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每天能争取到一副牛下水洗,收入就可观了。现在,儿子在大学的生活费由原来的每月四百块,涨到了五百五,没办法,粮油菜价涨了,大学食堂的饭菜跟着涨。不过以他们来北京后挣的钱,供儿子上大学的费用够了,要是放在老家靠种地或者跟村里的人到工地去当小工,肯定供不起儿子,不说每年六七千块的学费,单是每月的生活费就够他们发愁的。看来,还是北京好,机会多,他们算是来对了,累点儿脏点儿,但能保证每月挣到八九百块钱。上个月运气好,多洗了几副牛下水,挣到了一千二,除过一百块钱房租,两人每月吃用花不到二百块,节约下四百来块钱。女人想要给儿子买部手机,现在连中小学生都有手机,何况大学生怎么能没手机。
儿子很懂事,刚上大学时给家里很少打电话,一来怕花电话费,二来家里没装电话,得打到村头的杂货铺喊父母,接次电话还得一块钱呢。他就坚持给父母写信,每次信写得很长,内容不太一致,一看就是断断断续续写的,该说的话都说了,还能省邮资。儿子在信里也写到同学们都有手机,可他从没提自己要手机,他知道父母不容易,为他上这个大学已经倾其所有,他不想给父母增添负担。
女人坚持要给儿子买手机,她要经常听到儿子的声音。每次他们给儿子打电话到宿舍走廊,不一定能找到,还得花电话费,不如给儿子买部手机,随时都能找到他。起初,男人不同意给儿子买,手机通话费太高,他还没凑够儿子下学期的学费呢,有这个钱,不如攒起来。但女人铁定了心,他们这么辛苦,还不是为儿子?他们夫妻每月再省吃俭用些,几个月也能省下几百块钱。男人拗不过女人,咬咬牙答应了。于是,给儿子的储蓄卡多打过去三百块,叫他自己买手机。儿子坚持不要,在父母的催促下,到公主坟买了个便宜的二手货,办理的是免费接听的号码,他舍不得打,等父母再次给他把电话打到走廊时把号码说了,女人很高兴,想着这下可方便了,劝儿子不要拨打,手机通话费太贵,他们打给他,反正接听又不收费。但是,问题跟着又出现了,男人见识广,知道手机有来电显示,公用电话如给儿子打手机,就会暴露他们在北京。他们不想叫儿子知道他们在北京,干的是这种没法说出口的活儿,会给儿子增加心理负担,叫他更没法在同学面前抬起头。这可怎么办?女人眼巴巴地瞅着男人,不能给儿子打电话,听不到他的声音,在一个城里,离这么近,看不到人也就罢了,如果连声音都听不到,她可受不了。能有什么办法,男人咬咬牙,只好找收旧手机的买了部二手货,说不定是三手货呢,旧是旧点儿,还能用。就这,还是那个收旧手机的见他苦巴巴掏不出几个钱,又听说他儿子在北京上大学,才将二十块钱收来的旧货只加了十块钱给了他。这下,问题算解决了,每个星期能和儿子通次话,可是,他们都知道节制,手机通话费贵着呢。他们挣点儿钱不容易。
北京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路边的树叶还没黄透飘落呢,小清河的水已经冰得有些刺骨了。
天还没大亮,女人将盆盆罐罐在河边摆好,刚从河里提了两桶水,男人已经骑着三轮车拉来第一批下水。离很远,男人就叫唤女人快点儿过来。女人跑过来往车里瞅一眼,高兴地叫起来:“噢,今天有两副牛下水呀!”
男人刹住车,边往下卸货,边兴奋地说:“老万刚给我说,有个牛肉面馆称赞咱们洗得干净、实在,检验咱没用化学药物,放心,点名要咱洗,还说他们今后的牛下水全给咱了。”
“噢!”女人兴奋地叫了一声,“这下太好了,咱也有固定客户了。还记着我怎么说来,入口的东西不敢胡来。不管别人怎样,咱得讲诚信。这不,好运来了不是!”
