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新枝下山打水,水还没有打进桶里,雪已经下大了。冬天下雪不像夏天下雨。夏天的雨到来之前,总是把声势造得很足,又是刮风,又是打闪打雷,清扫街面如鸣锣开道似的。雪没有那么大的派头,也不需要任何人迎接,它不声不响,素面素裙,说下来就洋洋洒洒下来了。别看夏天的雨提前把动静搞得很大,有时并不见得下一星半点,只折腾一阵就过去了,让人失望。悄然而至的大雪却往往能给人们带来欣喜。一个背书包的小姑娘正在路上走,怎么觉得耳朵上凉了一下呢?仰脸看,哦,下雪了。在小姑娘仰脸的工夫,已有几朵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沾得小姑娘眼窝子有些湿。一位矿工的老婆正在小屋门口给丈夫绣鞋垫,她绣的不是鸳鸯鸟,是平安字。刚才光线有点儿暗,这会儿怎么有点儿明呢?往门外一瞅,我的老天爷,雪下得真大。她没有接着绣鞋垫,就那么不回眼地望着漫天大雪。只望了一会儿,她的目光就有些迷离,好像走神儿走到别处去了。从井下出来的矿工对下雪更喜欢些。井下一团漆黑,井上一片雪白。他们浑身上下都是黑,大雪从天到地都是白。他们往雪地里一站,一幅两色木刻画就出来了,黑色凸现的是矿工,雪地部分是留白。可挖煤的人从来无意把自己变成画,他们一到雪地里就比较兴奋、活跃,一边吟诗一样嚷着好雪,好雪,一边用大胶靴把积雪踢得飞扬起来。乔新枝也不反对下雪。这里是山区,从春季到秋季,雨水总是很少。只有到了冬天,人们才能望盼到两三场雪。这是入冬后的第二场雪。头一场雪下得比较小,只盖了盖地皮就停了,孩子想团一个雪球都搜集不够。这场雪一上来就铺天盖地,总算像个样子。
提着水桶下山时,乔新枝只见天气有些阴,没料到大雪说来就来,下得这么大。她穿的衣服不算厚,那块红围巾也没有顶在头上。好在下雪时总有一些绵绵的暖意,她并不觉得冷。没戴围巾也没关系,她留的是剪发头,任大朵的雪花戴满一头就是了。乔新枝不是一下来就能打到水,她每次打水都要排一会儿队。南山和北山的山坡上都住有不少矿工和他们的家属,两山之间的山脚处只有一只水龙头,山上的人们用水只能到水龙头下面接。他们不排队不行吗?不行。因为矿上一天只供两次水,上午是八点到十点,下午是从五点到七点,过了这两个时间,水龙头的龙嘴就闭得紧紧的,一滴水都不出。排在乔新枝前面的人还有好几个,三个和她年龄相仿的矿工老婆,一个老奶奶,用木棍合抬一只水桶的兄妹,还有一个拄着单拐的小伙子。乔新枝很有些替小伙子担心,好天好地时,小伙子提一桶水上山都很费劲,下雪路滑,不知小伙子能不能把水提到山上去。水龙头高出地面三尺余,为了防冻,铁水管从脚到头缠了厚厚的谷草绳。这样一来,水管和水龙头显得有些臃肿,它不像一条龙,倒像一只挺立着的大鸟。雪花落在谷草绳的绒毛上,使“大鸟”变成了白色鸟。水龙头一拧开,就不再关闭。眼看前面一只水桶快要满了,几乎在满水桶提开的同时,后面一只空水桶遂迎接上去。前后快速衔接不会浪费水,却让打水人节省了排队时间。不管桶大桶小,他们提的都是铁皮桶。水注进桶里时,由浅到深,发出的响声是不同的。先是丁丁东东,如击铁鼓。再是水花激扬,笑语喧哗。最后水将满时,水声却小了下来,有点儿小心谨慎和收敛的意思。每一个前来取水的人眼睛不必盯着水龙头,他们只听水声,就知道桶里的水到了什么程度。雪幕把取水的小小队伍变得有些模糊,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有水流在不断独语。或许是大雪来得有些突然,他们还没有做出防备,一时无话可说,或许是笼罩性的大雪让他们有所迷失,他们要想一想,自己这会儿在哪里。
乔新枝把铁桶提在手里,一直没有放在地上。大雪花子纷纷飞进桶里去了,她似乎听见雪花如粉蝶子一样扇动翅膀的嗡嗡声。桶底是湿的,先落底的雪花吱地就化了。耐不住雪花前仆后继,层层铺垫,后来的雪花就在桶底攒住了,并把桶底覆盖。这时她有了一个想法,倘是雪花落满一桶,她就不接水了,化雪代水算了。她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微笑一下就把想法否定掉了。雪花是水变成的不假,可雪花把水夸大了,几桶雪才能化一桶水呢!
