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青年导报》和《学习与工作》,时间都不长,报纸一年多,杂志更短些。这段时光还是值得怀念的,写了不少文章,有的在我们报刊上登,有的在《复兴日报》上登。这期间,我还把在孝义写的小说,合起来出了本小说集叫《姑射之山》,还出了本诗集叫《西里维奥》。
随着共产党解放战争的进行,阎管区的形势,也越来越严峻。杨贞吉和梁化之两个特务系统,对革命和民主力量的摧残,也更狠了。最让我想不到的是,赵宗复也出了事。他是赵戴文的儿子,阎锡山视同子侄,按说是最不该出事的,可偏偏他就出事了。
赵宗复的事儿,最初我是从刘文瑞这个人身上觉察到的。快解放的时候,解放区派人跟赵宗复联系,赵也派人过去,送情报什么的。有一次解放区派的人叫逮住枪毙了。人家早就知道赵宗复“通敌”,碍于他的身份,不明说。刘文瑞是进山中学的学生,平日跟赵宗复联系多,知道赵与解放区的人有来往。他有个朋友,是太原市参议会的,出了事,叫逮了,揭发了刘文瑞。刘被捕后,只说解放区派人进来,到过进山中学,没有揭发赵宗复。再后来,刘文瑞也叫放了。我这个人有个偏见,也可说是个正见,觉得凡是作为政治犯坐过监狱的,差不多都是好人。刘出来后,我还画了幅画送给他,临摹丰子恺的画,记得题的诗是:
大树被砍伐,生机并不息,
春来怒抽条,气象何蓬勃!
鼓励他继续从事革命活动。当时有的人知道,刘文瑞实际上是叛变了,后来我也知道了,觉得此人既可恨又可惜。
赵宗复后来被捕,又死里逃生,这时我已不在太原,到了北京。一九五〇年从北京回到太原,才弄清是怎么一回事。
赵宗复早在燕京大学上学时,就参加了共产党。先前是长期潜伏,到了太原快解放的时候,就用上了。他们成立了一个情报系统,专门给解放军传送阎锡山的军事情报。早就不是中学校长了,地位很高,当了阎锡山的高干,还当了教育厅的厅长。不幸的是,一九四七年秋天,派往解放区送情报的一个姓曹的人叛变了,把他招了出来。梁化之的特务系统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只是碍于情面,没有动手,这回可不给面子了,当即逮捕。身份不同,处置也就不同。先拘押在杨贞吉家里,杨是山西省警务处的头子,后拘押在梁化之家里,梁是太原绥靖公署特种警宪指挥处的头子。拘押在梁家的时候,仍去教育厅上班,对外还要看不出是拘押的样子。毕竟是赵戴文的儿子,赵戴文死了没有几年嘛。后来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做这个假样子了,就收监了。
一九四九年二月底,地下党准备组织敌军一个连起义,掩护赵宗复、梁维书、刘鑫等九位同志到解放区。这一计划叫敌军师长李子法发现,向阎锡山告密,三月十日,梁维书、刘鑫等八人英勇就义,就留下赵宗复没有动。三月中旬,阎锡山召开高干会议讨论如何处置赵宗复时,有人主张立即枪决。有个叫吴绍之的,提醒阎锡山说:“请会长回忆一下副会长的临终托言……”
阎锡山当同志会的会长时,赵戴文一直是副会长。一九四三年十二月赵戴文在克难坡病危时,阎来看望,曾对阎说:宗复年轻,做事不稳当,希望好好教育他。阎当时回答说:你的儿子和我的儿子一样,我一定教育他,你可放心。赵戴文托孤的事,当年在克难坡的人都知道。吴绍之这么一提醒,阎锡山说:把宗复交给我处理吧!这样,赵宗复就被关押在阎锡山公馆的后北厅,派六名卫士看守。当有人再次提出处置赵宗复时,阎说:“太原城破我成仁的时候,一定要他跟我一起走。”成仁就是自杀,跟他一起走,就是先把赵宗复杀了。
三月二十九日,受李宗仁之邀,阎锡山突然飞往南京协商“和谈”事宜,借机逃离了太原这座危城。直到此前,仍没有任何处置赵宗复的意思。四月二十四日,解放军攻下太原,打下绥靖公署,才把赵宗复从阎公馆的地洞里救了出来。解放军攻城,炮火猛烈,看守他的人为预防不测,把他转移到一个专门给阎锡山修的地洞里。
从后来的结果看,阎锡山还是念旧情的。包括将赵宗复从梁化之手里要过来,关押在他公馆的后北厅,都是一种保护措施,说什么他成仁的时候带赵一起走,不过是搪塞之词。若不念旧情,只要跟梁化之打个招呼,赵宗复就没命了。既然关在他的公馆里,保护的成分要大于亲手加害的成分。他怎么会让这样一个人死在他的公馆里呢?当然,也可以说,当时他想杀的人很多,既然那些人都杀不了,何必单单杀掉一个老朋友的儿子让人笑话。
韩:赵宗复是个人才,死得太可惜了。真不知道他临死的那一刻,脑子里想些什么。
张:解放后,还有件事与赵宗复有关。大概是五十年代初吧,苏联来了个哲学代表团,到了山西,专门研究阎锡山的“中的哲学”,省委让赵宗复接待。当时我在统战部,知道这个事儿。阎锡山的哲学,主要就是,需要就是合法,存在就是真理,不走极端,总起来叫“中的哲学”。他那一套,真要说起来,还是很复杂的。也许苏联人觉得他的“中的哲学”,还有研究价值的吧。
韩:你怎么又到了北京。
张:那年代,真是个乱世,今天做这个,明天就不知道会做什么。我去北京,突然得很。解放战争期间,山西有个重要战役,一败,阎锡山就知道山西保不住了。你知道是哪个战役吗?
