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龟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眼光直盯着棋盘正中“天元”之位。
凤皇挑眉道:“近来怎么对这个突发兴趣,不是说并不会下的吗?”
“我一见它就有一种亲切之感,说不上来。光是这么看着,也觉得很心满意足哇。”
“嗤,你不是因为看到四叔和五叔下棋,颇有风度,拿来学样子吧!”
“有个样子也很好。”乌龟不以为意,“总之我会学起来的。”
凤皇轻笑:“不用人教,也不用对手,就这么自己一个人学?”
“有种很模糊很模糊的感觉,似乎老早以前我一直是自对棋盘的,一个人,周围很静……”他脸上出现一种近乎迷惑的神色,“可是我又明明……”
凤皇道:“你真是乌龟变的?”
“对。”
凤皇上下左右看看:“我不信。除非你变回去给我瞧瞧。”
“这可变不了,我来人界后都是这个样子,又没有法力。”
老诓我,还当我是不懂事的小孩儿哩!凤皇心里道,脸上笑眯眯地说:“你说我是神鸟凤凰的转世?”
“没错。”
瞧他一本正经真像回事似的,磨磨牙:“好吧,那你说说,凤凰——唔,就是我,为什么要转世呢?”
乌龟有些犹豫的样子,凤皇催他:“说呀!”心道:我看你怎么编。
“其实……也没什么,不,都是因为我,是我不好……”说到这儿,乌龟少有地重重叹口气,棋子也放下了。
凤皇见他如此,一时心里倒有些不安,又忍不住问:“是你不好?”
“是啊,”乌龟站起来,俯身看着面前的小男孩,“要是一开始,我们不曾相遇就好了。”
不知怎么,凤皇不喜欢看到这张一直展现笑颜的脸笼上自责,扯扯他的衣袖:“可是我没觉得你有什么不好呀?也许凤凰转世是心甘情愿的。”
“凤皇不记得了?自天道堕入人道,定然损毁修行。你一直那么努力涅槃——”
“哎,你说的我都不知道啦,什么修行什么涅槃的,少了点以后再补回来嘛!”凤皇打断他,“重要的是,我现在很好,不是吗?所以你千万别老去想以前的事了,我可不会安慰人。”
“凤皇,是你先提的……”
“那好吧,暂不说这个。”他也干脆,转到矮几另一头坐下,“来下盘棋。”
乌龟瞪大眼:“你不是说你也不会?”
“我找人教了不行啊。”
“可是,之前你对我说一点也没兴趣……”
“到底下不下?”
“当然,当然,不过我对规则还不是太懂呢。”
“所以说嘛,我若不学谁来跟你对盘?一辈子怕只能抱着本棋谱啃了。”
“难道说——凤皇是为了我去学的?”
“别自作多情了!我只是突然间有了兴趣罢了。”
“嘻嘻,”乌龟忍不住伸臂去抚摸他头顶,“凤皇真可爱。”
凤皇把他手拍开,别扭地说:“猜先!”
乌龟乐呵呵地抓了一把子在手里,突然顿住说:“有人上来了。”
“耶?不可能。下面正举行晚宴送那个明天要走的秦国老头子,谁会上来?”
“听气息没什么恶意,可能是无意中上来的。要不要先躲起来?”
“好。”
两人吹灭了蜡烛,乌龟还想去收棋盘,凤皇道:“顶上这么大,来人不一定看得到这边,先别管它。”
乌龟点头,遂一同躲到近旁一根柱子后。
楼梯口脚步声逐渐清晰,咯噔咯噔,沉稳坚定,让人的心仿佛也随着它的节奏跳动。
凤皇不由自主往后缩了缩。
乌龟揽住他道:“别怕,有我呢。”
凤皇的心安静下来。这个人的怀抱总让他想起父皇,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宽广和镇定。
一个人影在月光下渐渐浮现出轮廓,凤皇“呀”了一声。
“臭乌龟,才说要保护我,一会就没人影了。”凤皇愤愤道。
(某只已在忘川的乌龟连呼冤枉,这不受它自己控制呀!)
“每次都来无影去无踪,下次再见,看本王理你!”连“本王”都用了出来,足见确实不爽至极。
“中山王?”
