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圆是那年的圣诞夜住进李羊群家里去的。李羊群的家是他一个人的家,家对他来说意味着一所一百多平方米的睡觉的窝。圆圆觉得她能为李哥治理这个家,圆圆还不到二十岁,可是她自己觉得,她一点不比三十五岁的李羊群更显得幼稚。
圆圆从进去起,就再没有出来做事。
圆圆在李羊群的家里生活得像一个小主妇,李羊群的家里是雇了钟点工的,一个月要给人好几百块钱。圆圆说,李哥,反正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要不我们把工人给辞了?李羊群说,辞了?干吗呀?我可不是让你来当工人的!圆圆一直琢磨他这话里的意思,不是让我当工人,那是把我当什么人呢?如果没有他这句话,圆圆还没觉得有什么问题。有了他这句话,倒真成了一个问题了。关于这个问题,圆圆想了许多天,想得自己都有些不痛快了,干脆就不想了。
圆圆把李羊群的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李羊群除了睡觉别的时间常常不回家。圆圆倒是从来没有提过意见,是李羊群自己觉得挺过意不去的。李羊群就改了习惯,过去礼拜六的日子他也是在外面过,现在改了,现在他回自己的家和圆圆一起过。圆圆在平常的日子就懒散得很,圆圆每到礼拜六就忙起来,把自己重新收拾得妥妥帖帖,等了李羊群接她出去。李羊群常常把圆圆带去原来的地方,吃饭、喝茶、聊天。那个时候,圆圆就有些糊涂,觉得仍旧是从前的日子。李羊群也分明与往日不同,往日在家里见了她并不太讲话,换到外面,就重新喋喋不休起来。不同的是,现在他们消遣完了就一起回家。一起回家去的时候,就都感觉得出他们之间还是有了变化的。
圆圆时时会想起那个大风雪的圣诞夜的情形,可是那样的情形再没发生过。
圆圆每日都在家里养着,一日比一日地懒散起来。什么都由工人做,连喂喂金鱼,浇浇花这样的活她都懒得做了。她睡睡觉,看看电视。有时一个人出去逛逛街,有时还出去洗洗桑拿,做做美容。曾经是她侍候人家,现在是人家侍候她。姑娘们赶着嘘寒问暖,巴结着除去她的外套,称赞她又白了漂亮了,称赞她的衣服首饰好看。短短的一年多时间里,沧海已经变作桑田。圆圆开始穿上价格一件比一件更贵的衣服,本来就生得银盆大脸的饱满,两只肉耳垂厚厚地坠着。任谁家女人还不都夸她是个有福气的命。
李羊群每月都会按时在一个抽屉里放些钱。圆圆不能把它们存起来,可那些钱足够她消费了。她花起钱来也不再吝惜,学会了那些在商场里一泡就是半天的女人,买一大堆没有用的东西回来。无聊的时候,就把那些东西翻了又翻,设想一些用场,常常想到一半就丢开了。
这样的日子,也许正是圆圆梦寐以求的。但真过上这样的日子,她心里又空得像一座被废弃的仓库。其实圆圆并不曾遗憾她是不是少挣了多少钱。她要钱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呢?
李羊群是个好男人,李羊群从来都不曾承诺圆圆什么。可谁又能说,日子不会这样一直过下去呢?
圆圆想,等上两年,她一定要养出一个李羊群的孩子来。
圆圆从来都不是一个娇气的女孩。可有一阵子她突然觉得有了撒娇的欲望。快到圣诞节了,她要求李羊群带她出去过圣诞夜。圆圆现在也洋气起来了,她渴望刺激,喜欢起节日里甘醇的酒香。
李羊群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因为圆圆几乎没跟他提过什么要求。
李羊群带了圆圆出去,他这次没有带她去“直觉”。他花了六百多元买了两张“小上海”度假村圣诞晚会的票。他想,既然出去了,就应该让人家开开心心的玩儿个够。
装扮成圣诞老人的门童给了他们两顶红色的尖帽子,圆圆穿了雪白的鸭绒棉袄,配了大红的帽子,一张粉脸红红白白的,像个瓷实的瓷器娃娃。所有的人都忍不住看她。就连李羊群都吃惊地发现,与自己生活了这么久的一个女孩,竟然是这样美丽得这么陌生。有一刻,当他从旁边看她的时候,仿佛觉得根本就不认识她。
二人找了一个位置坐下,立刻就有小姑娘过来推销玫瑰花和礼品。买花吧先生,送太太圣诞节礼物啊!李羊群随手就抽了一枝递给圆圆。圆圆的脸立刻就红了,迟疑了一下才羞涩地把那枝天鹅绒一样深紫色的玫瑰放在胸前。那样的颜色衬了雪白的底子,就越发地娇艳无比。李羊群恍然悟到,圆圆并不是他的太太。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在一起是愉快的。
还会有什么事情比让人愉快更重要呢!
