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马玉兴给驴备上鞍子,鞍子上又铺了条褥子,自己也换了件干净的衣服,牵着驴来到沙底栈,让纪兰骑上驴,消消停停地上路了。天虽然有些冷,但马玉兴的心情很好。他一边赶着驴走,一边嘴里还哼哼唧唧,唱着地方小调。“唱的是个甚?”纪兰问他。“瞎哼哼哩。”马玉兴说。“咱也跟上你沾个光,去去潞安府。”
画外音:
当时,平顺到长治还没通公路,走的是近道,因为不识路,边走边问,这是申纪兰生平头一回走出平顺大山。进了长治城,只见好大个世界:宽宽的大街,高高的楼房,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既新鲜又热闹,真叫人看不够。尤其是只听说没见过的两个轮子的自行车和四个轮子的汽车,格外引人注目。因为心里有事,紧着去会议秘书处报到,也就顾不上细细观赏。
会议秘书处。秘书说:“马玉兴也是副社长哩,来了就不要回了,一起参加会议吧。”马玉兴一听能参加会议当然是喜出望外,可带着的驴,不好安置,于是问:“那驴哩?”
“交给马夫。”马玉兴把驴牵到马圈交给了马夫,自己去参加会议。李琳听说纪兰向大会报了到,赶紧找到了纪兰说:“叫你来,主要是想让你在大会上讲一讲。”纪兰一听,有些丈二和尚的感觉:“李书记啊,我能在会上讲个甚呀?”李琳说:“怎干,就怎说。说说怎样发动妇女参加生产劳动,说说怎样争取男女同工同酬。这不行?”纪兰说:“要是讲这些个,能行。这都是咱干的,说不差。”
“那我给赵书记说一声,你准备准备,明天会上说。”“那怎准备哩?”李琳笑了,说:“就是想一想先说甚后说甚。”“那行。”纪兰说。
书记办公室。
李琳把情况向赵军作了简要的汇报。赵军说:“先让纪兰听听会,明天下午在会上讲。”
晚上吃饭时,申纪兰见到了李顺达、郭玉恩、武侯梨、马玉兴他们。申纪兰顺达哥,李书记叫我来,是让我在会上说说咱村妇女劳动的事。李顺达叫你说,你就说。申纪兰怕说不好吧。李顺达没个甚,干成个甚,就说个甚。申纪兰我是怕对上熟人说不好。李顺达(鼓励纪兰)熟人怕甚?怎干来就怎说,又不丢人。我去苏联参观,一去好几个月,工作都是你们做的,给领导汇报汇报,该着了。你说哩?玉兴。马玉兴妇女们干得不赖,纪兰又会说。我是操心我的驴哩。郭玉恩(接过话)把心搁肚里吧,肯定比西沟喂得好。
晚饭后,马玉兴去了趟马圈,一看草料都是黄豆和玉米,急忙给马夫说:“这可不行啊。”马夫怎不行?这都是好料。马玉兴我还不知道是好料?可是西沟的驴是吃草哩,光喂好料,驴就拉不下来啦,会憋死的。马夫行,那我多喂草。马玉兴一天10斤草,饮点水,就没事啦。顶大2斤好料。
马玉兴看着他的驴吃上草,又叮嘱了几句,才放心回去睡觉。
第二天下午,纪兰就要上台发言了。李琳准备好了吧?纪兰李书记,我是怕对上熟人说不好。李琳不要怕,只当台下没人。纪兰其他人没个甚,主要是书记你呀,你要听,我就……紧张。
李琳(笑了)我不听还不行?你好好说,那我走了。李琳离开了会场。申纪兰上了台。
(五)申纪兰站在台上,看着台下都是箍着毛巾的汉们,心里还是有些发毛,头脑里好像一片空白。她镇定了一下,拽了拽衣服,把辫子向后一甩,开口说:“我叫申纪兰,是西沟合作社的。”她话音一落,台下发出了一阵笑声。这一笑,反倒使她完全放松了。她很自如地从自身说起,从开春说起。
申纪兰过去男女不平等,我娶过门3年了,婆婆才给了我8尺布做了件衣裳。平日吃饭也不一样,男人吃好的吃干的,妇女吃赖的吃稀的。婆婆就常说:“咱全家是指靠你(公)爹过哩,好的让他多吃,咱就吃赖点。”
一记者(高声地)先说说你怎样当的副社长的行不?申纪兰(大声回答)行,咱就先说说合作社的事儿!
