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君和乔新枝的结合,并不那么容易。江水君天天坚持给乔新枝送煤;每月坚持把工资留给乔新枝,自己吃饭只花以前的积蓄;一抱住小火炭就舍不得放手,眼里老是泪汪汪的。还有两件事,从反面促进了乔新枝和江水君的结合。先说第一件事。不知是谁告发的,矿上保卫科知道了乔新枝门前有一堆煤,恐怕有上千斤,而且都是优质煤。这天,江水君刚把一兜子煤倒在煤堆上,保卫科的两个人就出现在他面前。证实这一堆煤都是江水君从井下带上来的,保卫科的人认为,带一点儿煤自己烧是可以的,把煤积攒这么多,就有拿煤卖钱的嫌疑,就是侵占国家财产。保卫科的人对江水君提出两条处理意见:一是命江水君把这堆煤全部送还矿上,当然不是送还井下,是送到矿上的职工食堂;二是责成江水君在队里的班后学习会上斗私批修,作出深刻检查。江水君不敢违抗,把煤送到了食堂,也作了检查。第二天江水君自己花钱买了一推车煤,把煤卸在山下,又用乔新枝提水用的铁桶,一桶一桶提到乔新枝家里。江水君不再用帆布提兜给乔新枝提煤了,他把帆布提兜洗干净,晾干,叠起来,送还给乔新枝。他说,嫂子,这是我春来哥用过的提兜,你收起来吧,也算是一件纪念物。乔新枝接过提兜,一手托着,一手在上面抚了抚,像是一下子想起许多往事,眼里便起了雾。她说,水君,让你受委屈了。江水君的委屈是有的,说他侵占国家财产,让他把煤送到食堂,是一重委屈;让他在工友面前作检查,说他拿国家的煤,到一个寡妇家里买好,又是一重委屈。受的委屈再多,江水君都准备自己包着,不在乔新枝面前流露出来。不料委屈是脆弱的,经不起点,乔新枝一点,他的委屈就满了,差点顺着眼角子流下来。他赶紧把委屈控制住,说他受点委屈没什么,只要嫂子不受委屈就行了。第二件事,也是保卫科的人“听到群众反映”,找到江水君头上,使江水君受到了更大的委屈。一天晚上,江水君跟乔新枝说话说得晚了点,保卫科的两个人突然就推门进来。他们把江水君和乔新枝审视着,问二人是什么关系。乔新枝答话,什么关系?老乡关系!她对保卫科的人突然闯进来很不满。不用说,保卫科的人是来捉他们的,想让他们丢脸。他们什么都没做,所以什么都不怕。保卫科的一个人说,老乡关系?恐怕不仅仅是老乡关系吧!一个男的,一个女的,老在一块儿干什么?还是乔新枝回答,什么都没干,说话。怎么,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就不能在一块儿说说话了?保卫科的人说,你说什么都没干不行,我们还要调查。他们把江水君带走了。保卫科的人通知江水君所在的采煤队,让江水君停止工作,写检查。检查内容包括:什么时候开始和乔新枝发生男女关系的?一共发生了几次关系?乱搞男女关系的思想根源是什么?在山上的小屋,保卫科的一个男干事也在对乔新枝进行调查。男干事问得拐弯抹角,目的还是问江水君跟乔新枝的关系到了哪一步,发生关系没有。乔新枝作了保证,说她保证江水君是一个好人,老实人。江水君见她死了丈夫,只是同情她,才时常到她这里坐坐,跟她说说话。江水君规矩得很,从来没做什么不规矩的事。男干事不相信,说乔新枝的条件这么好,江水君对她不可能不动心。他退一步问乔新枝,江水君调戏过她没有,比如说是不是摸过她的乳房?乔新枝的脸红过一阵,恼了,说,有这样说话的吗,你们把屎盆子往一个好人头上扣,难道就不怕亏良心!她抱起孩子到门外去了。停了一会儿,见保卫科的人走了,她也锁上门,带着孩子下山,到矿上的单身宿舍找江水君去了。
江水君写不出检查,队里又不让他上班,他只能躺在床上蒙头睡觉。乔新枝找到他,见他眼泡肿得老高,头发乱得像一蓬老鸹窝,对他说,水君,起来吧,去洗洗头,洗洗脸。你要是实在不嫌弃我们娘儿俩,咱们就去登记,结婚。
跟乔新枝结婚,江水君没敢让在老家的父母知道;父母若知道,一定不会同意。他也没告诉矿上的老乡,老乡们若是知道了,会让他请客。请客倒没什么,老乡们来了,他怕的是老乡们跟乔新枝瞎闹。春节期间宋春来请客时,小屋的主人还是宋春来。有宋春来在,别人怎么闹都没关系。现在宋春来不在了,乔新枝的心成了破碎的心,哪里都碰不得。江水君也没有请婚假,队里已停了他三天工,扣了他三个班的工资,如果他再请假,耽误的班会更多。这天下班后,趁夜幕已拉下来,他只把自己的一套被褥抱到山上的小屋,就算和乔新枝正式结婚了。结婚的日期是他俩事先商量好的,乔新枝已做好了四个菜,等他回来吃饭。江水君来了,她呀了一声,说忘了买酒。江水君说没关系,不喝酒了。乔新枝说,这会儿商店肯定关门了,不然我到别人家借一瓶吧,明天买了再还给人家。江水君笑笑问,你很想喝吗?乔新枝说,不是我想喝,我想让你喝点儿。江水君说,喝酒的机会有的是,今天就不喝了。江水君显得有些拘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脚都放不开。乔新枝指着黄焖鸡块让他吃,他说好,他自己来。说了自己来,却不动筷子夹。乔新枝只好挑了一块鸡腿肉,放在他碗里。乔新枝说,你真像个害羞的新娘子啊!江水君刚想说是吗,忽然想起,他怎么能是新娘子呢,便说,你不要弄错了,你才是新娘子呢!
