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吃饭的时候,爹看着我有些不好意思,他“稀溜稀溜”地喝着米汤,从碗缝里看我,说,合作呀,我说话你听得见么,我没理他。爹又说,你要是听得见,就点点头,你要是听不见,就摇摇头。我听得见,可我没点头,也不想摇头。我埋头吃饭,爹就对在灶边喝汤的娘说,这孩子真是哑巴了。我听人说,要是没有听力,就肯定是哑巴了。我邵士喜那辈子缺了德了,生下这么个哑巴。娘把喝光的稀饭碗朝锅台上一掷,说,你还有脸说哩,都是你做的。爹也把碗朝锅台上一砸,说,你放屁,咋是我做的。我直到现在,还怀凝他是不是我邵士喜的儿子。娘又舀了一碗稀饭,听见这话就连饭带碗摔在地上说,合作不是你的儿,是乌龟王八旦的儿,行了吧。爹翻翻眼,说,你个不要脸的骚货,你还敢摔碗,你摔呀,“啪”地一声,爹把他的碗也摔在了地上。碗的碎片飞得四处都是,跃进吓得哭了。我把碗也朝地上一摔,撇着头出去了。爹在我后边骂道,娘的,你也敢摔碗,反了你的。你也敢摔碗,你给我回来。我没理他,我后来听见娘跑了出来,娘在我身后吼,好你个合作,我们摔碗,你也敢摔,你死得别回来了,我们供你吃,供你穿,你倒给我们摔开了。
我一直往河边走。
我想,我五岁时生气的样子一定可笑。因为我走过一群人时,就听见有人说,这是邵士喜的那个哑巴儿子吧,咋长得这么丑哩。路过另一群人时,有人又说,这个小哑巴的样子,象谁欠他十吊钱呢。
我一直往河边走,越过铁路,越过麦地,我来到汾河坝上。我终于嗅到了清新而有点甜腥的气息,感受到了让人迷醉的宁静。我怅怅地望着对面的山坡,那里有一群白羊,云朵似地在山腰游动。雁子在快乐地飞翔,喜鹊在远处的杨树上鸣唱。脚下的河水也在欢唱,一浪涌过一浪,我完全沉浸在这幽静而辽阔的田野。我忘记了爹娘的争吵,忘记了娘粗野的叫骂,我在这儿是孤独的,可我的灵魂却是宁静的。突然,我有了说话的欲望,有了歌唱的冲动。我忍不住喉咙底的撞击,说了句“天地”。我被自己的这句话吓了一跳,我急忙返过身往后看,没有人,一个人影也没有,我想,我刚才是说话了。我是能说话的,但我又不想说了。
太阳在天空照耀着,风的影子从我的身后又爬到了我的前面,后来太阳就落山去了。我的影子也消逝了,我依旧望着“哗哗”而去的汾河水,心里宁静得象身后那片空寂的田野。
我开始感觉饿了,但不想回去。我便沿着河向东走去。晚风吹拂着我冰凉的脸颊,有两滴泪顺着我的鼻翼流到我的嘴里,泪水是碱的,也是热的。我听见了爹那嘶哑的嗓门在铁道上喊,喊我这个哑巴儿子。我没有理他,依旧沿着河坝朝东走。后来,我听见娘那带着哭音的呼喊,我也没有理她,依旧朝东走。
在河坝东侧的荒野上,我看到了那棵老槐树,人们说这是洋槐,是三千年的老槐。槐树已经老死,庞大的树身上有一个遭受雷击而生成的大洞,可以藏三五个我这样大的孩子,解放曾经领着我来过这里。
我跳下河坝,越过田野向那棵槐树走去,心里充满了悲凉,我不想回那个家了,我要把这个槐洞当我的家,我再不想看到爹了。后来,我就钻进了树洞,当我爬进去的时候,几只麻雀从我的头顶飞了出去。我不知道这里是它们的家,我又钻了出来,很歉疚的望着那几只在天空盘旋的麻雀,我想说,你们回来吧,咱们做伴,可我又没有了说话的欲望。