闪回。五十年代初期。《社会主义好》的音乐声。西沟村。户户矮小破旧的小土屋。坎坷不平,尘土飞扬的村道。土墙上歪歪扭扭写着“组织起来,发家致富”字样的标语。
申纪兰家。浓眉大眼、身材魁梧的李顺达进院,见申纪兰的婆婆——张海亮的母亲。李顺达大婶,纪兰在家吗?张母(停住手里的扫帚)是顺达呀,她在屋里呐!李顺达我找她说个事。
推门进屋。
屋里。
李顺达和申纪兰对话。
李顺达咱们农业社明天要开成立大会,让社员们选举社干部,要有社长、副社长,副社长里还要有个女社长。党支部寻思:你在村里妇女中有一定威信,要是选上你,可不要推着不干,党支部让我跟你打个招呼,好有个思想准备。
申纪兰顺达哥,这咋行?我可干不了呀!李顺达妇女要解放,就得和男人一样,男人能当社长,妇女为什么就不行!不要怕这怕那,和封建思想作斗争还得有点勇气哩!申纪兰(稍思片刻,迟疑地)让我好好想想。李顺达好好想想,我相信你会想通的。
(六)次日。社房门前。
已经开罢农业社成立大会,社员们三三两两议论着从社房里出来。发旺老汉(边走边嘟囔)怪事,选社长就选社长,为啥非选个女社长不可!雪花咋哩,选女社长不应该!发旺老汉婆娘们顶个屁用!马俊召咋不顶用?婆娘们也是半边天哩!青年甲(故意放凉话)婆娘们能生孩子,你能吗?青年乙(瞅了发旺老汉一眼,戏弄地)半边天有什么了不起,人家离了半边天,不是照样活了大半辈子!青年丙(扯扯青年乙的衣袖)骂人不揭短嘛!青年乙(仍不服地)你可以不选人家,但总不能说不要女社长嘛!一老汉现在吵吵,也白吵吵,顶用不顶用走着瞧吧!众人(附和)对,瞧瞧再说吧!
申纪兰在一旁低着头,一边走一边侧耳听着人们对她的议论。
村道上。李顺达和申纪兰并排走来。
李顺达纪兰,你好像有甚心事。申纪兰顺达哥,这副社长还是让别人当吧!李顺达怎?有畏难情绪了,大伙儿不是挺拥护你的嘛!申纪兰投票时,我留心察看了一下。选你当社长时,大家拳头‘圪嚓’一下就齐刷刷地举起来了。可选我时,有的老婆婆光撇嘴不举手,有的老汉汉光抽烟不表态。我怕以后的工作难做!
李顺达咳,那有甚大惊小怪的。现在,虽说解放了,建立了新中国,可封建思想却不可能一下子全打倒。再说,咱们办农业社,本身就是新鲜事物,又选了你这女社长,更是自古少有。有的人,特别是一些老婆婆、老汉汉有这样那样的看法,是毫不奇怪的嘛!对于他们,一是要耐心做思想工作;二是用我们的工作成绩,用集体经济的优越性去说服他们。山里的农民是最讲实际的,只要活生生的事实摆在那儿,我相信,他们是会转过脑筋来的。
申纪兰其他人倒好说,只怕是家里……李顺达噢,你是怕你公公和婆婆不赞成你当这副社长呀!申纪兰(点头)嗯。李顺达我知道,两位老人都是好心肠,只是有些旧脑筋。这样吧,你先回去,等会儿我到你家去坐坐,跟两位老人好好谈谈,我先走了。申纪兰顺达哥,你可一定来啊!李顺达一定。(走了几步又返回)纪兰,争取妇女解放这是件大事,不是一句空话。关键是你要把腰板挺起来,不要自己看不起自己,俗话说,只要横下一条心,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嘛!申纪兰顺达哥,我听你的!李顺达好,我走了。(说罢离去)张腊秀兴冲冲跑来,一把拽住申纪兰。张腊秀嫂,你怎么在这儿,害得我好找!申纪兰怎,有甚事?张腊秀没事儿,找你一块儿回家呗!申纪兰那,咱们走吧!张腊秀嫂,刚才你看见来没有?选你当副社长时,我可是两只手都举起来了。
申纪兰还不知道咱爹妈怎想的哩!张腊秀你怕啥?他们要是敢反对,(一拍胸脯)有我哩!申纪兰看把你能的!