圆圆并不能知道李羊群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圆圆见他对着自己发呆,就带了温情与他的目光对接到一处。不相识的在一边看,就觉得是极好的一对。
真好啊!他们在心里兀自感叹。
李羊群的朋友就是这个时候从外面进来的,总有那么七八个,也许是十来个,圆圆那时哪里敢把心放平了数一数。
那群时髦的男男女女一看到李羊群就喊,哇噻,这么巧,早知道让老李请客了!
李羊群说我请酒水吧,你们就放开喝。
那帮人几乎同时把目光打在圆圆的身上。他们的目光让圆圆羞怯起来,那是城里人毒辣辣的肆无忌惮的目光。如果你是个心虚的人,仅凭那目光就能把你看矮下去半截。那目光罩着圆圆,圆圆只能把眼睛死死抵在桌子上的那朵花上。
有一个装束得极欧化的准洋妞儿把胳膊支在李羊群的身上,很随便地说,哥们儿,介绍一下啊!圆圆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她想这太难为他了。
李羊群也许是想了,也许是没想。李羊群说,她叫圆圆,我的伙伴。圆圆的心总算放下了,她没有上过大学,可她知道伙伴是有多种含义的,可以是生意伙伴,可以是工作伙伴,当然,也可以是性伙伴。
那些人好像立马就把圆圆给忘了,他们在他们身边坐下来。他们相互打情骂俏,也说一些文化事儿,有时还夹杂了英语。李羊群给他们每人要了一杯威士忌,男女都一样。他们开始自在地饮自己的杯中物。女孩子戴了很酷的首饰,翘了兰花指擎着杯子。她们也抽烟,样子极为优雅,就那么光明正大地在男人堆里抽。圆圆的那些女伴们也有抽烟的,可她们是在没有客人的时候,偷偷地抽,样子放荡而懒散。圆圆放松了一些,她因为不再被他们注意而放松。他们吐出的烟雾像一条河流,但她觉得自己被他们隔在了河的对岸。他们喝酒,圆圆就喝自己那瓶柠檬的科罗那。女士们是那么优越、放肆而又尊贵。她们有胖有瘦,有高有低,有黑有白。但她们无一例外地充满自信,而自信让她们漂亮和霸道。她们开心恣肆地说笑,她们是在自己的城市里啊!
她圆圆哪里能与他们这个圈子里的人交往?圆圆是圆圆,圆圆永远都成不了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圆圆是有自知之明的,坐一会就说要先走。圆圆说完走就拿眼睛去看李羊群的反应。李羊群这只羊好像回到自己羊群就把圆圆给忘记了,刚才还精神头十足地盯她的那双眼睛,现在一下子散了。他这样的神态与这帮人在一起才是合辙押韵的。圆圆以为,李羊群不陪她一起走,至少会挽留她。李羊群那时正忘情地和他们追忆起一桩往事,他仿佛忘记了自己的角色,他本是陪了她出来玩的。但他不想任何人在这个时候穿插到他们的往事里。他头都没扭就挥了挥手说,那好吧圆圆,你先回吧!
圆圆出了门并不觉得冷,她想起去年的这个日子,自己偷偷笑了一笑。她感觉笑容在脸上有些涩,也许是皮肤有些干燥,紧紧的。
圆圆打了车回家,放了满满一浴盆热水,然后洒了精油和浴盐。她脱光了衣服钻进水里,一边听音乐一边让自己的身体在水里一点一点地滋润。圆圆从水面上看着自己匀称的身体,舒服地叹出一口长气。她原本就是该这样在家里待着的啊!
