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汉
拐过一泥泞小路,见一小渠,窄窄的,水哗哗哗流淌,堤上满是茂密的草,树根盘绕交结露出来,伸进水面,传出唰啦唰啦摩擦声。走十几分钟,便到广通河了。
广通河源于和政县西南太子山北麓,由牙塘河、新营河汇流而成,主河道长四十多千米,先后汇入大小南岔河、董家河、南沟、巴谢河,最后注入洮河。
沿南堤朝东走,见几块相连的庄稼地,种玉米、土豆、麦子。靠渠是一菜圃,栽辣椒、西红柿、茄子、葱、蒜、黄瓜等,有红的,绿的,紫的,长势很旺。再往下是土地局、销售化肥的铺子、堆放宁夏石嘴山,兰州窑街煤炭的黑黑的土场、杂乱的门店。绕过石那奴桥头,便入县城了。
这是堤筑的小路,宽约三尺,长不足五百米,少有行人,静僻,空寂,反衬出浪涛撞击堤岸时的隆隆巨响。中段有一水泥石头灌筑的,沿河底砌上岸的废弃桥墩,大如两间房子,高过人头,是很久前拆除搭向对岸的铁索桥后残留的。
低头望,河水碧蓝,形成丈许大一圆坑,流水带来黑塑料袋、污水泡沫等杂物,在波浪上急急绕转几个圆圈,又匆匆向下游流去。此处可能很深,从未见小孩或大人脱衣下水游泳。节假日,偶见一二雅兴之人,左手持竿,右手拎一小方木凳,沐着徐徐清风,来此独坐堤上,口吐烟圈,悠然垂钓。
在家或单位心绪烦乱、忧闷,上下班常走这条路。背着手慢慢往前踱,品尝叫不上名字的花草芳香,听着轻柔和风的细细述说,望见玉米、麦田的青翠或油菜的金黄静静漫溢,淤积沮丧的心情,渐渐开始舒畅、轻松和愉悦起来。
往西,视野极为开阔。沿堤而上,水或缓或急,拐南拐北,随意而流。几天前洪水爆发,一段护堤被冲毁,近二十米,已用水泥和石头修筑好,还散发着淡黑的新鲜色彩。接近水面,一水罐截口露出,一股脏水不断流下,汇入河中,是百米外某清真大寺埋于地下的管道通来的。记得给两岁多的发图买过一灰色冲锋枪玩具,装四节电池,扣动扳机便唰啦唰啦响,伴随忽亮忽灭的彩光,后来,带钊儿路过此处,他拿着玩儿时不慎滑入堤下,掉进河里,被大水冲走了。
前面,河水向北拐,空出南岸一块块肥沃农田,一片片茂密树林,三五步一棵,直挺挺往天空冒,有碗口粗的,有一人能抱住的,也有两人才能抱住的。
从高处看,这树林是大大的一片黛青色,涂抹于地。近前,才见这树林上部是万千绿叶织成的浓碧,遮没了枝桠,下部为树干,竖立重叠,密密挨着,变成了挡住对面庄稼草木的一堵墙。绿荫极密,透不进天光,阴暗、清凉,似罩于头顶一巨大的房顶。在荫下慢慢走,像走在一大大的、撑着许多柱子的房间。
大风吹来,枝叶前摇后摆,呼呼巨响,如万马在天空奔驰,又似雄狮于空谷狂啸。一到秋天,冷风嗖嗖刮来,叫人从头冷到脚,不敢呆下去,悻然而返。树叶也渐渐变黄、枯萎,从枝头一片片飘落下来。霜杀的枯叶表面,白茫茫的,踩着行走,便传出“唰——唰——唰——”的响声。
麻雀、鹁鸽、布谷随处可见,燕子、啄木鸟、灰鹤也能碰上。田埂、草丛或河床上,麻雀三三两两,蹦跳觅食。大群的,忽而在茂密的林间飞旋盘绕,忽而又你追我赶飞落于岸边的浅滩上戏逐。田埂上的勃鸽,停停飞飞,忽而低头啄食,忽而抬头观望,饱后飞到近处人家屋脊上,“咕咕咕——咕咕咕”地叫。布谷鸟似乎最忙,边飞边叫,或从此岸匆忙飞到彼岸,或从这田间飞到那地头,累了时在电杆上休息。林中,啄木鸟噗噜噜地飞,或梆梆梆地啄树。灰鹤喜欢河水,身子扎进去,什么也看不见,随着流水而流,不多时,在远远的下游,突然冒出来,扑棱着翅膀,甩抖掉水珠,又飞回上游,来来回回游玩。遇到阴天,燕子多起来,或于空中翩然飞翔,或于河谷低低盘旋。
水泥护堤尽头,是游人踩出的小道。环顾四周,见更多树,较小,一片片的。治河淤出的地,已铺着茵茵绿草,树不大,新栽的,才长一两年,两三人高,蓬头,柔枝,全是柳。大树齐地面锯倒后,根未挖除的,其截口经雨淋日晒,慢慢由白变黑,像饭碗或筛大的伤疤,又如一只只圆睁的忧郁的望眼。
