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马上找老乡去打听,一打听就证实了他的猜测,乔新枝果然回老家去了。按照宋春来父母亲的要求,矿上的坑木加工厂为宋春来打制了一口厚重的红松木棺材,把经过整理的宋春来的尸体装进棺材里,派一辆车,直接把宋春来送回老家去了。矿上派车时,矿领导特意安排装了半车好煤,和宋春来的遗体一块儿送回宋春来老家。卡车的车斗子里,下面装的是煤,煤上放的是白茬子棺材。乔新枝要回老家为丈夫送葬,当然还要带儿子跟车回去。江水君还听老乡说,宋春来死后,按政策规定,宋春来家可以有一名直系亲属顶替宋春来到矿上参加工作,这个人可以是宋春来的妻子,也可以是宋春来的弟弟。这种政策是抚恤政策之一种,被称为顶工抚恤。如果家里有人顶上来参加工作,每月可以领到工资,别的抚恤项目就不再考虑。工亡矿工的亲属一般都会选择顶工。家里好不容易有一个参加了工作,拿到了国家的工资,吃到了国家供应的商品粮,这个人不在了,家里一定得派一个人顶上去。这样不但可以把国家工人阶级的名誉继承下来,还可以长期领到工资,比一次性领几百块钱的抚恤金合算得多。乔新枝倘若能顶替丈夫宋春来参加工作,不但每个月都可以领一份工资,她的儿子也可以随母亲转成非农业户口。然而乔新枝没有和宋春来的弟弟宋春宝争,她把唯一一个参加工作的指标让给宋春宝了。这一让,乔新枝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丈夫,没有了工作,也没有了抚恤金,她和儿子的生活随之没有了经济来源。知道了这些情况,江水君差点哭了。他想马上回到老家去,把乔新枝母子接回来。每个矿工每年只有十二天探亲假,江水君去年的探亲假已经用过了,今年的探亲假还不到时间,矿上不会批准他回老家。他还得耐心等待乔新枝回来。乔新枝的一些东西还在山上的小屋里放着,他相信乔新枝一定会回来。
又过了两天,乔新枝终于带着孩子回到矿上来了。江水君看到乔新枝家的小屋里有透出的灯光,他像是见到久违的光明,心里跳得厉害。他准备好了,见到嫂子,要好好流一回泪,为嫂子,也为自己。他敲门进屋,见屋里先来了一个人,是拄拐棍的张海亮。张海亮坐在门口的石头墩子上,单拐在地上放着,怀里抱着他的琴。江水君说,嫂子,你回来了。乔新枝说回来了。江水君问,什么时候回来的?乔新枝说今天下午。问了这两句,嫂子答应了这两句,江水君似乎就不知道说什么了。他准备的有满腹的话,也有满腔的感情,因张海亮在这里坐着,他心里像是遇到了障碍,话一时说不出,感情也用不上。说话,办事,俩人为私,三人为公。他的话是准备说给嫂子听的,他的感情都是准备流露给嫂子一个人的,让别人听见,看见,就不合适了。嫂子素袄素裤,素鞋素袜,人瘦了许多,也憔悴许多。才十几天时间,却恍若隔世,江水君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嫂子就是原来那个嫂子。原来那个嫂子流光溢彩,顾盼生辉。眼前这个嫂子暗淡无光,眼神呆滞,好像另换了一个人。这十几天里是嫂子大悲大痛的十几天,嫂子一定还在悲痛中沉浸着没有缓过神来。
江水君一时说不出话,坐在石头墩子上的张海亮,也沉默着,像石头一样,不说话。在江水君进屋之前,张海亮一定在跟嫂子说话,在安慰嫂子。因为他看见张海亮和嫂子的眼圈都有些红,心情都很沉重。张海亮被砸断了腿,老婆离他而去。嫂子的丈夫遇到了不测,现在只剩下无依无靠的母子二人。他们的命运有相似之处,对彼此的处境容易互相理解。琴一直抱在怀里,张海亮大概还准备为嫂子弹琴。琴弦绷得紧紧的,已处在相当敏感的状态,张海亮只轻轻一拨,琴即时就会发出声来。张海亮暂时没有弹琴,因为小火炭正在床上睡觉,他定是怕惊醒了小火炭。江水君以为,张海亮不弹琴也好,他所弹的都是那种凄凉的,催人泪下的调子。嫂子的心本来已经够伤悲的,秋风秋雨秋不尽,哪堪琴声助伤悲!江水君看出来了,张海亮对他半道插进来不甚满意,张海亮仿佛在说,我正跟嫂子说话,你来干什么?张海亮之所以沉默下来,是想让他离开,他离开后,张海亮可以接着和嫂子说话。江水君心说,我干吗离开,我才不离开呢!