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这种畜牲也是很日怪的,自己生的骆驼崽,竟然拒绝它吃奶。小崽子往妈妈的肚皮下一钻,还没叼住奶头,母骆驼便又踢又蹦,把小崽子搡到一边。拉夫唤来庄帮主,庄帮主支起长长的箫,当着母骆驼的面吹起悠扬动听、深情悲伤的调子。吹着吹着,两行泪水就从母骆驼的眼里缓缓涌出。接下来,小崽子就能够擒住骆驼妈妈的奶头尽情地吮吸了。高上人圪揪在一旁听着望着,也感动得热泪盈眶。眼前的这一幕情景,证实了当初慧慧小妹给他讲的神奇故事并非瞎编。驼帮里不少有经验的拉夫都学会了庄帮主这一招,不过不如帮主的道行深。高上人不解地问道:“庄伯伯,骆驼咋能听懂你吹箫?”庄耐贵笑笑说:“是呀,骆驼也通人性。它也有喜怒哀乐。你圪挠圪挠它的心,它也会像人一样受到感动。俗话说,人心都是肉长的,骆驼心也是肉长的嘛!”高上人边听边想,庄帮主不亏是养骆驼的行家,他把骆驼的脾性都摸透了!他不仅能善待尘世上各种人,包括富人和穷人,而且还能善待畜牲。像他这样的财主世界上真是太少见了太少见了……
骆驼产于西北沙漠寒冷地区,具有识途、载重等特点,其性耐渴、耐饿、耐劳、温驯,但却不耐炎热。每遇长夏酷暑,驼帮一般都白日进店歇息,夜间起驮行走。庄帮主他们夜来晌午爬上王老婆山,就歇脚在骆驼局客店。骆驼局以多开骆驼店而得名。它座落在荒山野岭之上能如此繁闹,完全得益于这条古道川流不息的脚行。这个偏僻的山村人口不过百余,店铺却有十来处之多,马棚、驼圈、伙房、柜房等设施一应俱全。每日各店可同时接纳骡马一二百匹,骆驼二三百头。庄帮主的驼帮是这里的常客,住在一家最大的骆驼店里。他们避过酷热,一直歇息到深夜才又吃饱喝足起程赶路。天上月明星稀,山野轻风习习。“叮咚”驼铃在万籁俱寂的夜间更是声传数里分外响亮。仍然跟在驼帮尾部的高上人,悠悠然骑在马上耳闻目睹明月之下驼队的行进,感受到一派雄豪壮阔的气象。这种感受在他青春的人生阅历中是极为难得的,所以一路上倒也心清神爽、十分惬意。
又是一个晌午时分。驼队赶至吴城前,一支与他们擦肩而过的庞大的骡帮商队又使高上人十分惊叹!骡帮五匹称一鞭,由一名骡夫执掌。每鞭走在最前的一匹是专门经过调驯的走头骡子,中间骡夫赶一匹,拉一匹,后边挂一匹(把缰绳拴在前一匹的驮子上)最后跟一匹亦是调驯出来的扫后压阵骡子。新买的口轻性烈的骡子必须拉着。能够同时招呼“走头”、“赶”、“拉”、“挂”、“跟”五匹骡马的才称得上把式,也才能进大帮,赚大钱。一般的大帮也就七八十来鞭,然而眼前的骡帮至少有二三十鞭!尚且是每鞭一种毛色,要白五匹全白,要栗五匹全栗,要紫红五匹全紫红……每头骡子都是头戴辔头三盏灯,前后扑风,脖坠红缨,銮铃叮当,前嘶后鸣,那声势和气魄何等了得!压轴儿的掌柜骑一匹高大雄壮的青骡,身着赭黄色绫袍,头戴白色礼帽,挺着腰板,神气十足。庄帮主好像跟他很惯,两人在坐骑上说了几句话,就各自走开。上人问道:“庄伯伯,这是谁家的骡帮?兀的气派!”庄耐贵说:“陕西榆林府景松山家的,这条道上头一份儿!”他们走着聊着,跟着驼队进了吴城。
