雄过此,仔细思量。
这一只词儿名《沁园春》,是宋朝忠臣文天祥题双忠庙张巡,许远之作。文天祥尽忠宋室,力战勤王,争奈天不佑宋,崖山舟覆,天祥被擒,誓不降元。十二月,情愿一刀受斩于燕京柴市,南向再拜而死。夫人欧阳氏亦自刎而亡。天祥三子道生、佛生、环生,先死于颠沛道途之间,遂遗命以弟璧之子叔子为嗣子。他弟璧后竟归附于元朝。当时有人作诗叹息道:
江南见说好溪山,兄也难时弟也难。可惜梅花有心事,南枝向暖北枝寒。那叔子名,到皇庆中也仕元,为集贤学士,奉使赣州,死于道路。当时也有人作诗叹息道:
地下修文同父子,人间读史各君臣。
看官,你道文天祥尽忠宋朝而死,他兄弟儿子偏生仕于元朝,只怕集贤学士这顶封君纱帽文天祥未必要戴。话说文天祥受死之时,大风扬沙,天地尽晦,咫尺不辨,城门尽闭。自此连日阴晦,宫中皆秉烛而行,群臣入朝亦炬前导。元世祖问张真人,方知是文曲星下降,甚是懊悔,遂赠文天祥特进金紫光禄大夫、太保、中书平章政事、庐陵郡公,谥“忠武”,命王积翁书神主,洒扫柴市,设坛祭祀。丞相孛罗行初奠礼,忽狂风旋地而起,吹沙滚石,不能启目,俄卷其神主于云霄中,轰轰隐隐,雷鸣如怨恶之声,天色愈暗。元世祖悟其意不欲受本朝之官,乃改前宋少保、右丞相、信国公,天果开霁。这般看将起来,儿子这顶封君纱帽,他不是踏碎,就是丢在粪坑里,断然不要戴的了。但一家父子骨肉心事不同如此,信乎一门死节之难也。
小子这一回要说个一门忠孝之人,做个后来榜样。且未入正回。话说文安县一个人姓王,名,家道甚贫,苦于里役,只生一子,名唤王原,尚在襁褓。王被里役受累不过,对妻张氏道:“吾独自一身,支撑门户不来,家中虽有薄田数十亩,反被里役受累,受苦不过,我要出外逃难,你母子二人在家守着薄田,辛苦度日,我今出去,切勿记念。”张氏苦留不得,王飘然出门而去,并不说到何处去。可怜张氏茕茕一人守着儿子过活,不觉已经二十个年头。王原问母亲道:“我父亲存亡何如?”母亲道:“你父亲只因家穷不能过活,竟不顾我母子,弃家避差,今已二十年矣。”说罢,放声大哭,涕下如雨。王原大叫大哭,死而复生。及冠,娶妻段氏,方才一月,跪告母亲,要去寻父。母亲道:“你去寻父,这是孝心,但父亲出外之时,并不说到何处去,今已二十年,并无音耗,何处去寻?”王原仰天大哭道:“我无父亲,何以为人?”断然要寻回来方才罢休。遂与母亲哭别而去。
但茫茫世界,海角天涯,从哪一处寻起?王原一点孝心只要寻父,哪里管天南地北,万国九州,只是一心向前而去。先到涿鹿寻了几时转而东行,寻到山东地方,共是数年。他日不成日,夜不成夜,饥不知食,寒不知衣,无刻不是思亲之念。一日到田横岛,那时日已斜西,海中飓风掀天揭地,遂投宿于土神祠中。王原叩首神前,哭诉缘繇,求神明指示寻亲之路。夜间得其一梦,梦走入古庙,正是日午,见廊下一僧煮饭,王原就而乞食,那僧与他一盂饭道:“这是莎米饭,其味甚苦,我与你浇一杯肉汁。”浇完道:“如来,如来,来好去好。”忽然祠门呀地一声推开,方才梦醒。只见一个白发老人,手携一条拄杖,进来问道:“你是何人?来此做些什么?”王原跪拜,哭诉以寻亲之事,并告以梦中之话。那老人道:“日午是南方之位也;莎草根是附子也,附子者,父子也;把肉汁浇饭上者,是父子脍也;如来者,佛也。可急去,当于山寺中求之。”说毕,便忽然不见。王原知是神明指示,向空礼拜,遂依其言到清源,渡淇水,昼行夜祷,走了数月,入于辉县。
