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张帆不回来了,二一八团的指导员就换成了温启仁。我待在温启仁手下,张帆不放心,知道我也不怎么愿意在部队做事,训练结束未去石楼前,写信叫我去南村。去了才知道,张帆已跟杜任之说好,让我来民革政治实施研究院当干事。回到虎啸沟,简单交待了一下,就正式过来了。研究院的全称应当是“民族革命政治实施研究院”,除了院长,还有几个教员,几个干事。我的名分是研究院办公室干事,实际上是杜的秘书,平时帮他整理文稿,没事了就看些社会科学方面的书籍。这儿叫“研究院”,看什么书,只要不是过分左的,没有人管。
韩:你到南村是几月?
张:不记得了,连哪年都不记得了,记数字上我很幼稚,老记不准。
韩:我在省图书馆看到《纪念杜任之文集》,是家属编了印出来,主编挂的是裴丽生的名字。我看到的那本,是他的女儿杜洛莎送给省图的。这种书不能借,我复印了几篇。有篇是杨汝桥先生写的,叫《杜任之在民族革命政治实施研究院》。这个人你认识吗?
张:认识,好像在太原市民革当过主任还是副主任。
韩:杨先生的文章里,对这个研究院有详细的介绍,内部机构,办过几期班,什么时间,都说得很明确,只要能定下张帆是哪期学习的,就能推出你是什么时候到南村的。
这个研究院,全称你说了,简称就叫政治研究院。院长阎锡山兼,副院长赵戴文兼,杜任之是院务主任,实际负责人。你记成院长也没有错,主任更准确。杜任之受命筹办,是一九四一年一月的事。院址选在南村,找了几处民房做办公用,又修理了几孔已废弃的旧窑洞做研究员的宿舍,其中一孔大窑洞做教室。没有专职教员,来上课的,都是二战区长官部、山西省政府、同志会执行部各部门的负责人。杜任之也讲课。院部的编制,有办公室、指导课、考察课、总务课。办公室三人,一名同上校秘书,叫司寿山,汾阳人。一名同少校秘书,后来升为同中校,就是杨汝桥先生。还有一名干事。这是最初的人员配置。你说你当了院办公室干事,就是占的这个名额。
这个研究院的设立,是为了短期培训县级行政人员,方式是办研究班。每期三十人,共办了两期,第一期足额,第二期不足三十人。来学习的都是干部,不叫学员,叫研究员。不是考进的,是二战区政治会议的参加者提名选送的,都是被认为有培养前途的年轻干部,培训出来担任县级工作。
张:我有印象,看来张帆就是这么让选中的。
韩:第一期一九四一年夏初开办,学习期限三个月。第一期出来的,分配得好,好些去了县里,有的当了高级村政指导员,第二期匆匆结束,差不多都回原单位去了。张帆初夏参加“洪炉训练”,属于短期训练,政治研究院第一期也是这个时候开办,第二期是秋天,衔接不上,再就是张帆学习结业后能到专署当主任秘书,分配这么好,也可以说明是第一期的。学习三个月出来,就到了秋初,九月的样子。也就是说,你是一九四一年九月至迟十月到南村,进政治研究院当干事的。
张:差不多是那个时候,秋天啦。待得时间长了,才弄清南村的方位,在这上头我也是很幼稚的。南村在克难坡东边,上个大坡,走四五里的样子,是个大些的村子。从南村这边说,要到克难坡,就是下坡走四五里。到了克难坡,再往下走,就是黄河边了。南村坡既是这条坡的名字,也是半坡上一个小村子的名字。原本只有几户人家,二战区长官部搬过来才热闹起来。外人给这一片都叫克难坡,只有住在这儿的人,才能分清哪是南村,哪是南村坡即克难坡。
来到南村,跟上杜任之先生,是我走向革命道路的开始。
在南村住下,慢慢对杜任之这个人也就有了一些了解。阎锡山很欣赏他的才干,实际上他跟赵戴文的私人关系更好些。我并不知道他是共产党员,他也不给我说这方面的事,但我感觉他很开明,很进步。对我一直很关心,把我当小弟弟看待,常说一些时局方面的事指点我。解放后才知道,他是共产国际派回国内的通讯员。这个人留过学,有见识,自负,说话口气大,底气足,是那种个性鲜明的人。
杜任之最显赫的头衔,是民族革命同志会高级干部委员会的候补委员,简称候补高干。不管身份多么显赫,地位多么尊贵,杜先生一直对我很关心。除了张帆这层关系外,也是因为,杜先生看出我是个爱读书,求上进的年轻人。
我呢,总觉得还是跟杜先生隔了一层。毕竟他的身份是阎锡山的高干,是我们研究院的主任。当时常有年轻人,过河去延安,我听说延安有个鲁迅艺术学校,也想去。这个想法,不是到了南村才有,在二一八团时就有了。我们从河南接回的兵,编为二一八团,起先在虎啸沟驻扎,后来还在大宁县、蒲县驻扎过。刚回来,什么都不太懂,时间长了,对陕西、山西两边的形势都有所了解,也知道延安是个什么地方了。大宁在吉县北边,离延安更近,二一八团在大宁驻扎时,我真的想过,到河那边投考延安的鲁迅艺术学校。这样想了,还是没去。我做什么事,得按我的主意做,不会像有的年轻人那么莽撞,说去就去了。前面说过,在樊城做生意时,认定了一个为人处世的道理,就是“人无引进,寸步难行”,不管到了哪儿,要做成事,都得要有人引进。有人引进,就等于平日有人关照你,出了事有人保护你。我要去延安,也该找个引进的人。正好我们研究院的秘书主任张献廷有这方面的关系。
