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耿夫还发动孝义区的工作人员签名保杜任之。黄让我拿上保书找人签名,签名的有二三十个人。我们把这个签了名的保书,作为文件送到克难坡,自然是石沉大海没消息,可那个时候人们就是这样,上司出了事,这样做才够义气。上头也不怪罪,觉得是情理中的事。这也是官场上不成文的规矩,这样做没人笑话,不这样做才惹人笑话。
到了这年八月,按照阎政权的统一部署,撤销战工会,实行统委会集权制。统委会的全称是“组政军经教统一行政委员会”。组是组织,排在第一,这也是阎锡山政权的一个特色。楚溪春接到总部命令,立即将孝义区战工会取消,另成立孝义区统委会,仍由他兼任统委会主任。楚溪春这个人还不错,当了统委会主任后,明确宣布,杜任之任用的干部一个也不调动,原来做什么还做什么。黄耿夫原来是战工会的秘书长,这会儿成了统委会的秘书长。我还是办公室的秘书。
杜任之逮捕回去,到了克难坡,押在宪兵司令部。按阎锡山的本意,是要叫他自裁的。阎有规定,凡是“基干”以上犯了大的过错,都要自裁。基干是高干下面一级的干部,不是基层干部,是基本干部的意思。哪些大的过错呢,概括起来说就是犯了烟、赌、贪、欺这四宗罪。烟是抽大烟,就是吸鸦片,赌是赌博,贪是贪污,欺最不好理解,按说是欺骗,这样理解也不错,但是太宽泛了,阎说的欺骗,只有一样,就是欺骗了他这个会长。自裁,也不是像日本人一样拿刀子剖腹自杀,是喝大烟水,还有的,是在一个暗室里,犯人躺在床板上,执刑人员拿浸湿的麻纸往犯人脸上贴,起初还能呼吸,一层一层地贴上去,慢慢就窒息而亡。
阎锡山也知道杜任之没有犯这四宗罪,但他了解杜的历史,知道杜是国际共产党(共产国际)。审问时,下面的人审问,阎不会亲自审问,问是不是共产党,杜不承认,只说在法兰克福上学的时候,参加过一次游行,是第三国际领导的。又问他的讲话为什么跟共产党一个腔调,说是按照阎长官的指令办的,就是要振奋抗战精神,要肃清辖区内的贪污与腐败。又问为什么把儿子送到延安学习,说儿子已十八岁,成年人了,管不了。这期间,赵戴文曾为杜任之说情,说杜是个人才,即使不用,也不要逼之过甚。阎没办法,将此事交给高干会议处置,按他的意思,还是要自裁的。
主持会议的高干叫王怀明,老留美学生,天主教徒,为人开明,做事讲究程序。像这样的会议,人命关天,他要求与会人员,都要表态,签字。一开始就说,今天的会,会长不参加,让我主持,接下来说已查清的杜的问题,比如解放区来信,杜表示了什么态度,战干团的讲话,杜是怎么解释的。又说,今天赵戴文副会长也不在,看来是上帝不允许我们擅自行事。大家一听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与会的几个高干,孙楚先就不同意裁决,跟着的还有几个人,表决的结果是大多数不同意。所以会有这样的结果,都是赵戴文背后安排的。这样,杜就没有执行自裁。给的处分是,取消一切职务,放到山西大学当教授。
我长期跟随杜任之,这件事也影响到上边一些人对我的看法。楚溪春曾跟杨自秀说过,有人说张颔是共产党。杨说,哪里会呢,年轻人嘛,爱看书,爱学习。
说说王怀明这个人。说来你都不信,对王这个人,阎锡山非常信任。阎锡山到了台湾,好些东西,都是王给带过去的。王在台湾没住几年,一九五二年又去了美国,在芝加哥西北大学任教并研究法学,获博士学位。早年在美国读书,获的是硕士。后来就在美国定居下来,老了住进一个黑人开的养老院。年轻时留过学,又一直信奉天主教,跟外国人能说到一起,养老院里的人,都很敬重他。他的家属一直留在太原。一九八二年九十岁了,回到太原,落叶归根嘛。当过山西大学校长,省议会的议长,当时改革开放刚开始,这样一个阎锡山时期的大人物回来,还是很重视的。我也参加了接待。太隆重了,今天开会,明天座谈,老汉硬撑着,起初精神还好,慢慢就不行了。想给个省政协的副主席,可他是美国籍,一时还想不下办法,没过三个月,老汉就死了。对杜任之的自裁会,就是他回来后说的。这个人没有劣迹,山西新绛县人,早年曾参加过天坛宪法的制定。
杜任之走了,战工会成了统委会,我还是当我的干事,没人呵护了。阎管区的形势变得严峻了,虽没有找我的麻烦,天天看到的一些事情,也让人胆战心惊。最可怕是梁化之的特务组织,要是叫盯上了,非倒霉不可。
杜任之来孝义当战工会主任的时候,梁化之去了隰县,别的区都用的是所在的中心县的名字,独有隰县这个区叫隰汾区,跟东边的汾西县合在一起叫的。汾西县城日本人占着,西边的山区是二战区的。战工会还附着一个战工团。战工会和战工团,有一个重要任务是“肃伪净白”,说白了就是肃清共产党和进步分子,净化阎锡山政权里的人员构成。杜任之在孝义区没做这个工作,不等于战工会没有这个工作,他在孝义区不做,不等于别人在自己负责的区里不做。梁化之在他负责的隰汾区,薄毓相在他负责的石楼区就做得很卖力。薄毓相就是薄右丞。