“干什么?你一个小小侍卫,不在下面恪守职责,跑上来做甚?”原来是权翼身边那个灰衣侍从。
“听说铜雀台顶风景无双,所以特来看看。”
凤皇摆摆手,从柱子后出来,恢复他一贯高高在上的态度,转身便欲离开。
“中山王会下棋?”灰衣侍从突然问。
凤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脚步未停。
“应该还有另外一个人吧?”
凤皇身形一缓,转过脸来,一字一顿、毫不客气地说:“请注意你自己的身份。没经问话,不要擅自开口,明白吗?”
灰衣人笑了起来,笑得如此畅快淋漓而使凤皇首次正眼注意他。
笑了一阵,他停下来:“小王爷很天真可爱。”
“住口!”凤皇怒道,“上下不分,贵国的礼仪如此之差吗?”
“我国礼仪并没有规定不许称赞别人。”
“本王不觉得那是称赞。”
“我觉得是。”
分明不过一个小小侍卫,可为什么看起来他才像是居高临下的那个人?
凤皇想自己一定是被乌龟气糊涂了,心里一阵烦躁,懒得再答理他,快步走了。
徒留灰衣人停在原地,嘴角噙不住一朵笑:“真是很可爱的小孩呢……”
公元三六七年二月,桓温上书朝廷要求迁都洛阳被拒,此事传到慕容恪耳中,他认识到洛阳所处地理位置的重要性,于是与慕容垂一起,领数万精兵突袭洛阳。
守卫洛阳的是晋扬武将军沈劲。此人略为守旧,他认为洛阳自古城坚,从正面打决无攻陷的希望,何况后面还有伊河这条天险。当然他毕竟久闻慕容恪战无不胜之威名,还是吩咐了人去临近荥阳请兵以作支援。
慕容恪领着大军快速接近洛阳时迎头碰上了洛阳派出的一百侦察兵,轻易活捉之后,他知道了洛阳城内的状况和沈劲的打算,当下大军合围,一夜之间就困了洛阳,然后发令强攻。
邺城,建春门。
慕容德带着慕容农与慕容宝两个侄儿在城楼上晃荡。
“怎么洛阳这么难打呢?”慕容农咳了咳,他之前一场大病,所以没来得及跟慕容垂上战场,一直有些懊丧,是以慕容德特意拉他出门透透气。
“还把堆紫也带走了,”慕容宝已经长成为一个十三岁的翩翩少年,容貌俊秀,不过性子还跟小时候相差不多,“说好给我设计一杆比大哥还好的戈的,影子都不见!”
“难怪数月前我见她做了好多戈的木头模型……没一个是你满意的吗?”
“哪儿呀,我觉得个个都挺好,偏她自己老摇头说不行,做了又毁掉——唉,她有时就是那么死脑筋!”
慕容农摇头,因大病初愈而显得苍白瘦削的脸上依旧带着拂不去的淡淡优雅:“那应当叫精益求精,加上她的天分——所以四伯一见,惊为天人。”
慕容德插话道:“确实。别看堆紫年纪小,却是巧艺方面的奇才,我一早晚想说服她多发明些攻防器具,小姑娘却不怎么答理我,看来还是你们四伯比较有魅力呀。”
慕容宝哈哈一笑:“才不呢,她对四伯跟对别人没两样。是父亲跟她说了——我估计大哥也说了一下,她跟大哥关系好,所以就答应随军出征了。”
“可是双成怎么也跟去了呢?”慕容农道,“本来都是她给我看的病,结果却托了另一个人来。”
“也许是为了她父亲吧,兰老爷子一大把年纪了还跑出去打仗……”慕容宝猜测着。
这个推论显然很牵强,慕容德抱胸想着。随军岂是儿戏?且不说身为女孩儿有种种不便,一旦打起仗来,就是退到后方再后方,抑或是派大量人员保护,也终难免危险性。况且,正因为兰建只有这么一个视若命根的女儿,他岂会贸然答应这桩可能伤害到她的事?除非……四哥的病……
太原王慕容恪的头病对外一直严严实实地瞒着,对内他们兄弟或多或少知道一些,毕竟一年来总有些蛛丝马迹。就他自己而言,大多数消息还是从五哥处打听到的,例如双成时常上府为四哥施金针,四哥有几次头痛欲裂,双成力劝他休息不成有一次差点发脾气等。听了这些他不禁佩服起四哥的自制能力,真的,从外表举止看,真的很难看出什么来。
到如今,双成随军前往洛阳,岂不说明这病非但没有痊愈,反而更加严重了?