吃完了饭,乔新枝该铺床了,问江水君怎么睡。江水君说,你每天怎么睡,还怎么睡,不要管我。乔新枝极力把气氛弄得轻松些,说,总不能让你睡床底下吧!不料江水君说,让我睡床底下也可以。乔新枝说,那好吧,你就睡床底下吧,让小火炭尿你一身。她在床上铺了两个被窝,给江水君铺了一个被窝,她仍搂着小火炭睡一个被窝。乔新枝给江水君留的被口跟她一头,可江水君没跟她睡一头,到另一头睡去了。睡下之后,两个人暂时都没说话,各人想各人的心事。外面起了秋风,沙尘打在门上啪啪响。屋里很黑,煤火的灶口下面有一点儿微光。坐在火炉上方的铁皮水壶咝咝作响,响声若有若无,如秋虫的低吟。江水君想的是,他和乔新枝睡在同一张床上了,乔新枝已经是他的老婆了,这就行了。至于别的,他一定得管住自己。不能让乔新枝认为,他和乔新枝结婚,就是为了做那事。他得尊重乔新枝,不能让乔新枝小瞧他。矿上保卫科的人诬蔑他找乔新枝就是为了和乔新枝发生关系,他要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向自己表明,就是和乔新枝结了婚,他也不急着和乔新枝发生实质性的关系。长到二十多岁,江水君还没有跟任何一个女人有过肌肤之亲,他把那件事情看得非常重大,重大到有些害怕,如夜半临深池一般。如果掉进深池里,他不知会怎么样,很可能就不是他了。乔新枝想的是,看来江水君真是一个青头厮,没跟女人那个过,他还不好意思呢,还把自己的东西当宝贝,攥着宝贝不撒手呢!也许青头厮和处女一样,第一次做那样的事,都像是过一个关口,都比较艰难。而只要过了关口,就没什么难的了,跟吃家常便饭一样了。江水君不会到这头来找她,她得主动些,到那头去找江水君。她毕竟是过来人,得帮助江水君通过关口,把江水君拉过来。
儿子睡着后,乔新枝来到江水君这头,睡进了江水君的被窝。她只穿一件裤衩。江水君的秋衣秋裤都没脱。乔新枝轻声问,睡着了吗?江水君说没有。是不是等着我呢?乔新枝又问,同时把江水君搂住了。这一次江水君没有回答,也把乔新枝搂住了,脸埋在乔新枝胸前。不知怎么回事,江水君身上有些抖,从里到外都抖,打摆子一样。乔新枝身上呼呼冒着热气,按说江水君应该觉得温暖,不会觉得冷,不应该发抖。江水君意识到了自己的抖,他想把抖禁住,竟禁不住。何止是发抖,他还有点儿想哭。乔新枝知道江水君的抖不是因冷所起,但她说,我好好给你暖暖,我的火力大。遂把江水君搂得更紧些,还像母鸡勾蛋一样,把江水君的头勾在自己下巴下面。江水君果然抖得小了些,他喊嫂子,嫂子。乔新枝说,谁是你嫂子?我是你老婆。以后不要再叫我嫂子,想叫我,就叫我的名字。那么江水君就叫了声新枝。乔新枝答应了,说这就对了。得到鼓励,江水君又叫了两声新枝。乔新枝说:你老叫我干什么?江水君说,我听听是不是你。是我吗?是你。是我怎样?不是我怎样?怎样也不怎样,是你就行。你应该找一个黄花大闺女。你就是黄花大闺女。你是个傻子,连是不是黄花大闺女都分不清。乔新枝把江水君背后的衣服揪了揪,问,你以前睡觉都不脱秋衣秋裤吗?江水君说脱。乔新枝又问,那你今天为啥不脱?江水君吭哧一下,说再等等。乔新枝说,还等什么,你不是说过想跟我好吗,现在可以好了,想怎么好,就怎么好。来,我看你会不会。江水君仍把乔新枝搂着不撒手,说,我觉得这样就很好,能搂着你,我就很满足。