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跛头陀幻术惑愚民 田知县贪财激大变 (2)
一日,鸿儒在客寮中同几个斋公管帐的说:“近日钱粮稀少,一日所入,不彀一日支用,怎么区处?”几个老斋公道:“一日有千馀人吃饭,如今正值农忙,人人有事,再一两日《法华经》讲完,且散了人众,到麦熟时再举何如?”众人齐声道:“其法甚善。”刘鸿儒口中勉强答应,心中忐忑不宁,想道:“若要散会,周氏母女抛舍不得,若不散会,又没钱粮供众。”只得在廊下走来走去,郁闷无计。忽听得一人说道:“若无钱粮,何不来问我。”鸿儒抬头看时,只见一个人坐在大殿台基上捉虱子。见鸿儒走来,便起身道:“山主为何有不豫之色?”你道此人生得如何?只见他:
短发齐眉际,金环坠耳旁。
双眉常凸兀,身体更肮脏。
直裰裁深皂,丝绦束杏黄。
声音多响亮,拐李众称扬。
这头陀乃堂中化油供厨的人,姓李,因跛了一足,人都叫他跛李。鸿儒道:“老李,你不去化油,怎么在此闲坐?”跛李道:“油已化完,交与厨上了,因为没钱粮,故在此寻个计较。”鸿儒道:“正是钱粮不足,不日就要散会了。”跛李道:“山主原约是讲《华严楞伽》的,如今一部《法华》尚未讲完,怎么就要散了?将来何以服人?我到有个计较,只要山主请我一斋。”鸿儒道:“果有计策,一斋何难?同我来。”鸿儒同他到禅堂,邀他坐下,叫侍童泡好茶,拿桌盒来与他吃。跛李也不谦让,吃个罄净。少顷,厨上办了好斋来,素菜摆上一桌。他叫了一声:“多扰。”便低着头又吃得碗碗皆空。随后点心汤饭来,样样不辞。吃完,才合掌欠身道:“谢山主。”说罢往外就走。鸿儒拦住道:“你怎么就走?且说这钱粮从何出处?”跛李笑道:“山主好狠呀,一顿斋你就要换若干钱粮。你且莫慌,自有来处,便见分晓。”说毕,大笑而去。鸿儒也没奈何,只得独立在房中纳闷。
直到半夜时,正在睡梦中,猛然听见人喊道:“不好了,那里火起了。”急坐起看时,窗子上映得通红。忙披衣出来,只见人都乱窜,齐道:“是大殿上。”齐拥前去,只见正殿上红光紫焰,有十数丈高。忙叫人取水来救,众僧俗等俱拿火叉、水桶来,只见殿上格扇砖瓦丝毫未动,却又火气逼人。内中有胆大的,便走上去推开格扇,屋里却不见有火。再看时,只见一个新雕的大佛座上安的一面镜光上火光迸出,还未有佛。忽见跛李拉着刘鸿儒进来看了,向耳边说了几句。鸿儒道:“汝等不要惊慌,这是我们的功德感动佛菩萨,降祥光普照众生,且请玉支法师来颂圣谢恩。”少顷,只听得一派音乐,两行灯烛,引着玉支和尚上堂诵经。叩谢已毕,说道:“神光从镜中出来,必有奇异,可取个锦袱子来盖了,待我入定去恭叩如来,问个明白。”即在殿上放下蒲团跏趺,入定去了。众人皆散,各各安寝。到天明时,红光渐收。直至辰刻,玉支才出定,宣大众上堂齐集,他便说鬼话道:“我定中叩见如来,说山主法会精虔,故降祥光于宝镜,能照人三世,初照前生之善恶,次照今世之果报,三照来世之善果,须以三六九为期。来照者必须虔诚顶礼,若稍有懈怠,雷部施行。”说罢,下坛回方丈去了。
是日乃四月初一,到初三日为始,凡在会的都来齐集。玉支便装模做样的念诵。跛李为宝镜护法,乜淑英为捧镜玉女。揭开锦袱,跛李手持法水,口中念了咒,将柳枝蘸水洒于镜上。少顷,那镜子就放出光来,约有三尺高。叫男女们分班来照,果然各照出前生善恶,人畜一一皆见。到初六日,又照今生贫富寿夭。初九日又来照后世,或神人鬼畜一一不同。引得那些愚民,皆死心塌地。十数日间,四外传遍这个消息。那三山五岳的人,都引了来。每日人山人海,施舍金银、财帛,不计其数。米粮车载驴驮,堆集如山。也不讲经说法,只是照镜。
正是无巧不成辞,却好东阿的田知县上府,打从九龙驿过,见满路上男男女女,纷纷攘攘的行走不绝,便叫地方上人来问。地方禀道:“这是前面九龙山,有个山主刘鸿儒启建讲经道场,于本月初一日感动佛爷降祥,天赐宝镜,能照人三世的事,故此远近乡民俱来照因果。”田知县道:“你可曾去照?”地方道:“小的已照过,果然今世一毫不差。”田公道:“那刘鸿儒是何处人?何等人家?”地方道:“是东阿县人,祖上说是做过官的,他父亲叫做刘天佑。他家三世好善,年年建会。”