县有辉山,访得山中有一梦觉寺。王原闻了这寺名,不觉有些心动起来,遂乘着一天大雪,不顾寒冷,夜造其寺,宿于门外。那寺中有个住持,名为法林,是个久修行得道之人,夜中打坐入定之时,观见门外有孝子寻亲,天明之时,即命一个行童开门访问道:“少年是何方人氏,何为雪夜来此?”王原道:“文安人,为寻父亲而来。”行童道:“曾识父亲面貌么?”王原道:“不曾识得面貌。”行童领他进去,到了禅堂,参了住持,住持赞道:“贤哉孝子,可与他早饭吃。”谁知他父亲王果然在此寺中做火工道人,正在那厨房里煮早饭。住持便唤过王来问道:“你认得这少年么?”王道:“素不相识。”住持道:“他也是文安人,你也是文安人,既同乡里,何不一问?”王细细审问,果是父子,相抱大哭。那王绝无回来之意,道:“我抛家撇子已经二十余年,有何面目回家再见汝母亲之面,终为辉山下鬼矣!”王原磕头流血,牵住父亲之衣,死也不放。住持劝道:“汝可回归以尽孝子之心,况原系佛力,岂可不遵。”住持一边劝行,一边命取常住钱送行,又口占七言诗为赠:
丰干岂是好饶舌?我佛如来非偶尔。昔日曾闻吕尚之,明时罕见王君子。借留衣钵种前缘,但笑懒牛鞭不起。归家日诵法华经,苦恼众生今有此。王只得拜别了住持,同儿子回到文安。那时王年已六十四矣,王原感佛力护佑,终日诵法华经以报德。王原后生六男、十五孙、二十二个曾孙,俱业耕读,人无不称其孝感焉。有诗赞道:
王原孝子实堪哀,走向辉山寻父回。自是孝心能感动,如来如来果如来。
如今说一个一门忠孝的与列位看官们一听。话说金华府义乌县一名“乌伤”,只因一个孝子颜乌父亲死了,颜乌负土筑坟,群乌都衔土来助,口吻皆伤,遂以名县,可见孝道之妙如此。那义乌县生出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姓王单讳一个字,字子充,自幼秀爽奇敏,及至长大,长身山立,气度瑰玮。一生以忠孝为心,圣贤为学,从翰林学士黄读书。那黄是元朝极有文才之人,也是义乌人,极称赞王有不群之才。戊子之年,王见元朝政乱,国事日非,漱渐有危亡之意,君臣淫佚,全不修省,贪官污吏,无处不是。王心中气忿不过,做成一封书,备细说时事日非,怎生当变更,怎生当防闲,恐有不测之变,说得历历可见,共有七八千言之多,上于右丞相别儿怯不花。那别儿怯不花胸中何曾通一窍,眼前何曾识一字,见王上书大怒,说这书生甚是狂妄可恶,朝廷那里少你这个书生这几句风话。遂把书掷之于地,幸而翰林学士危素是个通文理之人,知王有见识,遂立荐王为官,争奈别儿怯不花这个蠢材,只是不肯,王遂隐于青岩山著书自乐。谁知不上数年,果然干戈四起,群雄纷纷割据,尽应了王书上之言。元顺帝虽下诏罪。而事已不可为矣。正是:
不听好人言,必有凄惶泪。