再说雪化成的水是浑的,毕竟不能代替从地底下抽出来的清水。她手中的铁桶是大号的,每天又要洗菜,又要做饭,又要刷锅,还要给儿子小火炭洗尿布,一大桶水必不可少。因儿子在床上放着,她回头往山上自家的小屋望了好几回。小屋是丈夫在工友们的帮助下,在山上就地采石头垒成的,屋顶上盖的也是石头片子。由于动态如静态般的大雪层层遮挡,也是由于大雪很快把石头小屋变成白色,她几乎望不到自家的屋子了。她不害怕,她相信不管雪下得再大,都不会把屋子压垮。尽管大雪把屋子变得跟雪一样白,屋子也不会随雪飘走。还有儿子,她不用担心灰狼闯进小屋,把儿子叼跑。据说以前这山里狼是很多,自从开矿的炮声一响,狼就不见了,连一根狼毛都没有了。别说狼了,山上连黄蚂蚁都很难见到几只。她的儿子刚过半岁,还不会翻身,不会爬,她也不用担心儿子会从床上掉下来。她出门时把儿子平仰着放在床上,儿子只能一直平仰着。儿子不高兴了,顶多哭几声,或把握不紧的小拳头摇几下,把小脚丫蹬几下。
拄单拐的小伙子把水桶接满后,乔新枝让小伙子等一下,等她把水桶也接满,他们两个一块儿上山。乔新枝家和小伙子家都是住在北山的南山坡,小伙子的家比乔新枝的屋子位置还要低一些,乔新枝的意思,要顺便帮小伙子把水桶捎上山去。小伙子明白了乔新枝的意思,他说不用,并说谢谢嫂子。乔新枝没有坚持让小伙子等她,受过伤的人都格外要强,她想小伙子可能有意锻炼一下自己。小伙子提的水桶要小一些,也许他自己真的能把水提上去。小伙子的情况乔新枝知道一些,他叫张海亮,今年不过二十七八岁。张海亮原来在开拓队打岩巷,被石头砸断一条小腿后,老婆就离他而去,不知去向。现在只有张海亮一人住在北山上的石头小屋里。乔新枝把水桶接满,提起水桶快步向北山的山脚赶去。她腿壮胳膊粗,力气不算小,别说提一桶水,提两桶水都不成问题。她走得再快,桶里的水也不会洒出来。她事先在桶里放了两根截短的玉米秆,水一满,玉米秆就漂浮在水面上。人走动时,水面难免晃荡,有玉米秆起着阻挡作用,水就荡不出来。爱惜水的人都是这么做的。快行带风,她打乱了雪的阵脚。雪片子先是一阵快速缭绕,像是为她让开一条道。她刚冲过去,成群的雪片子却又紧紧跟上,似乎要看看她走这么快干什么。乔新枝快步走是为了赶上张海亮,她见张海亮雪天提水上山果然很难。张海亮刚上山坡,拐下一滑,身子一晃,差点摔倒。要是张海亮摔倒了,不仅一桶水保不住,整个人也会滚下山坡。张海亮把水桶放在地上,像是要歇一下,定一定神儿,再接着上。乔新枝走到张海亮身边,二话不说,伸手提起张海亮的水桶,往山上走去。这次张海亮没有拒绝嫂子帮他提水。人要强是有条件的,条件不允许,想要强也要不起。
张海亮的小屋门前有一块小小地坪,乔新枝一口气把水桶提到小屋门口,放在地坪上,才回头对张海亮说,大兄弟,水给你放在门口了!在丝毫不见减弱的大雪之中,张海亮正一步一拐地往山上登。听见嫂子跟他说话,他才停下来,望着高处嫂子的身影说,嫂子,你是个好人哪!
