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郭侍郎经筵叱陈保 魏监门独力撼张差 (2)
是日讲筵散后,时已过午,众太监无事,才来直房里围炉饮酒,御寒休息。只见陈保嘿嘿无言,崔文升问道:“陈爷何事烦恼?叫小魏来唱曲解闷。”陈保道:“怎耐郭家那狗弟子孩儿,当面辱我,着实可恼。须寻个计策摆布他才好。”进忠在旁道:“要摆布他何难。”崔文升道:“你也有些见识,可设个计儿来。”进忠道:“只须启奏皇爷,说他当殿辱骂,故违祖制,无人臣礼。轻则斥逐,重则治罪。”陈保道:“有理,有理,明日咱们去面奏。”旁边一个内侍道:“不可。”崔文升道:“怎么不可?”内侍道:“早间就有人奏过,皇爷对中宫娘娘说:‘郭正域颇识大体,通权变,有宰相才。’中宫娘娘道:‘既有相才,何不就用他人阁?’皇爷说:‘他是东宫的先生,就留与孩子们用罢,让他们君臣好一心。’”陈保大惊道:“真有这话么?”内侍道:“孩子在中宫上早膳,亲听见的,怎敢说谎?”崔文升道:“他们一党俱是执固的。小爷既然喜他,皇爷又要用他,若大用了他,非我等之福也。”众人俱闷闷不乐。进忠道:“也不在乎一时,慢慢的寻他破绽也容易。”众人依旧欢喜道:“有理。”这就是他日害东林的祸基。后人有诗道:
矫矫名臣正气完,忠言直节镇朝端。
谁知恶党生奸计,冤惨人闻鼻也酸。
进忠终日同众人行乐,不觉光阴迅速,转眼风光又是一年,早已冬残春至,又是除夕。但见:
残腊收寒,三阳初转,已换年华。东皇律管,迤逦到皇家。处处笙歌鼎沸,会佳宴坐列仙娃。花丛里金嫩满,兰麝烟斜。此景转堪评,深意祝寿山福海增加。玉觥满泛,且自醉流霞。幸有屠苏美酒,银瓶浸几朵梅花。试看取,千闷爆竹,岁火交加。
是夕,众内官有家者都回私宅度岁,有事的都在宫中执役。惟有进忠独自无聊,思念母亲存亡未保,妻子生死若何,心中闷闷不乐,倒在炕上悲伤了一会,竟和衣睡去。猛听得有人唤道:“快起来看门。”睁开眼,却不见人,翻身又睡去了。少顷,忽又听得有人叫道:“魏监,这是甚么时候,你还睡么,还不快去救驾。”猛然惊醒,跳起身来,冒冒失失的走出门来,也不见一些动静,绝无人影。定了定神,带上门去伙房里讨茶吃。刚走下台基,只听得宫门外乒乓劈扑之声,忙出来看时,只见一条彪形大汉,手持一条粗棍乱打进来。进忠吃了一惊,要去拦阻他时,无奈手无器械,慌得倒退入来。那汉子随后打来,进忠忙奔到仪杖架上,拿了一把钺斧,上前挡住。
那汉子一棍打来,把手中钺斧就如折葱一般打做两三截,手都震得疼,只得忙往殿上跑。那汉子也打到殿上来,进忠慌了,忙提起迎面挡众来打他,虽没有打得着他,却也拦住那汉子的脚步。退了两步,复又打上来。进忠没处躲藏,那汉子早又打到身边,急忙里无处躲,只得提起一把交椅来抵他。那汉子的棍重,一棍来把椅子打得粉碎,却是铜钉钉住了棍,急切难开。二人你扯我拉,不肯放松。那汉子力大,进忠见势头不好,就连交椅用力一推,把那汉子推了一交,倒在地下。进忠正要去夺他的棍,那汉子早已跳起身来。正在危急之际,外面来了四五个火者,拿着棍棒迎上来。那汉子便转身迎敌。进忠忙抽身下殿,到班房里。进忠便拿那棍子来,见众人渐渐抵敌不住,便大叫道:“你们快去传人,等我来拿此贼。”挺着棍迎上来。这一场好斗,但见:
两条龙竞宝,一对虎争餐。两条龙竞宝,万千鳞甲总施张;一对虎争餐,无数爪牙多快利。两条龙竞宝,翻翻覆覆,水晶宫击碎珊瑚;一对虎争餐,往往来来,摩天岭惊伤兕豹。两条龙竞宝,为云作雨助威灵;一对虎争餐,撼树摇林施猛烈。龙战败血见玄黄,虎争伤精凝弹石。龙争虎斗难分解,竞宝争餐两不降。
二人战了多时,进忠原不会棍,况那汉子拼死的打来,他一人怎么抵敌得住?正是圣天子百灵暗护。二人又斗了一会,渐渐进忠又招架不住了。忽听得外面喊声大起,锦衣卫官校领着百馀人,手持兵器拥进宫来,那汉子见了,手慌脚乱,棍法也乱了,被进忠偷空一棍,打倒在地。众校尉上前按住,捆起,押至午门外候旨。旨下,着法司严讯。
太子也十分危惧,即过乾清宫问安。阖宫人役俱带着愁帽子,恐圣怒难测。纵然恩宽,监门人役少不得要问罪。傍晚,小爷回来下辇,众人见天颜和悦,王安唤随身的小黄门来问。黄门道:“皇爷震怒,问‘监门的在何处?却容人打进来?’小爷伏地不敢回答。中宫娘娘道:‘今日是除夕,想是有事去了,哥儿不要怕,回去将那不到的打他几棍儿罢。那汉子着外官问来回话。’皇爷道:‘外人打进宫来,岂不惊坏了孩子?这人不必说定该死了,只是监门的也该治罪。’娘娘道:‘那汉子敢于持棍打入禁城,定不是善良之辈,门上几个人怎么拦得住?哥儿起来,莫怕。’皇爷才息了些怒,赐小爷坐,吃了茶,又说了半日话,小爷才起身时,娘娘又分付道:‘可传与外官,叫他们速问了来说,不可乱扳平人。’”方才放了心。早有中宫着女官赐酒与东宫压惊,又宣温旨慰劳。正是雷霆之下,不得圣母在内调停,不知要贻害多少人!东宫领旨,着王安查不到的各打六十棍。进忠赏元宝二锭,并衣币酒馔。众人向进忠称贺。
次日元旦,百官朝贺毕,又朝贺东宫。太子传旨道:“昨奉母后懿旨,着法司速问拟回奏,不许乱扳平人。”法司领旨。过了初三日,即会同严审。元宵后题覆。审得罪犯张差,大兴县人,素患疯颠,发时好持棍打人,四邻皆受其害,每被妻子锁禁在家。因除夕其妻有事,未曾防备,被他挣断铁绳,持棍逃出,不合打入皇城,误闯进东宫,并无别情,亦无主使。次日旨下,道:“张差虽系疯颠,但持棍打入东宫,岂无一人见证,该法司再行严讯,毋得故纵,有伤国体。
”法司奉旨,又题出张差来细审,加以重刑,便招出:“是勋戚郑国泰、内相庞保、刘成主使,有三十六个头儿,商议三四年了,欲托红封教高一奎做龙华会,便于中举事。”又说:“正月初二日封我为张真人,教令使棍,昨到黄花山撞见马三,道:‘李守才、庞保、刘成俱说道:“来得好。”’遂同到石寺小庵内院吃茶,分付道:‘明日去罢。只用你的名字,里面老公便与你棍一条。’次日离山,庞公公骑着马,我跟他走到一个大宅子内,有刘公公与我饭吃,说:‘你先冲一遭。’领我从厚载门入。又说:‘你的力大,逢一个就打死他一个。闯进宫,若能彀打死太子,便与你地土,你就吃不了,穿不了,富贵受用,还有大好处哩。’还给我红封印票,今现收着,他的人多哩。’众官听了,俱各面面相觑,不敢言语。令将张差收监,即到方从哲相公家,告以审问张差之事,将供词呈上。