圆圆洗了一个热水澡,慢慢地在身上涂上浴后霜。她年轻的皮肤紧绷绷地发出瓷的光彩,也许还没必要这样精心养护。可冬天皮肤是会干燥的,做一点特别的护理,会让触摸到手有一种丝绸般光滑的快感,李羊群就这样称赞过她。她想起了李羊群那双手。那双手在这个圣诞夜也许在她的身体上游走着,在一大群城里人中间,张扬而又镇定。
圆圆换了睡衣,又到卫生间细心地把头发吹干。她在洗浴中心做的时候,往往是洗了澡倒头就睡,早上却发现掉了很多头发。现在圆圆已经很知道如何保养自己了。
圆圆很快就睡了,她睡得很香甜,一夜连梦都没有做。
圆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亮晃晃地从没有拉严的窗缝里射进来。因为身边没有人,她有一刻曾经迷惑自己身在何处。李羊群一夜没有回来。
圆圆起来把窗帘全部打开,一屋子亮晃晃的太阳让她顿时觉得心里干净得像一面镜子。太阳很新,日子亦十分尽如人意。
圆圆先喝了一小瓶依云矿泉水,象征性地做了几节柔体操。钟点工还没来。圆圆没有等,她用冰奶冲了一杯玉米片,在煮蛋器里放一个蛋,往烘烤机里放了两片面包。面包的香辣瞬间覆盖了整个餐厅,圆圆吸了一下鼻子,她太爱这种烤面包的味儿了。圆圆仔细地给面包涂了黄油和蜂蜜,用四个指头夹了。她吃得非常认真,实际上她是在做营养和健美专家的功课。怎么样才能保持苗条,怎么样又能让营养均衡吸收。圆圆是个好学生,从她移植到城里的那天起,实际上她就逐渐适应了这里的土壤和气候。
圆圆吃了面包喝了奶,才脱了睡衣冲了淋浴,然后坐在化妆镜前给自己化妆。这是她每日的主要工作,哪怕是没有一个观众,哪怕她化了再洗去,她都觉得不能怠工。她今天占用的化妆时间可能比往常多一点,化得格外的细致。
圆圆穿了出门的衣服,她突然然决定要去逛商场了。
圆圆走的时候,钟点工刘打来电话问中午买什么菜,圆圆说买一只土鸡,炖了做汤面。这是李羊群喜欢吃的饭,圆圆不能肯定李羊群中午会不会回来,但还是准备了的好。也许他会回来。
圆圆打车去了鸿虞,那是省城比较高档的品牌店了。已经有很久了,圆圆有事没事常常去转一转,也未必每次都真的买。圆圆其实是个买衣服非常挑剔的人,即使有李羊群付钱,不是太十分理想的她都不肯要。而且,她也未必是奔着那些名贵的牌子。圆圆清楚,她太年轻,有一些大牌子并不适合她。
圆圆一连试了几个她平常喜欢的牌子。她喜欢有朝气的,喜欢那种重的色调,她还太鲜嫩,只有靠重才能压得住自己的轻。圆圆那天却是看上了宝姿的一套西洋红的羊毛格子套裙。她试的时候,突然想起了桃子的那件裙子。
她立马脱下来,说,有些俗气了。店主说,是刚刚上的货啊!圆圆看了一下店主,选了一件纯红色的长裙,说,包起来吧!看见店主笑了,圆圆很老到地用手比了一下说,老八五啊?店主说,我们最低九折!说完在计算器上按出一个数,就开始给她包衣服。圆圆最后用手摸了一下那料子,做结婚礼服倒也是可以的。
圆圆回到家已经差不多十二点了。李羊群依然没有回来。那女工都习惯了,圆圆洗了手她已经把饭菜摆好。
圆圆吃了一碗面,又喝了大半碗鸡汤。正午的阳光强烈地射进来,把满面屋子弄得亮晃晃暖烘烘的。女工把屋子打扫得差不多纤尘不染了。这是个很负责任的女工,是个城里人呢!原来是个纱厂的工人,还当过省级劳模。圆圆问过的,说是现在下岗比当劳模挣得还多,工作亦没有从前的累。女工才四十来岁,总是穿着朴素的衣衫,头发松松地在脑后打个结。她来的时候总是像一张纸那样悄无声息地飘进来,脸色苍白,目中无人,几乎是不带任何情绪的。这样的女工,倒是让圆圆看出许多尊重来。我老了大约就是这个样子的。圆圆想。
圆圆吃了饭就进了卧室,女工到底不记得她有没有给自己交代过什么?也许有,也许没有,她真的恍惚了。女工收拾干净,就关了门走了。
李羊群是晚间过了十一点后回家来的。他推开圆圆的门,见她穿了大红的衣裙,姿态端庄地躺在床上,脸色艳丽,已经睡得十分安静。
李羊群是第二日的早晨才看出异常的,他再去看她的时候,觉得那情形怎么和昨晚没有任何两样?过去摸了,才知道是冰凉的。
李羊群昨晚竟然没有发现,圆圆的枕头旁边是摆着一只空掉的药瓶的。
后来那药就一直摆放在李羊群家里最显眼的地方。
清点遗物的时候,李羊群翻出了一张身份证。圆圆原来叫肖明惠。
李羊群在一段较长的时间里基本上把肖明惠的历史搞清楚了,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始终纠缠着他,那就是,这个叫肖明惠的姑娘为什么要寻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