韩:不知道。
张:临汾战役。时间大致在一九四八年春天,三月几号记不清了,共产党那边攻城的,是徐向前将军,阎锡山那边守城的,是第六集团军副总司令兼晋南总指挥梁培璜,精兵强将两万多人。坐镇西安的胡宗南,还给派了一个旅的兵力助阵,城破的前一天才用飞机把他的人接走。打了十八天,阎军守城的人全部歼灭或投降,没有逃走的。这一战,最大的意义是,解放了全晋南,使吕梁和太岳两个解放区连成一片。这一仗打下来,阎锡山就知道山西快完了。后来的晋中战役,太原战役,都不过是勉强挣扎而已。阎锡山打了一辈子仗,不会看不出这一点。我们在省议会,常听那些老前辈谈论战局,临汾一仗打下来,人人垂头丧气。当然有共产党背景的人,心里暗暗高兴。
临汾战役之后,阎锡山变得更加疯狂了。解放军向晋中开过来,晋中战役又败了,太原成了一座孤城。我怎么知道晋中战役失败呢?我原来在的七十三师,就是在榆次城外叫打垮的。晋中战役后,阎锡山就剩下太原一座孤城了。阎锡山下了手谕,要与太原共存亡,所有公务人员,都要轮流守城。这时山西大学迁到北平,杜任之也去了北平。我给杜去信,问我该怎么办,杜回信说,来北平吧。去之前,杜还是山西大学的教授,等我去了,杜已不在山西大学了,去华北文法学院当了政治系主任,就介绍我当了校部文书主任。总算及时逃出了太原。在晋西,是杜任之在关键时候提携了我,这次也一样。
韩:我想把时间订正一下,你从太原市同志会到省议会是什么时间?
张:阎锡山在省城各机关搞“三自传训”之前。
韩:这就好说了。我这里有一本《阎锡山统治山西史实》,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的,这些天常翻看。这本书,我在太原上学的时候就看过,那时是油印两大册,叫《阎锡山统治山西罪恶史》,省政协组织阎政权里的知情人士编写的。你看这儿,书上说,三自是自清、自卫、自治,中心是自清阶段的“自白转生”,实际上是互相揭发,最后都忠于阎一个人。“一九四七年九月间,先在太原开了各机关全体人员的斗争动员大会”。若是这样,那么你去省议会时间,当在八九月间,就说八月吧。
张: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
韩:离开省议会去北京,也可以从你说的话上,参照这本书得到具体的时间。你不是说,你原来在的七十三师,是在榆次城外叫打垮的,晋中战役后阎锡山就剩下太原一座孤城了,说要与太原共存亡,所有公务人员,都要轮流守城。是这样的吧?
张:就是这样的,七十三师叫打垮,我记得清楚。
韩:我记得,你说在虎啸沟时,去河南领兵,领回的兵编为七十三师,师长叫高倬之。几年仗打下来,高倬之已是军长,三十四军的军长。你看这本书,第四〇四页上是这么说的:“赵承绶北逃时,第三十四军军长高倬之亦率部北撤。行至车辋村,受到解放军猛烈阻击,即退到大常村一带。七月十二日,该军第七十三师在大常村被歼,师长被俘,高倬之易装逃往榆次。”这是七月间的事。再看四〇五页:“一九四八年六七月间,阎锡山军队在晋中和忻县等地遭到更大损失后,为了做垂死挣扎,号召进行所谓总体战……于九月间成立了山西总体战行动委员会……十月一日,所谓太原大保卫战开始……所有男女成员,均须编组起来,直接间接向战斗目标努力。”如果你动身早的话,八月就该离开,迟的话也该在九月,不会到了十月,到了十月怕就走不开了。考虑到你去了北平文法学院正赶上开学,那么就离开太原的时间,该是八月下旬了。
张:差不多。
韩:也就是说,一九四七年八月间离开同志会太原分会到了省议会,第二年八月就离开了,在省议会待了一年的样子。
张:不愧是上过历史系的,有这样的考证功夫。
韩:张先生夸奖了,这哪是什么考证功夫,这是小学算术的功夫,会加减法,就能推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