二人说笑着离去。
台下有人问话:“就这么当上副社长啦?”申纪兰笑着答话:“哪有那么顺当哩!”
(七)申纪兰家。张母正盘腿坐在炕上,戴着老花镜纳鞋底。
老妇甲、乙像幽灵似地走进屋。老妇甲哎呀,老姐姐,外边都闹翻天啦,你怎么还有闲心坐这儿纳鞋底。张母(摘下老花镜)大妹子,怎的啦?!老妇甲老姐姐,不是我翻闲话,你家那媳妇呀!可是好说不好听呀!张母你是说纪兰她……老妇乙可不是么,老嫂子,刚才开会那场面呀,你是没见,要是你在场,准保教你气破肚哩!张母她婶子,纪兰她到底咋啦?老妇乙她呀!会上她可风光透了!当了个副社长不说,还当着那么多人,和上边来的那年轻干部,也不分个男女,圪圪拽拽的……张母(急切地)啊,咋就圪拽上啦?!老妇甲听说那叫什么握手,是见面礼,以后还不知行啥礼哩!老姐姐,就这样(动作示范),就这样!
闪回。社房里。社员大会会场上。李顺达宣布了选举结果:“李顺达当选为社长,申纪兰当选为副社长。”
县里小李和申纪兰热情握手:“祝贺你,纪兰同志,太行山上第一个女社长,也许,还是全中国第一个女社长!”
申纪兰热泪盈眶,久不释手。
闪出。老妇乙两人呀,还老半天不松手,那亲热劲儿,就别提了!张母当着那么多人,她也不嫌败兴!老妇甲说的是嘛,自古以来,好男儿闯荡四方,好女子死守院房。咱村的婆娘们,祖祖辈辈哪个不是在家看孩子做饭,推碾子磨面?一个女人家,整天疯疯癫癫往外跑,还像个甚妇道人家!老妇乙闹不好这下可要飞了,过去管不住,往后更管不住哩!老妇甲(神秘地)听说,有一回,她跟小柱子他们几个小伙子,在村东头打谷场上……张母别说了,这,我知道!老妇甲知道就好,知道就好!老妇乙老嫂子啊,我那大侄子在部队上当兵不在家,媳妇你可得管严一点,要是出个一差二错的,大侄子回来可咋跟他交待呀!张母依你们说,她这个副社长不能当?老妇甲、乙(同时)可是不能当!张母那,一会儿我就叫她去把那副社长给退了!老妇甲、乙(同时翘起拇指称赞)对,还是你老有主意!
申纪兰、张腊秀进屋。申纪兰妈,我们回来了!张母在外头疯吧,还回家做甚?张腊秀妈,你还不知道吧,嫂嫂当上副社长了。张母她要不当这副社长,妈还不气肚哩,去,把它给我退了。申纪兰啊!老妇甲纪兰啊,你妈也是为你好,我看,就依你妈的话去办吧,不要再惹她老人家生气了。
老妇乙是啊,在咱这穷山沟里,那个小破官有甚好当的!赶明儿,要是你家海亮能在部队上熬上个一官半职的,你不就跟上他到外边享福去了?到那会儿,你无牵无挂的,拍拍屁股站起来就走,多利索呀,何苦揽这麻缠事哩!
张腊秀噢,我说我妈咋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原来是你俩给她嚼舌头、灌米汤呀!告诉你们,我嫂子这副社长是大伙儿举手选举的,想教她去退了,没门儿!
张母看把你疯的,妈我还没死哩,还轮不上你说话!张腊秀(急了)你,你是——老顽固!老封建!申纪兰(忙制止)腊秀!张母(气极)好好,我是老顽固,老封建!你看谁家不顽固、不封建,你就去呀,还回来作甚?张腊秀你……不讲理!(呜呜地哭了起来)申纪兰妈,你听我说。张母我不听。你要是还想当张家的媳妇,就立马去把那破官给我退了!
李顺达进屋。见状,心里已明白几分。李顺达嗬,大婶,你们家可真热闹!张腊秀社长,她们……申纪兰急忙拉腊秀,示意不要再说了。李顺达瞧这架势,好像唱的是《三堂会审》吧!张母(没好气地)还四堂会审哩!不用说,我也知道是你给撺掇的好事!李顺达唔,大婶,我甚事办错了,你老就当面批评吧。老妇甲(见势头不妙)社长,你坐,我走了!老妇乙我也走!李顺达你们再坐坐嘛!老妇甲、乙不啦,家里还有事哩!(二人离去)腊秀(朝二老妇撇了撇嘴)哼!李顺达(坐到炕头)老婶子,你是不是对纪兰当副社长有意见呀?张母可不是咋的!我说大侄子,咱村大闺女、小媳妇有的是,你咋偏偏抓我家纪兰的“差”呢?李顺达抓“差”?哈……不错,纪兰当副社长是我提的名,可也是经全体社员大会通过的呀!张母他们通过了,我通不过!