“是呀是呀,当初要是像他们一样,为省事放点儿化学药物漂洗,害人不说,这大宗生意就谈不上了。”
“你说每天都有固定的下水,再加上咱们找些零散的来,一个月能多挣不少,这样洗下去,等儿子大学毕了业,再过一两年,咱们是不是也成富翁了?”女人一脸兴奋地憧憬着。
男人笑眯了眼,心想,这女人,心小,容易满足。“那咱就好好再洗几年,变成富翁……嗯,那时,咱每年都到香山去看红叶,然后逢年过节回老家。”男人乐呵呵地说。
女人开心地大笑起来,直起身子向香山方向张望,自然什么也看不到。北京的天空灰蒙蒙的,想要近距离看清某个地方根本不容易,更别说看见遥远的香山了。
两人边说边洗下水。这回,男人也不把洗过的脏水随地泼了,倒回空桶提到远处灌进污水道。他们从不往河里倒脏水,女人不让,说洗过下水的脏水往河里倒,河水就坏了,他们上哪儿洗下水去?男人叫女人稚气的话逗乐了,他们倒几桶脏水,怎么能坏一条河呢。不过他还是听进去了女人的话,首都的污染已经够严重了,能不多添一份就不添。可有时男人求方便,把脏水往旁边的野草丛里泼,所以,女人一般不让男人倒脏水,她自己提到污水口去倒。这次,男人把女人的话当回事了,看来,人还是得有好心情啊。
中午过后,两副牛下水洗得干干净净,将洗净的下水装上三轮车,男人拉回老万店里去漂最后一遍自来水,交货后运气不错,又领到两副羊下水。
男人欢快地蹬着三轮车,去路边的店里买了几个素菜馅饼当午饭。女人不高兴了,埋怨道:“里面就几片韭菜叶子,每个要五毛钱,你烧包了吧。”男人嘿嘿笑道:“整天吃大饼,我想换换口味……”
“你早就想换口味了吧?”女人狠狠瞪男人一眼,“说不定哪天连我也得换了!”男人将冒着热气的馅饼塞到女人手里,笑道:“趁热吃吧,你的脑子快赶上联想喽。”这下,女人忍不住扑哧笑了:“那可是电脑,比人脑先进,咱洗下水的命,一辈子都赶不上。”吃完馅饼,女人躺在枯黄的草地上歇息,仰头闭着眼睛任正午的太阳温暖地在脸上流连。阳光下,男人过来俯在女人身边,发现她眼角、下巴上净是细密的皱纹,平时没太在意,只有她笑的时候,才看到眼角堆起的褶子,原来那些皱纹平时都隐藏着呢。男人望着女人脸上松弛下来的皮肤,想起当年他们相亲时,那时候她可真年轻啊,虽说不上多漂亮,可这张脸却是白里透着红呢!男人心里酸酸的,过了会儿,他的心又变得像这秋日的阳光一样柔和温软起来,轻轻地俯下头,凑到女人脸上,突然亲了她一口。女人没防备吓得呼地坐起来,见男人还冲着她嘿嘿笑,便嗔他一眼:“死鬼,真不要脸,河对岸还停着汽车哩。”
歇了一会儿,两人又开始干活儿。女人从脏水里拈出一片树叶,抬头看看四周,周围的树大多是杨树,树叶黄绿参半,秋风一扬,无论黄的绿的叶子,纷纷扬扬,似一场叶片雨,女人很喜欢置身在缤纷的落叶里。可是,这会儿她正忙着,没这闲心。她扬手扔掉树叶,突然说道:“天越来越冷了,也不知天安门广场国庆节摆放的鲜花冻死了没有?”
十一长假时,儿子在电话里说他去天安门广场看花展了,那里用各种鲜花树木摆了个长城,很壮观。
女人在电视里也看到了,那只是一晃而过的画面,她忍不住想那些鲜花树木怎么能搭摆成长城模样呢,她心里一直惦记着哩。眼瞅着天气越来越凉,树叶都成群地往下落,那些娇贵艳美的鲜花怎敌得住这深秋的寒意。女人还没正儿八经地见过鲜花长城呢,只是偶尔路过一些单位门口见到一些用花草摆出来的字,怎比得上电视里那个一晃而过的鲜花长城壮观、灿烂呢。
男人头都没抬,说:“洗你的下水吧,杂事不用你操心。”
过了半晌,女人又说道:“看现在天气,也许花还没凋谢呢。要不,咱们也去天安门广场看看。来北京这么久,还没去过呢。儿子在电话上说那里不要门票,咱去看看?”
“别做美梦了!”男人断然道,“要是叫儿子碰上,你怎么给他说呀,啊?”
女人小声道:“儿子不一定天天去天安门广场啊……那里有鲜花长城……你说得对,儿子上次看鲜花长城时,开心得很,要是万一碰上……还是算了吧,电视上都看过了,去了还不是一个样!”