高上人在《清史·地理志》的书中看到过,一路上又听庄伯伯作了介绍,所以,晓得这个吴城在吕梁山上战略地位的重要。自古以来它就是兵防重镇,交通要驿;同时也是商贾往来的贸易码头。因此才有了“驮不尽的碛口,填不满的吴城”之说。他受好奇心的驱使,想好好逛达逛达这个闻名古镇。进店后将马拴在槽上就去吃饭。吃过饭就独个出到街上,信步观瞻。他正想走进一家门面别致的古董店,却被一具招摇而来的架窝子所吸引。蒙那么严实,不知里边坐着甚的贵重人物?他这么想着,架窝子就吱呀吱呀从他面前通过。已经走出去一丈来远,他的眼睛仍盯住那个白布帘不放。这是一般人的心态,越是见不到的东西越想见到。不过,他还是有眼福的。布帘帘忽然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脸。尽管在强烈的日照下,阴影中的脸模糊不清,他望见后还是惊奋不已,心跳加速!难道真的是她?这简直太让人大喜过望了……
相传在明朝的时候,陕西有个姓王的女人,因为受不了本地贪官污吏的欺凌,就逃离家乡,渡过黄河,来到此山,落草为王。女大王有一身好功夫,招募了一帮穷家出身的男女弟子习拳练武,威震一方。他们不抢孤寡贫弱,不掠来往客商,专门劫富济贫。女大王还带领手下采集草药,制成丹膏丸散,施药救人,受到远近穷苦百姓的拥戴。她死后埋葬此山。乡民们怀德仰风,便把这座雄浑苍莽的大山叫成王老婆山……脚夫是个能言会道的人,沿途所经的传说掌故他都能娓娓道来。这倒很合庄小姐的胃口,她就爱听这些东西。所以一路上她并不觉得寂寞无聊。架窝子只在骆驼局打尖,稍作休息,便继续赶路。庄聪慧在这里了解到父亲的驼帮于夜间起程,估计在前方不远。但她已决定不和他们见面。可能的话,超过他们。
后半晌天过于热,脚夫一路紧赶,打算在吴城歇脚。庄聪慧扒开前面的布帘往街上了望,一眼就望见一个自家驼帮的拉夫。再扒开后帘一瞅,惊得她心锤儿几乎停止跳动!咋这么巧,他为甚傻呆呆地立在兀达?我唤不唤他?她又一想,不行。万一让爹晓得了,要挡我回去咋办?他好像也瞅见了我,他肯定会追赶而来的!小姐遂命令脚夫不要停留,继续行进。日头光焰的酷热,透过架窝子蒙苫的芦席蒸烤着她。小团扇在手上不断地摇着,额头脸面仍然汗如雨下。不过她此时的心情不在对热的关注上,而在高上人是不是来追她?何时能够追上?走着走着,架窝子停了下来。她问怎么回事?脚夫回道:“小姐,再往前走就是黄芦岭。翻过岭就下山,下山这条路可是不短着哩。我怕赶日落前下不了山,不如咱就歇在这达,明日再走。”聪慧望着走头骡子满身的汗水,如同刚从河里打捞出来一般;经日头照射,晶莹闪光,不由心生怜悯。又一想,上人若是追来,扑个空如何是好?脚夫看小姐犹豫,补充道:“黄芦岭山高林密,道路曲折荒凉,经常有黑军盗匪出没,万一出个事,我可吃架不起!小姐,人上了路,性急不得。况且你瞅,牲灵跑一日也该进食了。”父亲赶驼帮遭劫的历险她好像历历在目,一听说有黑军盗匪她便脊梁骨发凉、心头打颤。她依从了脚夫的请求,在道旁的客店里下榻。