乔新枝说,你满足,我不满足。她摸到江水君的裤腰,示意江水君把秋裤脱下来。这时江水君又说了一句话,使乔新枝顿时凉了半截。江水君说的什么呢?他说:我怕对不起春来哥!这句话有些突然,像是充满寒意,打消了乔新枝的热情。是的,在这间小屋里,原来和她同床共枕的是宋春来,现在变成了另外一个男人。据说死者的灵魂无处不在,说不定宋春来正在黑暗的空中向她眨眼呢!江水君的话像一把双刃剑,既毁掉了乔新枝的好意,也对他自己构成了打击,他心头一颤,几乎又抖起来。其实,他所打击的目标不是乔新枝,正是他自己。不错,他实现了打击自己的目的。乔新枝没有再说话,停了一会儿,听见儿子在睡梦中叫妈妈,就起身回到儿子那头去了。说起新婚之夜,人们总是想到冉冉红烛映双喜,香纱帐里卧鸳鸯,总愿意和喜气浪漫联系起来。然而在秋风阵阵的某个夜晚,江水君的新婚之夜,一个人一生只有一次的新婚之夜,就是这样度过的。他的新婚之夜,与人们的美好想象是多么不同啊!悲哀的人儿啊!
江水君在井下的日子不是很好过。宋春来出事后,班长李玉山应该给江水君的采煤场子再配一个人。可是,班长没有给他配帮手,让他一个人包一个场子,攉煤,支柱子,都是他。这就是说,江水君一个人干的是两个人的活儿。宋春来活着时,班长是看宋春来不顺眼。现在宋春来死了,班长变成看江水君不顺眼,仿佛江水君成了宋春来的接班人。除了把难干的活儿分给江水君,除了把死去的宋春来的活儿也让江水君承担,工作面每次放过排炮后,班长都点着江水君的名字,命江水君到工作面上下查看一遍,有没有哑炮。查看哑炮本是放炮员的事,可班长点到他了,是“看得起”他,他不敢不去。须知此时的工作面煤尘弥漫,煤尘密度非常之高,似乎伸手一抓就是一把。矿灯一照,煤尘如紧密团结的黑色蚊蠓在空中飞舞,扇动的却是闪光的翅膀,使矿灯的能照度不足一米的还有浓浓的硝烟味夹杂其间,仿佛整个工作面没有了空气,只剩下物质。在这样的条件下,江水君几乎不敢张嘴,一张嘴就涌进一口细煤。可由于空气稀薄,仅靠鼻子呼吸又不行,只能用嘴和鼻子同时呼吸。如此一来,江水君不仅把煤尘吃进了胃里,还把煤尘吸进了肺里。
班长这样“优待”江水君,江水君没有怨言,都默默地承受下来。也有工友看不过,让江水君不要听班长的。江水君笑了一下就过去了。他心里认为,自己受点儿罪是应该的。他不受罪谁受罪呢!自己受的罪再大,恐怕也换不回宋春来的一条命。班长再分活儿时,看到有难干的活儿,班长还没发话,江水君就主动上前,说,我在这儿干吧。工作面刚放过炮,班长不用再喊江水君,江水君已钻进煤尘滚滚的工作面去了,江水君检查是否留下了哑炮,查得很仔细,对每一根炮线都追根求源,对每一个疑点都不放过。这时的工作面不光煤尘大,安全状况也不好,危险比较多。因为炸药崩塌了煤墙,有时也摧倒了棚子,工作面变得非常狭窄,要四肢着地,像爬虫一样爬着才能通过。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残余的冒落物砸到。江水君不避艰险,照样查得很认真,很细心。有一天,他真的查到了一个哑炮,马上向班长作了报告。班长这次表扬了他,说他避免了一次哑炮事故,很好。得到班长的表扬,江水君竟有些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