疑虑盘旋在脑子里,渐渐地他连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也不甚明了,直至慕容宝扯了扯他,指着门下的军营:“看,三伯父!”
整个邺城共有五座大门,西边金明门,东边建春门,南边凤阳、中阳、广阳三门。每座门楼内里屯着一个大军营,负责守城重任。
“他是去调兵前往洛阳吗?”慕容宝问。
慕容农笑:“你呀!要调也不会从这里调吧。”
“那他来干什么?”
为迎送慕容评,门楼两旁盛陈仪卫。慕容德眼瞅着自家三哥日益肥胖臃肿的身躯,突然叫道:“上庸王,今天不如骑马吧!”
所有人齐刷刷地往上望。
慕容评收回迈向软轿的一只脚,跟着仰头,眯起了眼:“老七呀——”竟无从听出情绪。
“三哥的骑术向来精湛,怎样,给我们露一手,让大家见识见识?”
两兄弟对视良久。最终慕容评叫两边仪仗排开,挪出空地让他在中间盘马。
慕容德一时有些睖睁,不承想三哥居然真听了自己的,他——今日没发烧吧?
大约底子在,慕容评上马倒也利索。提了缰,他先打了两圈:“吁——”,正要放马,结果那马前蹄一扬,啪!竟把他从马上甩了下来!
“太傅!”
“上庸王!”
众人大惊失色,纷纷一拥而上。
慕容德也急了,哧溜下城:“三哥!”
“没事没事。”慕容评拍拍手站起来,神色自若的样子。
“三哥,”慕容德冲到跟前,将他上下看看,“摔到哪儿了?”
“哪儿也没摔到。是我技艺生疏喽!”
他越是丝毫不以为意,慕容德越是内疚:“不行,让医士来给你看看。”
“真没啥,这小畜生,还怕我治不了它?”他揉揉腰,纵身又到了马背。
“三哥!”
“不是说要我露一手?”慕容评呵呵一笑,扬鞭呼啸而去。
“还不快跟上!”慕容德叱一声,率先跃马急追。
忽而想到两个侄儿,对城墙喊道:“你们先回去吧!”
慕容宝啧啧:“三伯父可真丢人。”
“可是,他掉马之后若无其事的表现,不是已经为他赢回了一切吗?”慕容农道。
“三哥,你怎么会到城楼军营里去,皇上有什么旨意?”
到了大街上,慕容评与慕容德不再奔马,松了缰绳慢慢走,聊起天来。
印象中他兄弟俩好像许久没有如此聊过了。
慕容评道:“皇上确实有旨意让我送到洛阳去,明日动身。”
“哦?难道想让四哥撤军?”
慕容评看他一眼,对这个七弟的反应能力有些惊讶,点点头。
“四哥必是不愿的。”
“朝上上奏的太多,皇上总得——咳,做做样子。”
“那也不必三哥亲自跑这一趟啊?”
“……活动活动筋骨嘛。”
慕容德一听便知他留着话没说,一下子猜不透因由,正思索着,一名部下追上来:“禀王爷,刚刚又有一个小兵上了封信,如此建春门正好足三百封!”
“很好,去办吧。”
“是。”
慕容德一头雾水:“三哥,这是——”
“哦,帮儿郎们送送信。”
“送信?什么信?”
“家书。”
“呀,这可是件大好事呀,洛阳一仗打了这般久,常言家书抵万金,给他们鼓鼓劲多好!”
“是吗?”慕容评喜滋滋地道,“我也这样觉得。”
“只是有劳三哥,书信繁多上路不便吧?”
“也不太多,各个军营转了一圈,再加上得到消息后自动送来的,几个箱子差不多了。”
“原来到建春门是为了这事。真是——”
“王爷!”刚才那个部下又出现在面前。
“什么事?没看见本王正跟范阳王说话吗?”
“是是是,只是属下在后边数了一下,应该是三千文的,可却只有两千九百九十九文。”
“唔?收钱时你们不是一个子儿一个子儿数的,一封十文,怎的又少了一文?”
“这个……属下来回数了三遍,不知怎么就变成两千九百九十九了!”
“去!数个数都不会,再去数!”
“是!”
“——三哥,”慕容德打着悠儿,“难不成……送家书是要收钱的?”
“咳咳,”慕容评笑,“一点点跑路费总是要的嘛!”
这下换成慕容德差点一头摔落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