洗下水的哗啦声盖过了一切声音,连河对岸的汽车声也被盖过了。
冬至了,他们租住的平房里没暖气,房东允许他们使用电暖气,但得单独装一个电表。就是说,电表和暖气都得自己花钱买。他们去附近的超市看电暖气,价格贵得吓人,两人对看了一眼,明白对方的心思。他们在超市里还见到一种手炉,圆乎乎的,里面灌满开水,捂在怀里也能让身上变得暖和些。男人看着女人裂满口子的手,要给女人买个手炉,最小最便宜的那种,得二十四块钱。女人坚决不要,硬拽着男人离开了。
屋子冷得像冰窖,靠煤气灶做饭的那点儿热乎劲儿根本撑不到天亮,又不敢用煤气灶取暖,万一中毒怎么办。每晚睡觉时,他们把屋里能堆到床上的东西都压到被子上,连夏天穿的短袖都摊开了,还是经常半夜冻醒,两人紧紧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盼着天快点亮。
天还没亮透,男人就得去拉下水,三轮车先将女人和清洗下水的盆桶送到河边。小清河的水结冰了,破冰取来的水,寒得刺骨。人冻了一夜,全身本来就冰凉,可还得面对冰凉的水,虽然戴着胶皮手套,女人每次伸手进水,像伸进蛇窝一样恐惧。
男人看女人的样子,有点儿打退堂鼓,想回家算了,这样下去,甭说以后变富翁,怕是连这个冬天都熬不过去,便会冻出事的。
前几天,儿子在电话上吞吞吐吐地说,下个月得多给他二百块钱。二百块啊,可不是个小数目,自从给儿子买了手机,每个月还得多给他三十块钱电话费。这下又要这么多钱,他想问清用途。可是,儿子避开不说,只说有急用,就把电话挂了。
男人强忍住愤怒,挂断电话对女人说:“看到了吧,这就是你儿子,他开始乱花钱了,还不说钱的用途。”
“儿子是个乖孩子,不会乱花钱的,我知道他!”女人断然道。过了会儿,她有些迟疑地又说,“也怪,儿子怎么突然要二百块钱呢,他有啥地方急需钱呢?哎,我说,儿子该不会谈恋爱了吧?”
“我这就问他,要这个时候谈恋爱,我绝不轻饶他!”男人的手有些抖,手机都拿不稳。女人一把夺过手机,气呼呼地说:“谈恋爱怎么啦?如果和儿子谈的是城里女孩,北京姑娘,你要是破坏了。我跟你没完!”男人没给儿子打电话,他何尝不想儿子找个城里媳妇呢。他不像老婆那么贪心,还北京姑娘呢,没那一口京腔,门儿都没有!
但是,从儿子的口气上,听不出他谈恋爱了呀,咳,这种事怎么能听得出来!男人心想,可他多要这钱干什么用呢?
在这个最寒冷的时候,男人打消了回家的念头。一切都为儿子,回家去就没法每月给儿子寄钱了。
也该他们运气好,一次偶然的机会,男人发现一个绝好的住处:地下暖气管道。这天,他从一个偏僻处经过,看到一个井盖小洞往外冒热气,出于本能,他折来树枝撬开井盖,原来是暖气管通道。踩着井壁生锈的扶梯下去一看,里面空间不算太大,关键是很温暖,往包着一层白色石棉布的暖气管道上一坐,还有些烫呢,里面像夏天一样。男人呆愣了片刻,兴奋地大叫一声,猴一样蹿出通道,又小心把井盖盖严实。
他们立马搬来住了,既省下房租,又能度过寒冷的冬天。刚搬来的这天晚上,女人显得很兴奋,她将褥子铺好,钻进被窝里看着男人在井口忙乎。
男人捡来几颗石子,小心翼翼垫在井盖下面,让盖子一边翘起,露出三分之一,这样,通道里既能通气,又能透进路灯的微光。里面一点儿都不显黑,连手电的光都省了。井口虽然地处偏僻,但男人还是在上面放了一些枯树枝做了记号,不用担心人经过时踩翻井盖掉下来。他弄好这一切,将自己脱得精光钻进被窝,手却不闲着,要帮女人脱。女人冷怕了,打开男人的手说,她不脱衣服。男人将手伸进女人的衣服里,嘴贴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句话。女人又一次打掉男人的手,骂了句“死鬼”,自己却脱起了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