跟嫂子是近老乡,我来看嫂子是应该的。我不光今天来看嫂子,以后天天都会来。三个人都缄着口,二弦琴也缄着口,局面就这样僵住了。远处有压风机的声音传过来,那是安在风井口的巨大的压风机在日夜向井下送风。压风机实际上是在向自然界借风,借了东风借西风,借了秋风借春风,井上有什么风,它就借什么风。这天天上升起了月亮,门口的地上洒有一些月光,外面不怎么黑。还是嫂子把僵局打破了,她问江水君,那一堆煤是不是你送来的?江水君说是。他这才意识到,自从进得门来,那装满煤的帆布兜子一直在他手里提着,没有放下来。嫂子问到了煤,显然看到了他手里的提兜,他赶紧把提兜放在地上。嫂子说,你以后别再往这里送煤了,过一段时间,我跟孩子回老家去,烧不着煤了。这是江水君没有想到的,嫂子回老家去,他怎么办?他说,不,我一定要给你送!他的口气非常坚决,像是在发誓。他没说出来的话还有:春来哥不在了,你和小火炭眼看就没有吃的,没有烧的,我不管谁管!你要是不让我管,还不如让我去死。我死了也比现在好受些。后面的话虽然没说出来,但管得了嘴,管不住眼,那些话一字一句变成热泪,顿时涌满眼眶。他想用眼眶把眼泪框住,但终究框不住,漉漉地涌了出来。眼泪有眼泪的逻辑,管不住,就不管它,让它流去。嫂子的眼泪还没有流干,相反,她流眼泪像是流出了惯性,越流眼泪越多,泪窝子越浅。见江水君的眼泪无声长流,她的眼泪也流了出来。她回身帮儿子把被子掖了掖,不易被人察觉地用衣袖把眼泪擦去。她回过脸来,勉强平静一下,说,别这样,各人有各人的命。江水君说,嫂子,我要给你送煤送一辈子!说到一辈子,江水君的眼泪流得更汹涌些。人有几个一辈子呢,一个人一生只有一个一辈子,江水君拿送煤说事,总算把一辈子的心愿说了出来。
张海亮把江水君的眼泪看到了,要说对嫂子的感情浓,看来他浓不过江水君。他把拐棍抓在手里,说,嫂子,你们说话吧,我改天再来。嫂子说,再坐一会儿吧。张海亮说不坐了。嫂子伸开两手,欲扶他一把。他说不用,拐棍拄地,一用力就站了起来。他的琴上有一个背带,他把背带斜挎进脖子里,把琴背在身后。往身后背琴时,不知哪里触到了琴弦,琴丁东响了一下,并发出殷殷的余声。嫂子把张海亮送到门外,一再嘱咐张海亮小心,慢点儿。张海亮下坡时,她还是伸手扶了一把。张海亮说,有月亮,没事儿。嫂子你回屋吧!月光洒满了山坡,山坡上一片白花花的。连接各家门前的小路更白,宛如一道道泉水。乔新枝往天上看了看,月亮是半个。她一时记不起来,这半个月亮是新月还是残月。不管新月、残月,还是圆月,都是给准备团圆的人预备的。像她这样的人,对月亮还能有什么寄托呢!
回到屋里,乔新枝没有关门。她指着空出来的石头墩子,让江水君坐。江水君摇头不坐,只站着。江水君说,嫂子,我都知道了。你一定要保重身体。乔新枝没说话,她不知道江水君都知道了什么。江水君说,嫂子,我对不起你,都怨我没照顾好春来哥。乔新枝说,谁都不怨,他的命赶到那儿了,谁都没办法。要说怨,只能怨他自己,怨他自己的命不好。我的命也不好。江水君说那天我要不去解手就好了,要死,我们兄弟俩一块儿死。一块儿死了,到那边也好互相有个照应。这样说着,江水君心中波澜又起,眼泪再次流出来。乔新枝说,你这样一说,春来就听见了,你就算对得起你春来哥了。伤痛未平的乔新枝提不得宋春来,一提宋春来,万般伤痛重新聚拢,喉头哽都哽不住,转身趴在床上啜泣起来。她压抑着自己的哭声,显然是怕惊醒了儿子。连日来,尚不满周岁的儿子都是在哭声中度过的,受的惊吓还少吗!江水君却没有压抑住自己,他跪倒在地,哭出声来。他肯定要给嫂子下跪,这是一个下跪的机会。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屈膝下跪里包含着多么深痛的忏悔。他边哭边说,嫂子,你千万不要走,千万要给我一个机会。春来哥不在了,还有我呢,我一定照顾好你们娘儿俩。江水君一哭,小火炭果然被惊醒了,小火炭一醒,就哇哇大哭,两手乱抓。乔新枝赶紧把儿子抱起来,说,噢,噢,好儿子不哭,妈妈在这儿呢!她对江水君说,你这是干什么,赶快起来。江水君不起来,说,从这个月起,等发了工资,我就把工资全部交给你。你给我一分,我就花一分。你不给我,我一分都不花。我这个要求嫂子得答应我,嫂子要是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乔新枝明白江水君的意思,她没有答应江水君,说,这是哪里话,我怎么能花你的钱?我是结过婚、有孩子的人,岁数也比你大,你不怕别人笑话,我还怕别人笑话呢!再说,我男人走了还不到一个月,也不兴说这个话。咱老家的规矩我想你应该知道。江水君说,规矩我知道,我没有别的想法。你答应我住在矿上不走,还不行吗?你要是走了,我也没法活。乔新枝说,这是何苦呢!我暂时不走,好了,起来吧。江水君这才站起来。