话说那时四方纷纷反乱,“红巾贼”杀人如麻,民不聊生,我洪武爷避兵濠城,遂有安天下救生民之志,收纳豪杰。那时猛将如云,谋臣如雨,遂起兵取了滁州、和州、太平、金陵、镇江等处,应天顺人,天兵所到之处,席卷如飞,乘胜谋取浙东,遂克了婺州,就是如今的金华府。擒了元治书帖木烈思等,下令军中无得侵暴。洪武爷抚定了婺州,于城楼上立大旗二面,亲书对联道:
山河奄有中华地,日月重开一统天。就这对联看将起来,我大明一统气象见于此矣。遂一以收罗贤才为意。大将胡大海遂荐青田刘基、浦江宋谦、龙泉章溢、丽水叶琛,洪武爷以白金文币征聘。那时李文忠守金华,访得王是个有意思的人,即以奏闻。洪武爷亦以白金文币征聘。王见了道:“方今元祚垂尽,四方鼎沸,豪杰之士势不独安。夫有勇略者乃可驭雄才,有奇识者然后能知奇士,阁下欲扫除僭乱,平定天下,非收揽英雄难与成功。”洪武爷大喜,即署中书省操,每商略机务,无不当意。洪武爷称为子充而不名,其得圣眷如此,有诗为证:
元时丞相弃贤才,流落多年未是灾。一遇圣明天子贵,草茅声价重如雷。
话说王遭际了圣天子,言听计从,因命采故实为四言诗授太子。后平了江西,遂进《平江西颂》。洪武爷大喜道:“吾固知浙东有二儒,卿与宋濂耳。学问之博,卿不如谦,才思之雄濂不如卿。”遂授江西儒学提举司,丙午升同知南昌府,收罗贤士,搜除奸蠹,南昌大治,赐黄金带以宠之。王因刑罚太严,思威不测,遂上疏道:
臣闻白亨帝王定天下成犬业者,必祈天永命以为万世无疆之计。所以祈之者,在乎修德而已。君德既修,则天眷自有不能已者。人君修德之要有二:忠厚以存心,宽太以为政,二者君德之大端也。是故周家以忠厚开国,故能垂八百年之基;汉室以宽大为政,故能成四百年之基。简册所载不可诬也。夫人君莫先于法天道,莫急于顺人心。上天以生物为心。故春夏以长养之,秩冬以收藏之,皆所以生物也。其间雷霆霜雪,有时而博击,有时而肃杀,然皆暂而不常。向使雷霆霜雪无时而不有焉,则上天生物之心息矣,臣愿陛下之法天道也。失民待君以力生,故人君视民之休戚,必若已之休戚,诚以君民同一体耳。取之有节,则民生遂而得其所。今渐西既平,租税既厂,科敛之当减,犹有可议者。臣愿陛下之顺人心也。法天道,顺人心,则存于心者自然忠厚,施于政者白然广大,祈天永命之道未有越此者也。洪武爷嘉纳其言,只因要革元朝姑息之政,行“乱国用重典”之法,刑罚太重,致干天和,到庚申五月甲午日雷震谨身殿,洪武爷视见霹雳火光自空中下绕宫而追。洪武爷乃再拜道:“上帝赦臣,臣赦天下。”雷始升天而去。洪武爷方忆王之言有征,遂下大赦之诏于天下,这是后话。
始初修《元史》,命王、宋濂为总裁官,遂征山林隐逸之士,共十六人:
江克宽 胡翰 宋僖 陶凯陈基 赵增 曾鲁 高启张文海 黄 赵 傅恕王 傅著 谢惩 徐尊生命这十六人为纂修官。开局于天界寺中。王史事擅长,删烦削秽,日夜辛苦。一日口渴之甚,对宋景濂道:“得昨上所赐梨浆,可以解吾之渴矣。”内官闻之,禀了洪武爷,即命赐之。其体悉臣子如此,真圣主也。有诗为证:
圣主如天万物春,梨浆解渴赐文臣。酸寒得遇君王宠,敢爱区区七尺身。
话说王修成了《元史》,遂拜翰林待制同知制诰兼国史院编修官。自此天恩日重,召对殿廷,必赐以坐,从容宴笑,与家人父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