张献廷这个人,名为秘书主任,主要是办总务,相当于现在说的后勤,文案上的事归我管。南村住房紧,我去了就跟他住在一起,一家农户的窑洞。不长时间,就看出来,这个人思想还算进步,不反对共产党。这在当时,是个重要标志,很难得的。还有个最大的特点,就是死跟杜任之。在他看来,我也是杜的心腹,因此对我很关照,跟兄长一样,指点我这该怎么做,那该怎么办。我把想去延安的想法,跟张献廷说了,问他有路子没有。没想到,他还真有这方面的关系,说克难坡那边一家商店的老板,叫苏巨卿,是他的朋友,常往河西贩盐,有自己的驮子,也有河西的商号派驮子过来办货,顺便带一两个年轻人去延安不是难事。苏巨卿这个人靠得住,真的想去延安,他给苏老板写封信,准会帮这个忙。我央他给苏老板写了信,很快就回了信,表示愿意帮这个忙。
他们的信,都是用暗语写的,表面看,说的是生意上的事,一点都不犯忌。过了几天,苏老板托人捎话,让我过克难坡去。那时候也没有别的贵重东西,除了替换的衣服,最贵重的就是我这两年写的文章的手稿了。我爱写,没地方发表也写,对自己写下的东西很珍惜。不多,就那么一沓子,夹在衣服包里,外面看不出来。
正好这一段时间,前线形势紧张,杜任之去南边督战去了,不在研究院。正是我走开的一个好时机。
我去了,苏老板说三两天内河西有人过来,让我准备准备。所谓的准备,最大的一宗就是把自己打扮成个生意人。我那时留的是分头,一看就是个学生样子,去河西,若不是去秋林,肯定是去延安,这发型路上的卡子先就过不了。生意人就不一样了,来来去去总方便些。生意人都是光头,没有留分头的。克难坡有剃头铺子,我去剃了个光头,刚剃完,摸摸青头皮,觉得怪怪的。一想马上就要去延安了,又很兴奋,遇上认识的人,问怎么剃了光头,说天热了,图个爽快。
韩:你既然这么说过,可见已到了第二年的初春,也就是一九四二年二三月间了。
张:你这个判断有道理。还说去延安的事。好在抗战期间,剃光头的人很多,谁也不会往别处想。一连等了三天,还是不见河西的驮子过来,到第四天头上,苏老板有些抱歉地对我说,河西的人一下子来不了,你还是先回南村等着。我想,也好,这样一连几天在商店里耗着,也不是个办法,于是便将手稿等物件一并带上,回了南村。
克难坡挺大的,还没出村,不迟不早,正好遇上杜任之。原来他从南边督战回来了。他夫人在克难坡做事,家在这边。杜见我剃了光头,又拿着个布包袱,问来这边做什么。事已至此,也就实话实说了,杜听了一笑,说:“我就知道你不干好事!”回到南村,见我闷闷不乐,又开导我:“鲁艺是好,可是,延安有你不多,没你不少,在这里一个人顶一个人用。”他不知道,我心里想的是,到延安进鲁艺学习,不是顶用不顶用。他又说,要坚持,将来我送你……没说完又拐了弯儿,说,放心吧,跟上我会有前途的。
我说,我的头发都剃了,意思还是想去,希望他放我走。他说,头发剃了可以长出来嘛。
过了些日子,看出我真的想去延安,就说,他有个朋友跟延安那边有关系,常带人去延安,可以写信问问。不知他给谁写了信,过了一段时间,那边回了信,说眼下风声紧,沿路盘查严,去不成。杜叫我别着急,耐心等待,总有机会的。没事了,明里暗里,说的还是那句话,跟上他会有前途的。
我在南村,先跟张献廷住一起,后来又搬到一个老乡院里,也是窑洞。隔壁的窑洞,住的是两个民族革命宣传队的队员,一个叫王宏远,一个叫薛凤图,都是进步青年,平日跟我关系还不错。有一天快中午了,我从外面回来,王宏远和薛凤图过来跟我说,上午我走后,宪兵侦缉队的一个姓史的,去我的房里翻查过。我回到房里一看,果然有翻查的痕迹。这可是个大事,得告诉杜任之,偏偏这天杜去克难坡开会去了。匆匆吃过午饭,去了克难坡,找见杜任之,说了这个情况。杜也很重视,晚上回来,跟我商议对策,说一时还不会有什么危险,只是该注意了,让我把手边的进步书籍全烧了,别留下什么把柄。
过后杜任之劝导我,追求进步,不一定非去延安不可,在哪儿都有进步工作可做,眼下去不成延安了,安心在这儿待着。要看书,去他的办公室看,侦缉队的人不敢去他办公室翻查。见我安下心来,他又让张献廷给他的朋友写信,说我病好了,托办的事不办了,意思是我不去延安了。
经过这个风险,我也变得乖巧了,不是知根知底的人,尽量减少交往。王宏远和薛凤图,过后都成了我的好朋友。王宏远后来去了解放区,太原解放后,随着解放区的干部队伍回到太原,改名为王学化,会弹月琴,在文化艺术学校工作,可能还健在。
那段时间,我还真看了不少社会科学方面的书。有些书,先前在乡宁十五分校时读过,但印象不深,经过这一段跟杜任之交往,再读,理解就不一样了。像杜任之这样有学识有思想的人,相处久了,是有潜移默化作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