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七日星期二
下午三时去了张先生家。事先打了电话。这是我跟张先生约好的,他要是有事,或是身体不适我就不去了。毕竟是八十八岁的人了。
上次谈他干爹干妈,给了我个启发,就是要谈得细些,挖得深些。这次不想往下谈,谈在樊城的事,还想谈他少年时在介休的事。我想知道,他的家族中可有什么文化人。所以挑起这个话头,是我总觉得,像张先生这样没有多少学历而终能成大器者,少年时必定有某种引导,至少也是某种启迪,否则,一个寒家子弟,怎会从小就有那么大的志气,一心向学,终生不懈。
没想到我会这样提出问题,张先生沉吟片刻,随即朗声言道:有一个,有多大影响当时也不知道,不过,我是很佩服他的,是我的堂兄。前面说过,原名张连仲,后来叫张帆。还有个笔名叫张中龠,一度用作本名。
做什么的?我问。
张先生说,天津一家当铺的小伙计。看出我有些失望,又说,可别小看了这个当铺的小伙计,二十四岁时就出了书,署名张中龠。当年可是我们那儿一件引起轰动的事,介休城里有个书店,叫普通书店,就卖过张帆的这本书。
接下来说起这位堂兄的简历。一九一一年生人,伯父张缙绅先生的独子。十六岁县立高小毕业后,随其父去天津学生意,进了位于东门外水阁大街的“德恒当”做学徒。财东是天津八大家之一的黄家。
张帆是个有志气,也有文才的年轻人。进入典当业后,经过几年的观察,决心兴利除弊,为旧典当业开一条新生路。这志气可不能说小。于是广泛调查,潜心结撰,写了一本书,叫《天津典当业》。成书在民国二十三年,出版在民国二十四年,当时不过二十四岁。这一年我十五岁,高小还没有毕业。人家这么小就能出书,我很佩服也很羡慕。
我说,你们和伯母家……
张先生听出我的意思,说,各是各的,伯母待我们母子太刻薄了。堂兄对我,没有成见,反而有更多的同情与关爱。
张帆比我大九岁,小小年纪就到天津进了当铺学生意。当铺规定,前三年不准请假,满三年后,每两年有六个月的假期。也就是说,我平日是见不到这位堂兄的,假期回来,只是在一起坐坐,年龄悬殊,没有更深的交往。不过,能感觉到,对我这个堂弟还是亲热友好的,常问些学业上的事,鼓励我求学上进。有次他从天津给我寄回铅笔和小人书,激动得我一连多少天,晚上睡觉都要把铅笔和小人书放在枕头边才能睡得着。出书不久,张帆就回到介休老家,从了政。再后来就在二战区当了干部。抗战期间,山西这一带属第二战区,是阎锡山的地盘。后来就一直从政。
我说,张帆从政,有没有什么背景。
张先生说,没背景,全是靠自己的努力。天津回来不久,就是一九三六年吧,阎锡山政权在全省各县,考试录取村政协助员。介休全县会考,张帆考了第一名,没当村政协助员,委任为县公道团的区团长,全县只有四个区。后来省里举行高等文官考试,介休去了三个人,另两人中学毕业没有考上,他高小学历却考上了,任命为祁县公道团的县团长。这时我已去了樊城。抗战开始后,张帆随二战区党政机关去了晋西的乡宁县,在第二战区军政干校第十五分校任政治教官,后又考入民族革命政治实施研究院为研究员,结业后任石楼专员公署秘书。抗战胜利后当过繁峙县县长。我走上革命的道路,最初也是张帆的引荐。不是说他是个革命人士,是他给了我这个机缘。从经历上说,他只能算个进步人士吧。
我想多听些张帆写书的事,便问《天津典当业》是本什么样的书。
张先生说,他这里就有,说罢起身,从东侧的书柜里取出一本,说是介休市原博物馆馆长师延龄同志,在北京的一次拍卖会上买下送他的。
我们正说着,来了两个人,像是前几天就约好的,说是上午来,上午有事,下午来了。看样子一时半儿不会走,我拿起《天津典当业》过北边的书房里,坐在小沙发上细细地看。
小三十二开本。浅灰色封面,书名居中,墨笔竖写,行书字。右上为“商学丛书之一”,左下为“张中龠着”,均墨笔行书字。末页有出版信息的记载:全一册,价银四角;鉴校者祁云五,着作者张中龠,承印者天津益世报馆,发行者万里书店;民国二十四年初版,有着作权,印数两千册。
震惊,最初的感觉只有震惊。七十多年前,在这样一个陈腐的行业里,年轻的作者却能挺身而出,精心钻研,多方考稽,拨其迷障,辨其利弊,写出这样一本见卓识,也见才情的着作。文笔之典雅温润,流畅自如,就是放在当今,也该列为上品。难怪张先生要说,这本书如今已成了商学院学生研究中国典当业的必读书目。
先看其志向,序中说:
我国在过去既少关商事历史之记载流传,到目前亦恒鲜见任何商事之专着出现。推其主因:实缘商业场中既乏手笔,文字堆里则多不愿以其“生花之笔”屈沾“财臭”。得意者固“扬眉吐气”,失意者亦惟“吟风弄月”,谁曾留意及此?