好人?她不过帮人家提了一桶水,不过做了一点举手之劳的小事儿,就算是一个好人吗?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人家说她是个好人,她没敢承认,也不愿否认,只笑了一下,就继续登高,回家去了。不过她把人家的话记住了,心里还是挺受用的。这种受用像是从心底深处发出来的,并很快传遍全部身心,有一种弥漫性的愉悦效果。下大雪真好!
乔新枝还没走到家门口,就听到儿子小火炭在哭。儿子哭得直腔扯嗓,好像被狼咬着了一样。她推开屋门,水桶未及放下,就直奔床前。屋里没有狼,什么动物都没有,原来是她给儿子戴在头上的老虎头帽子不知怎么搞的抹脱下来,不仅盖住了儿子的双眼,而且把儿子的整个小脸都罩在了“老虎头”下面。儿子一定是睁着小眼睛看屋顶正看得高兴,举着舞动的双手不知怎么碰到了有些宽松的帽子,帽子就滑下来,遮住了他的双眼。儿子突然间陷入黑暗之中,一定很不适应,当然要着急,要哭。他不明白怎么回事,又不会把帽子掀开,只能哭。他越是手舞脚蹬,着急乱动,帽子下滑越快,把他的脸盖得越严实。乔新枝喊着我的儿,我的乖,我的小火炭,我的小宝贝儿,这才一手把水桶放在地上,一手把扣在儿子脸上的帽子拿开。儿子哭得一头汗,汗水把儿子的头发都浸湿了。儿子哭得脸色有些发紫,两个眼角的泪水流成了串。乔新枝心疼坏了,赶紧把儿子抱在怀里晃着说,妈回来了,宝贝儿不哭。都怨妈,妈替儿子打那个臭老虎。说着伸巴掌在床头的老虎头帽子上虚打了一下。“老虎头”上的两只圆眼睛大睁着,眼皮眨都不眨,一副无辜的样子。她摸到兜在儿子屁股和小鸡鸡上的尿布湿了。三层尿布都湿得透透的。儿子真是哭狠了,把撒尿的劲都使了出来,在她去提一桶水的工夫,不知儿子撒了几泡尿呢。湿尿布渍着儿子的屁股,儿子也不好受。她把儿子重新放回床上,为儿子扯下湿尿布,换上干尿布。扯下湿尿布的当儿,她见儿子的屁股蛋子都渍红了,小鸡鸡下面的蛋皮也被渍得耷拉着。薄得像吸空柿肉之后贴在一起的烘柿子皮。她找了找儿子的蛋子儿,还好,儿子的两颗蛋子还在。只要儿子的蛋子儿在皮囊里存在着,儿子就还是儿子。为儿子换上了热乎乎的干爽尿布,儿子的哭还是刹不住车。看来不把奶头子塞进儿子嘴里,儿子的哭就止不住。
儿子吃到了奶,像得到了最大的实惠和安慰,果然不哭了。小家伙流了泪,出了汗,还撒了尿,大概渴坏了,饿坏了,也累坏了,一逮到奶就大口大口吃起来,吃得咕咚咕咚的。奶汁子在嘴角打着漩,几乎溢出来。小家伙嘴里吃着一只奶,一只手还伸到妈妈的衣服下面,摸着另一只奶。乔新枝的两只奶子都很饱满,奶水充足得很。这样的两只奶子很难比喻,说它像两只盛满水的陶罐,陶罐的皮有些厚。拿它与一种被称为面坛子的香瓜作比,大香瓜里面的水不够丰富。真的,这位矿工婆娘的两只奶子出类拔萃,无与伦比。特别是在哺乳期间,她的两只奶子是胀的,硬的,浑圆的,连表面的绿色筋脉都隐约可见。奶水一直充盈到奶头子顶端,奶头子不再羞羞答答,无事就龟缩在奶盘子里,而是昂首挺立,呈现出的是舍我其谁的良好状态。乔新枝随便把奶头子一捏,一股奶汁子就滋出来,恐怕比童子尿滋得都远。是不是可以这样说,乔新枝两只奶子闪耀的是初升太阳一样的光辉,展示是大地丰收一样的景象。