第二天下班后,江水君去给乔新枝送煤,只把煤倒在门外的煤堆上,没进家就走了。乔新枝听见了江水君往煤堆上倒煤的声音,让江水君到屋里歇歇。江水君说不歇了,嫂子歇着吧,就提着空兜下山去了。
江水君刚走了一会儿,班长李玉山到乔新枝家里来了。李玉山穿得整整齐齐,手脖子上戴着明晃晃的手表。李玉山提来一盒点心,还给乔新枝的儿子买了一件衣服。李玉山连连叹气,一上来说的话跟江水君差不多。他说宋春来在他手下干活儿,他没有照顾好宋春来的安全,以致出了这么大的祸,给乔新枝造成了这么大的痛苦,他觉得很对不起乔新枝,特地向乔新枝表示慰问。乔新枝说,谢谢李师傅。李玉山说不用谢,宋春来不在了,还有我们大家呢,以后你有什么困难只管说。说到困难,李玉山把小屋环顾了一下,说小屋的面积太小了,等小孩子会走了,屋里连个玩儿的地方都没有。至少把小屋的面积扩大三倍,才稍稍像个家的样子。李玉山还说,屋里连个吃饭的小桌都没有,要是来个亲戚朋友啥的,菜盘子都没地方放。不说多么齐全吧,家里至少应该有一张小桌,四个小凳子。他毕竟是当班长的人,行使过一些权力,说话的气魄与江水君不同些。他说,这样吧,做小桌和凳子的事我来解决。我有一个哥们儿在坑木加工厂上班,让他弄出几块板皮小菜一碟。乔新枝说:不麻烦李师傅了,过一段时间,我们就回老家去。李玉山问:回老家干什么?乔新枝说,回老家种地呗。李玉山把两只手都竖起来摇了摇,说:乔新枝,听我的,你不要走!他把话切入了正题,让乔新枝跟他过。说了让乔新枝跟他过,他两眼看着乔新枝,满怀渴望的样子。乔新枝知道李玉山是有老婆孩子的人,还见过李玉山的老婆,李玉山这样说不太合适。乔新枝把态度硬住,说,你不是跟嫂子过得好好的吗?我看嫂子是个很贤惠的人。李玉山说,我老婆人是不错,不过她的病已经很重,恐怕连今年都熬不过去。你等等我吧。我知道矿上喜欢你的人可能不少,我还是把这个话先过给你,希望你能等等我,可以吗?乔新枝没有给李玉山留希望,她说:李师傅,我觉得你这个想法,不合适。要吃还是家常饭,要好还是结发妻,你还是好好给嫂子治病吧。把嫂子的病治好,比什么都强。在井下采煤工作面,李玉山习惯了说一不二,不知不觉中,他把这个习惯带到了井上。听乔新枝指出他的想法不太合适,他稍稍有些着急,眉头皱成了疙瘩。他说,我是实事求是,有些病能治,有些病谁都不能冶。我们这些干粗活儿的人,说话可能有些粗,可是,话粗理不粗。有一句话,我不知道当问不当问,是不是有人向你求过婚了,比如说你的老乡江水君?乔新枝说没有。李玉山说:不管有没有,我不得不提醒你,对江水君,你一定要小心,我觉得这个人不太正道,是个危险的人。话只能说到这儿,不能再往下说了。乔新枝说,在短时间内,我不会考虑自己的事。
乔新枝住在山上的石头小屋里没有走,六七个月之后,她和江水君才成了一家人。这时春天过去了,夏天也过去了,秋天已经来临。山根处生有一些酸枣树,树上的叶子开始变黄,一粒粒没摘去的酸枣显现出来。酸枣是丹红色,在黄叶的衬托下,宛如一颗颗南国的红豆。乔新枝的儿子已经会走,会跑,上山时不用抱他,只领着他的小手,他就一步一步登到山上去了。每次登到家门口,他都回头向山下望着,一副颇有成就的样子。乔新枝还是每天下山打水,每天在家看孩子,做饭。只不过,她以前等的是宋春来,现在等的是江水君;以前她给宋春来做饭吃,现在是给江水君做饭吃。乔新枝的生活好比矿井口的小轨道上跑的矿车,跑着跑着,在道岔前掉了一次道。如今道岔扳好了,矿车又走上了正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