即以此间典当业而言,在社会确具深久之历史,与人民更有旦夕弗离之关系。惟以实况既无传述,道途自多失真,一般注意本业者,皆苦找不到研究之敲门砖,而无领路之好机会。大多彷徨犹豫,不知所向。此作者自告奋勇撰着本书之用意所在也。
再看其文笔。第八章《当铺内部服务人员的层级和责任》中有这样一段:
精于笔墨者便提拔他管账,富于力气者便提拔他管库房,再注意其自身之前进与退缩,遇到何项业务上有了空缺便随时派去补充。不过等级是这样,做事却在自己!然在过去确有不少掌权败类,只知提拔偏护私人及情面大者,而将优秀分子加以压迫与摧残。关于此等败道德、无人格之恶劣行为,我于数年前曾撰一不客气之批评文章载于报章,无如言者言,行者行,终于仍为视而不见,入耳无闻的原态,以致茫茫商狱,不知苦熬几许敏慧刚毅的青年。为文至此,忆及前尘往事及若干目睹不平现象,怨恨顿生,悲楚立至,抛笔唏嘘者三!
全书二十章,计十万字。章节依次为:
最近六十年来天津典当业的盛衰史
都市人民,乡村人民,和当铺
目下天津典当业组织方法
典当业现行的营业法则
典当业团体的组织并其章程
典当商营业时估价的标准
收货,存放,和取赎
当铺内部服务人员的层级和责任
当铺内部服务人员所受的待遇
典当商做交易时应加的防患
当铺内部服务者与典主双方应存的道德观念
转当局与人民及当铺的关系
典当商应用文字写法的沿流与举例
天津典当商过去所受的意外损失
当铺倒兑的手续
收买当铺估货的几行商人
天津范围中现有当铺的一些调查
典当商捐税的负担
当铺内外观的写真并说明
天津典当业前途的展望
另有附录三篇。依次为:《设立当业育才学社的一个计划》《服务典当业中店员学徒的生活讨论》《作完之后》。
这样,全书的内容与规模也就约略见之了。
书中对典当业流弊的揭示,发微摘伏,深中肯綮,这不难做到,毕竟是这个行当里的人。难得的是他的识见,他的用心,志在兴利除弊,商民两便。比如第十二章说到“转当”时,对典当商与普通民众的利害关系,说得就极为透彻。
“转当”是怎么回事呢?可说是应运而生。
作者说,乡村人民素以当铺为第一贷款便利处所,兼因近年来农村年年走着噩运,不是兵荒,便是匪患,如水、蝗的灾害。乡村中产以下人家,差不多十九都要和当铺发生关系。否则一筹莫展,只会坐以待毙!但目下津县直辖诸乡,仅大沽设有一处,葛沽设有二处,碱水沽设一处而已。其外本境及接境如武清、静海、文安诸邻县所设有之当铺,为数亦渺渺。各处农民都不能享受典物贷款的便利权益。不得已只有负重跋涉来天津,往还多至百余里,废耕作,耗时间,但为了需款的急迫,那尚顾得这些。如果不这样,立刻要感受“无钱寸步难行”的困苦。
“转当”如何动作?
作者说,不需纳营业税,便可营业。由熟悉典当业的人员,或兼营运输的人员,“收取押当物后,即付给典主当银及本局当条一张,兼扣应得之脚力,当户如于当条上所注明押期中取赎,则除典当时预付之脚力外,更无须有其他费用。过期便转送给天津当铺,然后当户可执该局所发当条换取天津当铺正式当票,以后只要在十八个月当期之内,皆可随时自由取赎。”这等于是在各乡建起了当铺的代办所。
据书中种种陈述,也就知道,典当业并不是我们过去印象中那样血淋淋的尽情盘剥,之所以数百年不衰,不光对从业者是一种财源,对民众也是一种便利。只有两利才能共生。若仅是一种血淋淋的盘剥,那就如同打家劫舍,无异于土匪强盗,早就叫官府派兵剿灭了,如何能维持数百年之久?
至于对典当业前程的擘划,可说头头是道,那份《设立当业育才学社的一个计划》,更是用心良苦,见出一个从业者的切实筹措,也见出一个热血青年的社会责任。
让我感兴趣的还有一点,就是空页的妙用。因为排版采用的是“另页起章”,章数又多,这样就有了不少的空页,这些空页上,全是当时新文学名家关于当铺的描写,计有章克标、胡也频、夏斧心、鲁迅、王以仁等人。由此也就不难推断,这位张帆先生,当年也是一个热爱新文学的青年。好多从事其他行业,后来声名显赫的人物,起初都是由热爱文学走上他们后来的道路的。多少年前我就有的这个感觉,此番又一次得到印证。只是张帆先生后来转入他途,没能继续从事经济学研究,中道而辍了。
客人走后,我又过来,连声说,你这位堂兄真是了不起,小时候有这么个兄长,与没有这么个兄长是不一样的。
张先生说,他这位堂兄,论天分,论才情,均不在他之下,当年若坚持下来,一直从事社会科学研究,前程不可限量,可惜生不逢时,未竟其功。
我说,你兄弟俩的情况,让我想起灵石县有名的张家兄弟,张友渔和张鼎彝,一个是共产党的法学权威,一个是国民党的法学泰斗,若张帆先生后来在社科研究上一展其长才,与其堂弟张颔先生并驾齐驱,也就不会让灵石张氏兄弟专美于前了。
张先生笑了。
又问这位张帆先生解放后的境遇如何,张先生叹了口气,说刚解放的时候,在繁峙县长任上叫关了起来,后来查明没有什么恶迹就放了。回老家当了小学教员,五七年打成“右派”,长期在一家焦炭厂劳动。粉碎“四人帮”后获平反,曾任介休县政协委员并分到房子。一九八七年去世,享年七十六岁。
真没有想到,兄弟俩的境遇会这样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