原来方相公是结连郑贵妃的人,看毕,便屏退左右,将座儿移近,附耳说道:“此事有关宫禁,不可轻动,皇上护局,必不肯认这题目,岂不反与储君不便?”四人计议了一会,方相公道:“且具疏要这两太监出来质审,探探皇上之意,看可肯不肯,那时再处。”法司辞出,果题一本道:“张差招出太监庞保、刘成主使,乞发出二人对理。”本上,留中不发。刑科又催一本,方下道:“张差既系疯颠,何得妄扳太监,该部再严审,定拟具奏。”法司见不发出二人来,又来与方相公计议。方相公道:“即此可知圣意,你们可速拟罪处决为妙,须将口词删改作疯颠口气具奏。”太子又传令催:“速审结,毋得停留滋事。”到后来访得两个太监,是郑贵妃打死。法司不敢迟延,竟将张差拟了凌迟,其妻不行防守,拟流。本上去,奉旨依拟。
不日题出张差来。只见他以手拍地道:“你们同做的事,如今事败了,他们都不问罪,只教我独死。”监斩官那里听他,押赴市曹,典刑示众。此后,那些科道闻此风信,便你一本我一本,俱说张差擅敢打入东宫,必非疯颠,定有主使之人,分明妖书、梃击同一线索,无非欲谋害东宫。又有劾方相公故纵罪人,其中不无情弊。甚至词中说皇上不慈爱。神宗见了,天威震怒,即刻传齐文武大臣、九卿科道入乾清宫面谕。众官齐集阙下,到巳牌时,司礼监传百官进宫来。但见:
宫殿宏开紫气高,风吹御乐透青宵。
云移豹尾旌旗动,日射螭头玉佩摇。
香雾细添官柳绿,露珠微润苑花娇。
山呼舞蹈千官列,喜起赓歌一统朝。
其时神宗久不设朝,虽辅臣亦难得见。众官此时得瞻天表,不胜之喜。众官班齐,司礼监请皇上临御。其时有慈圣皇太后之丧,几筵未彻,只见皇上素服,立在几筵东首,西向。皇太子并二皇孙立于几筵西首,东向,稍下一肩。众官行五拜三叩首礼。神宗面谕道:“张差之事,朕始而惊骇特甚,及法司奏系疯颠,朕又着法司勘问,追他主使之人,后法司覆本道:‘委系疯颠,更无他故。’朕思此非美事,不可使闻于天下,故将张差速速处决。昨科道官本上说:‘妖书、梃击同一线索。’妖书的事,空害了许多无辜,究竟没有实据。朕因鉴前事,恐又妄板,故着速结,科道等竟加朕以不慈之名,不肯深究。今太子并二孙俱在此,且太子素常仁孝恭俭,朕不胜爱惜。前日恐惊了他父子,随即差人宽慰。中宫又宣来抚慰了几次。二孙今皆成立,读书写字,日有进益,朕爱之如掌珠。今忽以此言加朕,使天下闻之,以朕为何如主。”遂执二孙手与众臣看时,众臣见二皇孙丰厚庄重,一个个是:
隐隐君王像,堂堂帝主容。
仪容多厚重,行动现真龙。
圣谕才毕,忽班中一人面奏道:“父慈则子孝,乞陛下不必浮词遮饰,惟祈真爱滂流,臣民均仰。”皇上听了,天颜震怒,问:“是何人如此无理?”众官看时,乃是山西道御史刘光复。旋命着缇骑拿下。其时锦衣卫官不敢入宫,没人答应。天颜更怒,即着太监押赴工正司,重打问罪。这才是:片语未能回日月,一身先已犯雷霆。
毕竟不知刘光复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