小火炭吃着一只奶,另一只奶被惊动了,奶汁子漉漉地流了出来。如果不把衣服撩开,奶汁子会把衣服弄湿。如果不把奶子端出来,奶汁子会顺着奶瓜子流向她的肚皮,并顺着肚皮流进裤腰里。乔新枝是坐在一个石头墩子上给儿子喂奶,石头墩子上垫的是一块黑色的胶面风筒布。她把奶子露出来,身子前倾,让奶汁子滴在地上。浆白的奶汁子涌泉一样滴答不止,地上一会儿就汇成一片。可能因为奶汁子太稠,汇成一片的奶汁子并不往地下洇,像是在层层积累,有着固体一样的形态。上个月,乔新枝身上的月信没有按时来,她担心自己又怀上了孩子。如果怀上了孩子,奶水就得中断,小火炭吃什么?因此她对丈夫宋春来有些小小埋怨,埋怨丈夫天天都跟她来,太馋嘴,太不知道节制。有些愧疚的丈夫,大概是为了向她表示歉意,一天下班时,买回一只五斤多重的黄老母鸡,让她熬汤喝。她把肥得浮着一层黄油的老母鸡汤连着喝了三天,不但月信来了,奶水也更加旺盛。眼见奶汁子白白流在地上,乔新枝觉得非常可惜。如此充沛的奶水,别说一个小火炭,就是再添一个两个小火炭也吃不赢啊!
小火炭吃了一会儿奶,睡着了。大雪还在下着,门口的积雪大约已达两寸深。乔新枝看看放在床头的马蹄表,该给丈夫做饭了。丈夫这段时间上的是夜班,说是半夜十二点接班,他一般十点钟就要出门。赶到队里开班前会。按规定是早上八点下班,等他们从长长的巷道里走出来,交了灯,洗了澡,再回到家,时间就到了十点多。这样算下来,丈夫每天出门在外的时间不是八个钟头,十二个钟头还要多一些。这里把矿工下井说成下苦。一年三百六十日,不管春夏秋冬丈夫一个班都不愿意落下。丈夫是一个很能下苦的人。乔新枝给丈夫馏好了馒头,炒好了菜,还要下半锅汤面条。面条已擀好了,锅里的水也沸腾着,单等丈夫一进门就往锅里下面条。汤面条须现吃现下,下早了面条容易朽,条不成条,变成一锅糊糊。一听见丈夫的脚步声,乔新枝就把门打开了。她家的屋门是用几块板皮钉成的,看上去很简陋。好在对缝不严的板皮外面又钉了一层胶面风筒布,风雪总算钻不进来。她开门猛了些,把雪花吸进屋里好几朵。丈夫头上顶着一块包单,手里提着一只帆布兜,浑身上下几乎成了一个雪人。包单是丈夫每天下井前包干净衣服用的,丈夫倒不傻,下雪天给包单派上了新用场。帆布提兜是装煤用的,丈夫每天下班回来,都不忘顺便捎回三两块晶亮的煤。嫁给煤矿工人当老婆,起码有这点儿好处,烧的不会缺。乔新枝跟丈夫打招呼,当家的回来了!丈夫说回来了,雪下得真大。乔新枝问冷吧,快进来暖暖。伸手把提兜接过去,放在门内墙边。丈夫说下雪不冷化雪冷,揪住包单的两角往后一掀,把落在身上的雪块子掀落在门外。丈夫还把两只钉了雪的鞋底子交替在门外的地上磕了磕,才跨进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