田公听了刘天佑三字,不觉触着叔子相托之事。回到县中,即叫传张治、胡镇来问道:“前日上司有牌来禁止邪教,我差你们领告示晓谕各乡镇,为何如今依旧盛行?尔等坐视不拿,何也?”张治道:“本县并无此事。”田公大怒,说道:“胡说,九龙山妖镜惑众,你们难道不知?”胡镇道:“九龙山是邹县的地界,小的们怎敢越境去拿?”田公道:“地界不属东阿,山主可是本县?人犯出来,关乎本县的考成。他今敢于如此横行,必是先买通了你们的,得了他多少钱,快快直说。”张治道:“小人们颇知法度,何敢受赃?”田公道:“我也不问你得钱不得钱,你只代我拿刘鸿儒来见我。”取一根板签标了,交与二人道:“限你们三日内缴。”
二人领了下来,即刻上马,竟到九龙山来。见那里人众,不好说话,只说是来照镜子的。寻到刘鸿儒,邀二人到静室里吃斋,俟无人时,才说:“本官叫请相公去,因欠了钱粮要算。”鸿儒道:“舍下钱粮各项俱完,至于杂事差役,自有管事的,我知道二位的来意。”遂进去取出一百两银子来,道:“二位请收,凡事仰仗。”张治道:“一文也不敢领,只屈驾到县一走,没甚大事。”鸿儒道:“也不难,明早同行。”安排他们在客房歇了。次早催促起身,那里见鸿儒之面。二人发作了半日,只见一个老者道:“二位在上,刘山主并不曾犯法,县主拿他做甚?想是衙门里诸公要吃他。这里是二百金,奉送二位,分外一百金,托带与堂上管事的,诸公善言方便。若要人去,大约不能。”他二人见了六封银子,先早软了半边,想道:“这里人众,料也难拿得去。不如收了他的银子,且回他一头再讲。”只得上马并辔回来。
却值知县座堂,二人跪下缴签。知县道:“人在那里?”张治道:“刘鸿儒于两月前往徐州买粮食去了,未曾回来。”知县大怒,喝道:“九龙山做会惑众,岂有不在之理。你们得钱卖放,故来遮饰。”说着丢下八根签子,每人重责四十。先捉两家妻小寄监,然后复遣二人去拿。二人道:“小的们去了没用,求老爷改差。”田公道:“你们得钱,叫别人做活。如不去,活活夹死你们。”一面叫备文详上司。回文批道:“刘鸿儒既以妖言惑众,该县速行拿究,毋得缓纵。九龙山系邹县地界,现在缺员,着该县暂署,便宜行事。”那张、胡二人,只得又领了签票,去往九龙山来。坐了两日,每日好酒好食的管待,只不得见鸿儒一面。没奈何,叫斋公转达。斋公道:“山主已不在此,二位枉自劳神。闻得田爷也是个要钱的,竟托二公通个门路,我们孝敬他几百担米罢了。”二人无奈,早日也知田公的心事,只得回县。且不去销差,便去寻着平日过付的人通了路,送进三千两银子,才缓了下来。
这里田公到邹县上过任,即上省谢各上司。抚院问及刘鸿儒之事,道:“此事不可漠视,贵县可曾获住正犯否?”田吉忙打一恭道:“卑县才接清交代,即来见大人,回去即办理。因前属隔县,不便查拿。”说毕出来。到寓所独自踌躇:“既得了钱,如何好再拿?若不拿,又难回上司。”复又想:“叔子曾托我报仇,如此大事不下手,此仇何时得报。”做官的人把心一变,早将三千金抛入东洋大海。
次日回县,即拘原差张、胡二人来见。田公喝道:“你拿的刘鸿儒在那里!胆敢得钱卖放,今各上司立等要人,你们速去拿来起解。”二人面面相觑,心中说道:“你得过他三千两,也该罢了,怎么忽然又要拿人?”只得大着胆回道:“小的们去了两次,委实不在。前已禀明老爷。今再去亦是空走,求老爷详察。”田公大怒,喝道:“大胆的奴才。你们得了他多少钱,敢在我面前支吾。”掠下签子,各责了三十大板,下在死囚牢里。又另差了邹县的四个快头、四个壮丁,限三日要正犯回话,“如仍卖放,抬棺木来见。”八人吓得目定口呆,只得拿了火签,竟奔九龙山来。这一来正是: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全然未保。
毕竟不知这回可能捉得刘鸿儒否?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