麻雀飞走了,它们变成了几个点,后来,点也没有了,我又就钻进了树洞。我又看见几只田鼠急急慌慌地从我脚边逃了出去。我又钻了出来,很歉疚地望着那几只灰鼠惊慌失措地朝河坝那个方向窜去。我想说,你们回来吧,咱们做伴。这次,我有了说话的欲望,我使劲张着嗓门,然而,我还是没有喊出来。我非常为自己的无语而痛苦。
望着最后一抹霞光消逝的时候,我钻进了我的家。我看见爹在我面前流泪,娘也流泪,我说,你们哭去吧,你们想吵就吵去吧,我可要睡觉了。
很久,我感觉到有人扯我的袖子,又有人揪我的头发,后来,我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一个很得意的声音:我没说错吧,合作肯定藏在这里,是解放的声音。我睁开眼睛,看见解放手舞足蹈地在树洞外面炫耀,接着是娘的哭声,娘抽抽泣泣地朝我喊,合作呀,快出来吧,你把娘急死了。然后就有解放那么大的几个孩子四脚朝天地把我抬了出来。我挣扎着,要重新回到树洞里去,娘一把搂住了我,泪水扑塌扑塌地掉在我的脸上。娘死死地搂着我,说,娘再也不说你了,你把娘急疯了。
爹去山上寻我去了。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端着碗在门槛上吃鸡蛋面条。爹一看见我,就举起了拳头,朝我冲了过来。爹说,我捶死你这个野种。娘扑了过来,挡在我的前面,说,你喊什么呀,合作不是好好地回来了么。爹骂骂咧咧,爹从口袋里掏了颗烟,蹲在我的前面,狠狠地瞪着我。不久,我就看见路灯下他那双眼睛充满了慈祥,他朝我这里蹭了蹭,伸出手在我乱糟糟的头发上捋了一把,说,你咋就敢给我跑哩。我说你两句就不行了,看把你兴的,兴得没屁股了,大人说都不能说了。
门口围了许多人,他们都热烈地望着我。他们说,这孩儿不得了,小小的就敢跑哩。爹就仰起脖子对他们说,我前辈做了孽了,生了这么个犟种。他们又说,士喜,这孩儿大了怕是了不得。爹说,再了不得,也是哑巴。我前世肯定做了什么缺德事了。娘说,你还有脸说呢。爹看了看娘,晃晃地要站起来,然而还是没有站起来,爹说,都是你惯得。娘说,你放屁呢,我惯什么了。爹说,你叫大伙听听,她说我放屁,看把她反了的。人们就笑。
我看见他们笑得前仰后合,就把碗朝他们掷了过去,人们猝不及防尖叫着,朝后边倒去,几个人摔得叠摞在了一起。解放就拍着手笑,娘也笑,爹却一把揪着了我的脖领。他把我拎在半空中,说,你还真反了的。
那些人从地上爬了起来,一个个呲牙咧嘴,他们拍打着身上的土,惊恐地望着悬在半空中的我,啧啧地说,这小哑巴,大了真要反了的。
娘从爹的手里把我抢了过来,然后将我抱了回去,我听见人们还在对爹说,你家合作咋这个脾性哩。爹哭声哭调地给人们说,我上辈子真是做了孽了,遭到这样的报应。人们说,你得好好地说道他哩,要不长大给你捅什么漏子哩。爹说,是哩,是哩。人们又说,你看看你家合作那双眼睛,毒着哩。爹就说,这我倒没看出来。
人们散去了,爹驼着腰进来,怨恨地看了我一眼,说,解放她娘,合作今日让我丢尽人啦,以后咋让我出去和人说话呢。娘说,丢你什么人啦。爹咳声叹气地圪蹴在地下,抱着头说,我咋生下这么个犟种,我邵家几辈辈,可都是体面人。娘没理他,爹就又说,解放他娘,我寻思来,如果真有人要,咱把合作给了人吧,娘立即朝他“啐”了一口,说,给谁也不能给合作,他到了谁家能不受治?