梁化之是阎锡山的亲戚,很得阎锡山的信任,在隰汾区搞得很厉害。为了对付共产党的地下组织,加强对扣捕的共产党人的迫害,梁化之还在隰县一个叫小西天的寺庙里,成立了“真理辨正处”,实际就是集中营。在梁化之一帮人的摧残下,隰汾区五个县的革命力量受到很大的破坏。阎锡山很欣赏梁化之的这套做法,觉得过去的特务组织,主要是杨贞吉的政卫组织太落后了,不足以“净白”二战区的阵营,决定让梁化之按他的方式,建立新的特务组织。
这样,到一九四三年七月,阎锡山就在晋西二战区的范围内,通令各区各县,撤销原来的“战工团”,成立统一的肃伪机构——民族革命同志会流动工作队。流工队基本上是由原来的隰汾区战工会改组而成,梁化之的主任,张亦山的副主任,后来增加了一个副主任,叫智力展。队部设在隰县康城镇。
不久,阎锡山又批准梁化之在各区各县的统委会中设一名“肃伪专员”,意思是负责肃伪工作的专职委员。梁化之派到孝义区的肃伪专员是张德夫,孝义县的叫冯奇,冯奇同时也是孝义县的流工队队长。冯奇这个人,原是共产党的县委书记,被捕后背叛革命,经过训练,专门对付共产党的地下组织。张德夫这个人不错,良心没全坏了,肃伪的事,全交付给冯奇,不多过问。孝义的肃伪,是全晋西搞得很彻底的。还好,楚溪春对我不错,这些人没有找我的麻烦。
我这个人,人家要找麻烦是能找下的。还在战工会时期,我有个同事叫黄延长,他媳妇病了,久治不愈,就请了个神婆子,说好晚上做法事,我晓得了,到时候去了黄家,把那个神婆子赶走了。黄延长是洪洞县人,解放后在洪洞办报,有次我去晋南出差,火车上遇见过,提起此事,两个人都笑了。没办法,那时候年轻嘛。
阎锡山那时提倡年轻人要有“不容人不”的精神,有人说我这就是“不容人不”,我不这么看,我是以古人“嫉恶如仇”的精神自勉。
在孝义期间,我结婚了。夫人叫尚雨湖,孝义城里人,家在西关街上,一个不大的院子。一九二五年出生,小我五岁,一九四四年冬天我们结婚时,她十九岁,我二十四岁,这是足龄。婚后,就在孝义城里租了处房子,离我上班的统委会不远。
她父亲,就是我的岳父了,叫尚学融,太原第一中学的学生,跟彭真是前后班。后来考上北京中国大学,校长是邵飘萍。邵这个人在中国新闻史上是有地位的,中国的大学设新闻系,是他首创。学融先生大学毕业后,回到老家,在县里当过图书馆馆长,西关街的街长,算是县里的一个绅士。日本人来了,叫他当维持会的会长,他不干,整天在城外自家菜园子里种菜。日本人拿他也没有办法。
尚家在孝义县城是个大户人家。学融先生还有个哥哥,跟阎锡山手下的重要将领赵承绶是同学,在晋绥军里当过团长。抗战开始后不在军界干了,去西安做买卖。儿子在国民党空军做事。雨湖夫人这个伯父,大陆解放前夕去了台湾,后来又去了美国,最后死在美国。
也是结了婚,也是杜任之走了心绪不佳,事也少了,我利用这段时间写小说,还学木刻。抗战期间,木刻很时兴。小说写了几篇,光复后回到太原,出了本小说集叫《姑射之山》。
转眼到了一九四五年的七八月间,抗战形势已经完全明朗,日寇投降屈指可待。七月间,阎锡山的行营总部,由吉县克难坡移进到隰县西坡底村,八月二日,正式移进到孝义县的樊庄。樊庄离县城不远,地方富庶,交通也便利,阎住在一处地主兼资本家的院落里。梁化之那时风头正健,成了阎着意倚仗的人物,也跟着阎的行营来到孝义。同时到了孝义的还有流工队的副主任智力展。我就是那时认识智力展的,胜利后到了太原,他成了我的上司。
阎锡山在樊庄,一面部署武力接收太原的事,一面也要做文事方面的准备,于是组织了一个随部工作团,经梁化之推荐,智力展当了随部工作团的团长。随部工作团的任务,就是做随总部进入太原的准备工作。跟我在一起做事的杨自秀、黄耿夫,先参加了这个随部工作团。一天杨自秀问我参加不,我也想早点回太原,就参加了。随部工作团的许多工作,跟行营参谋处的工作是重叠的。行营参谋处的有些事,我们也参与。我记得,我们两家一起拟过光复太原的标语。
八月十五日,日本正式宣布无条件投降,孝义行营人员和樊庄村民一片狂欢,抗战八年,终于胜利了,都高兴得不行。第二天,参谋处接到命令,拟进军太原的标语。一条主要标语,我们拟的是:“阎司令长官率十万大军收复太原!”连同别的标语,一起送到行营让阎过目,拿回来一看都愣了,阎改为:“阎督军率三十万雄师直下太原,解救三晋水深火热人民!”阎的秘书对取标语的人的解释是:“阎长官说啦,沦陷区人民只知阎督军,不知阎长官,十万不如三十万有声势。解救三晋水深火热人民,说明我们是仁义之师。”我们听了,一面吃惊怎么敢这么夸大其辞,一面又不能不佩服阎锡山这个人确实高明。
一天,杨自秀对我说,阎锡山一时回不去了,要经过解放区,不安全,得日本人保护着才能回去。后来果然是,晋中一带的解放区破坏铁路。没办法,只好叫日本人修,加强沿线治安,就是日本人保护着回到太原的。我和杨自秀、黄耿夫,都是跟着随部工作团回到太原,是光复后,首批回到沦陷区的工作人员,当时真有杜甫诗里说的“漫卷诗书喜欲狂”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