午间晴好时,就有游人来玩儿。多为七八岁孩子,或一二为伴,或三五同伙,在林间空地和河畔浅滩尽情追逐、戏耍。较浅的旋涡,水流得慢,不起浪,淹不没胸部,孩子们就赤条条大胆地下去玩耍,蛙泳或仰泳的,扎猛子的,以掌击水溅对方脸的,走出水爬到岸边高处,再往下跳的,平静的水像滚沸的一锅粥。
靠玉米地一林荫下,铺有好几张报纸,炕大,苫白塑料布。中间,放着娃哈哈、瓜子、啤酒、澳的利、一两本《读者》杂志等。沿儿上,坐一对青年男女,旁边一三岁左右女孩在草地折野花或追逐蝴蝶玩儿,估计是一家人,天热出来散心的。堤上,长有一棵大歪脖柳,三丈许,根须大半被水掏出来,显晃晃的,末梢扎进水,随流水不停地飘动。荫下,一折叠方凳上坐一六十多岁的干瘦老者,戴黑宽边近视镜,旁放一绿色塑料瓶装饮料,神情怡然,持竿悠然垂钓。
走近了,才知是WJJ单位原门卫,王姓,北京知青,大学生,说一口标准普通话,是以前支边来这的,已退休多年。我曾在WJJ单位附近住过两年多,有空常去他那儿聊天,投机得很,其情况,我是大概知道的。当年知青返城时,大多同来的人都回去了,他却不羡慕城市生活,做通爱人思想,留了下来,想为这落后少数民族地区出出力,此后境况,并非如他的愿,四十多岁时,被安排搞单位院子的卫生,后来,随年老体弱,又让他守大门,五十岁不到就退休了。他由原来的好客、爱说笑,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了,换了个人似的,烟一根接一根抽,在河边、田埂、树林常常独自散步。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笑笑,表示跟我打招呼,我也笑笑,轻声说句“随便走走”,就不惊扰,沿他身后草丛中一小道,慢慢向前走了。
大约抽完一支烟工夫,见地边挖有一小渠,引入的河水,沿田边地头弯弯曲曲流向县城。至此,林地、草滩落在了身后。眼前河水南拐,贴着庄稼地流淌,去路挡住了。沿途所见的风景,似乎又被安排到河流的北面了。
河宽约二十多米,水浅,估计淌过去淹不没膝盖。这样想着,不觉已跨过渠上一水泥石板桥,来到庄稼地边容一人通行的小道。地边河床上,垒一个个大小不等的罩着铁丝网的、堵挡洪水的石堆。激流袭来,溅起银色浪花,高过人头,石堆有全淹没的,有淹一半的,传出“哗——哗——”的混响。
地里大多为玉米,塑料薄膜压种的,比人头还高。许是天气太热,绿剑般伸出的叶子弯了,蔫了,蜷缩着,耷拉下来。无风时,间或从地里传来“哗啦哗啦”声,不见人影,可能是锄地拔草的农民,也可能是幽会的男女,不得而知。
再往前,河面较窄,水流平缓,七八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赤精精跳入河中捞鱼。大点儿的两个用手拉展约五尺长、三尺宽的鱼网,弓身进入水中,头浮出水面,慢慢将网朝上游挪。其余的在十米远的地方边向水中丢石头,边向鱼网渐渐靠拢,会合时大点儿的孩子两手使劲提网,使其曲成槽形,拖出水面,赶紧来到岸上。争相围拢看时,大大小小的鱼在太阳照耀下,鳞光闪烁,活蹦乱跳,胳膊粗的、萝卜粗的都有。大家欢呼雀跃,说笑着指指点点,抓起一条条鱼,装进备有清水的塑料袋或水桶中。太溜滑的,挣脱手,掉落于地面的鹅卵石丛中,噼啪噼啪乱跳。
见孩子们愉悦的神情,我替他们暗喜,既而又为鱼的不自由甚至即将死去而忧虑。
感到有点累了。绾起裤脚,提着脱掉的鞋袜,小心翼翼从岸边下水,朝对岸赤脚淌去。初次浸入,透骨的冰凉由腿脚瞬时透遍全身,不久就适应了,渐渐感到暖和起来。脚下的石头,圆光溜滑,站不稳,险些被跌倒。过了岸,冲净脚上紫黑的稀泥,穿上鞋袜,坐于一大杨树浓萌底下的石头上休息。
取出怀揣的《瓦尔登湖》,看了几页,心思集中不上去,就又合上。远看,北京知青老王纹丝不动,依然在垂钓。我摘下镜子,放在旁边的书上,低头揉揉酸困的两眼。等睁开来,周围那些白云蓝天、绿草红花、流水行人,都在速速穿插、变幻、虚晃,像一幅五颜六色的彩锦,托着我往远处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