李顺达为甚?只要你说的在理儿,我就召开社员大会把她给撤了!张腊秀(急了)顺达哥!申纪兰(制止)腊秀!张母不为甚,我就是不同意。李顺达哈……那可就不好办了!老婶子,你给我说说,在咱们西沟,不管论人品,还是论受劲儿,有几个能比得上你家纪兰的?张腊秀就是。你以为这社长谁想当就能当呀,有的人想当还当不上哩!张母去去去,这儿没你们的事,饭在火边热着哩!申纪兰(拉腊秀)走,咱吃饭去!
二人出屋,在门外窃听。李顺达大婶,你老有甚心里话,就跟我好好说打说打嘛!张母(犹豫了一阵)说就说!李顺达有啥你尽管说!张母听说……她在会场上,当着那么多人,也不分个男女,就双手拽着上边来的那年轻人的手不放……李顺达你说的这呀!大婶,那叫握手,是一种礼节,是城里人的文明礼貌,就跟咱们见面总要问声,“忙甚哩?”“吃啦?”一样。人家是县里来的客人,从县城大老远地赶来咱这穷山沟,帮助咱们工作,咱这当主人的,能黑绷着脸,不客气、热情一点吗?俗话说,入乡随俗,城里来的客人,总得按人家城里的规矩接待吧,你说是不是?
张母(自觉理亏)倒也是啊!
李顺达大婶,以后可不敢听说风就是雨,听别人瞎叨叨。再说,人家不过几天就要走哩!申纪兰和腊秀在门外相互撇了撇嘴、摇了摇头,流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张母(停了停,鼓了鼓勇气接着说)可是她跟小柱子他们一天到晚咕咕捣捣的……申纪兰急了,推门欲进,被腊秀一把拉住。
李顺达大婶,你放心,纪兰和小柱子都是正派人,不会有事的!张母(自信地)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是我亲眼所见!
李顺达(有些诧异)哦?你说给我听听!张母今年夏天,在村东头打谷场……闪回。
张母从打谷场路过,忽然听见草垛后传来男女对话声,她忙闪一旁窥视:申纪兰和小柱子等几个男青年在草垛旁,有的坐着,有的半躺着,边说笑边议论……申纪兰(伸出手掌)怎样,一言为定!小柱子(击掌)好,一言为定!另一青年(也击掌)谁要变了,是王八!申纪兰难听死了!是……小狗!
众人一阵欢笑、打闹……“哼!”张母生气,扭头走了。
闪出。
李顺达听了“哈哈”大笑。张母你笑啥?李顺达大婶,这,你可是错怪纪兰了!那是我让她去串联他们商量成立农业社的事,是我给她交待的任务!张母(一时无话可说,停了停)我家海亮在部队上,她公公身体又不好,我怕纪兰她一个人,家里家外的……李顺达(一听就明白)大婶,你是担心纪兰当了副社长,会耽误地里、家里的活吧,这你放心,我会安排好的,保证里外不误!张母那就试试吧?李顺达那,就这样定啦?张母(仍不放心)要是万一不行……?李顺达(胸有成竹)再退也不晚嘛!
次日。鸡叫头遍,天色微明。
张母和腊秀还在熟睡,申纪兰悄悄起床。申纪兰轻手轻脚挑着水桶出门担水;申纪兰提起扫帚在悄悄扫院;申纪兰在厨房淘米做饭。腊秀已经起床下炕,张母正坐炕上穿衣服。
张母腊秀,快担水去!昨晚水缸里就没水了!腊秀(揭开缸盖)妈,嫂早担满了!张母(有点生气)那扫院去!腊秀(忙拿扫帚进院)妈,院,俺嫂也扫了!张母那,你不会帮着做饭?腊秀(揭开锅盖,笑了)妈,饭也成了!(耍笑地)妈,还干啥?张母(故作生气状)坐着去!
张母盘腿坐炕上,刚拿起梳子……申纪兰(伸手接过梳子)妈,我来!申纪兰(把饭端到张母手里)妈,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