黄芦岭是通向晋中平川的最后一道障碍。它像一道擎天的围墙将山里山外两个世界分开。这里的山岳高峻挺拔、气势雄浑,被郁郁葱葱的原始松林所覆盖。叮铃当啷的驼队爬上黄芦岭,正是日出东方的时候。古道跨越的岭巅有一块亩数来大的不规则的平地。站在这里向四周了望,顿时会生出一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尤其是清晨,这里的感觉太美了!高上人哪里舍得一下子离开?他下了坐骑,将马拴在一块大石头上。他要痛痛快快欣赏一番此时此刻岭上的美妙风光!日头像一名顽童,赤裸裸从云雾的棉被中蹦出,射出耀眼的光箭。最早被射中的大小山峰像条条苍龙一起镀上亮灿灿的金色。向下俯瞰,那未被光箭射中的青茸茸的山峦,像一个个睡意未醒的仙女,披着蝉翼般的薄纱,仍在脉脉含情地躺着。下山的路弯弯绕绕其间,仿佛是仙女们的飘带。回身西眺,蓊郁莽莽的群山掩隐在晓雾萦绕之中,偶有嶙峋尖端涂上光照,犹如礁石浮现在大海之上,令人遐想翩翩。驼铃声渐渐远去,松涛不绝于耳。晨风荡起他的纺绸衣衫,他感到一阵凉意。真是高处不胜寒呐!偏南方向一处废墟进入高上人的视线。他走过去观瞧,那好像是一所院落,院门坍塌,三眼石头窑洞仍然完好,只是门窗全无。院内有两株参天古柏,柏树中间卧一破损的石龟,龟背上立一石碑。碑文由于年代久长风化雨蚀已字迹模糊。上人近前仔细辨认,大致看清了所镌内容:
黄芦岭高峻莫及,岩石险阻,其路通宁夏三边,紧接四川之径。凡羁邮传命,商贾往来,舍此路概无他通焉……大明弘治十七年。
看完碑文,高上人又回身向北踅去。北端的石崖下盖了一个大约有五尺见方的四柱碑亭。从亭子的完好程度看,年代不会太久。石碑的正面,镌刻着清代诗人潘榛的六言诗《永宁道中六首》,高上人甚觉好奇,蛮有兴致的吟读起来:
漠漠狂风乍起,潇潇细雨初零,
草色斜侵狭路,槐阴半复邮亭。
高低无名岭树,红黄随意山花,
挥汗长途贾子,插篱绝壁人家。
流水东西不定,高山迢递相连,
小麦青青匝陇,长松郁郁参天。
山静林中啸虎,电开天外飞龙,
西去黄河百里,北来紫塞千重。
车马朝朝行色,樵耕在在歌声,
却以山川有待,还疑花鸟多情。
红日东西如约,白云聚散无时,
村外谁家问酒,途中独自吟诗。
好诗啊好诗,真是黄芦岭古道绝妙的写照!高上人摇头晃脑品尝着诗的滋味,就猛然想起了聪慧妹妹。她要比我更喜欢古诗。若是她在这里能与我一起品尝这首诗该有多好哇!可是此时她到底走在我的前面还是后面,我都搞不清楚。
夜来晌午在吴城见到的架窝子里那位小姐,他越来越肯定就是庄聪慧;尽管当时他一口气跑过去问脚夫,脚夫决绝地回答,她不姓庄!他决定骑马去追赶架窝子。可是他哪里敢如实禀告庄帮主,只是说想早点去逛逛黄芦岭。遗憾的是庄帮主死活不放他走,其理由一是天太热;二是不安全。庄帮主说的不安全还不光是怕遇上土匪打劫;据说这一带松树林中时常有虎豹豺狼出没,万一碰上更是危险。因此上他不得不火烧火燎地忍到夜间随驼队一起出行。正胡思乱想着,奔上来一头骡子。庄帮主怕他出事,派人来接应。他上了坐骑,无精打采地跟着来人下山。他估计庄聪慧会歇在山下的永安,听庄伯伯说过,永安在历史上也是个繁华镇子,以屠宰着称。西北各地的残牛老驴每年都成群结队地赶到那里,屠宰后再将牛驴肉销往晋中各地。
不过,高上人这次猜错了。庄聪慧乘坐的架窝子就走在他身后不远,才将他在山顶要能多呆一会儿,或许就会面了。可惜这个机会他又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