我的眼眶就湿了。娘还是亲我。
爹看看解放手举着一块窝头要经过他身边出去,就把解放拦腰抱住,爹把脸贴在解放脸上,说,解放,我今天看出来了,合作是肯定指不上了。爹老了,还得靠你。解放挣扎着要走,就对爹说,我,你就能靠上了?你靠跃进去吧。
爹就把解放一把推开,伤感地摇着头,对娘说,他俩我谁也靠不上了,你再给我生个儿子吧。娘说,要生你生去,我可是不想生了。爹说,看你说的,光我一个人能生得出来。娘说,你不是本事大么。爹说,你一说话就往邪里说,你就不会好好说话。孩儿们都是你惯的。解放不听话,合作也不听话,连跃进也敢顶我。娘就高声说,照你说,我倒成罪人了。爹也高声说,你当然是罪人,你看看别人家的婆姨,谁不是男人说长就长,男人说短就短。谁象你,我说长,你说短,我说短,你说长,孩儿们能学了个好。娘把锅碗又摔得“嘭嘭”乱响。爹说,你看你,又摔打啥。早知道这样,我说啥也不娶你,娶玉凤也不娶你。娘的脸就走了形,一个碗砸在地上,尖声道,你个没良心,我一天伺候你,你倒还想着我妹子。爹也火了,说,我就想了,你要咋地。娘便一步窜到炕边,俯身在被垛上噎噎唔唔地哭了起来。
我突然有了强烈的说话欲望,我看着耷拉着头的爹,又看着脊背乱抖动的娘,吸了吸鼻子,从肺腑里喊出一句,你们别再吵了。
我看见爹象被什么东西螯了一下,猛地直起了腰,他看看四周,又看看我,疑惑地说,刚才是谁说话来,解放不在呀。我就定定地看着爹,说,是我说的,你们别吵了。爹瞪大眼睛看着我,又揉揉眼睛看着我,突然朝我扑了过来,说,呀,呀,老天爷呀,我合作会说话了。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没听见我说话。爹就伸起脚踢了她一下,说,你还哭你娘的球,合作说话了。这一脚踢得,我看见娘险些跌到炕下,可娘这次没有计较,一边抹擦着眼一边说,你说啥。爹紧紧搂着我,说,说啥,合作会说话了。娘怔怔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也向我俯冲过来,娘从爹怀里把我抢了过去,用手拍着我的脸,说,合作,你真会说话了。你给娘说一句,就说一句。我看了看娘就说,你们再吵,就离婚去吧。娘愣了一下,还是敞开嗓门笑了。
娘笑着说,你看你合作,一会说话,就让娘离婚,好,娘和你爹离呀,走,咱们现在就走。娘就抱着我往外走。爹说,咋,你们真走呀。娘没理他。爹就跟在我们的后边,说,要走,也得等明天么。你让我明天咋见人呢,我是劳模哩。
娘还是没理他,抱着我一直走。她一边走,一边高声在路上喊,你们听听,我家合作会说话了,我家合作不是哑巴。人们就从各自的窑洞里走了出来,人们又啧啧地说,想不到,真想不到。也没去医院看看,就会说话了。人们围着我,象看一个稀罕物似的,眼睛在我脸上串来串去。人们说,合作,你说一句,我们听听。娘也拍我的屁股,说,合作,你给他们说,让他们听听。
我厌恶地望着他们,没有一丝说话的欲望。娘就急了,说,合作,你说呀,要不人家们还以为我胡说哩。人们就说,就是,要不我们还以为你娘发癔症呢。我看看那一双双灰黄的眼睛,还是没有说话的欲望。爹拨开人群,走到我身边,一把把我抢了过去,然后就谄媚地冲我笑着,说,合作呀,你就说一句,要不你骂爹一句也行,要不人家说爹也骗人哩,爹是骗人的人么。
我还是不说,人们就要散开去。有人说,这两口子深更半夜地,发神经哩,明明是个哑巴,硬说会说话了。娘哭声哭气地看着我,说,合作,你就说一句吧。爹也说,就说一句,你骂爹一句吧。我看着爹那张可怜兮兮的脸,又看看娘那双盈满泪水的眼,就仰起脖子,对方才说怪话的那个男人喊了一声,宝元叔。那个叫宝元的就挤过人群,走到我身边,他不无得意地给人们说,你们看,他知道我是他宝元叔哩。我就说,你那天在我家炭堆上偷了两锹炭呢。众人怔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
那个叫宝元的人指着我的鼻子,结结巴巴地说,你这个孩儿,一会说话就给我载赃,我是那样的人么。众人又大笑。我便又说,我就在我家门口站着哩,你以为我是哑巴,不会说话。你就偷了一锹,又偷了一锹。宝元羞得低下了头,嘴里嘟嘟哝哝地,这个孩儿,尽胡说哩。爹挥挥手,说,两锹炭,算个球哩。宝元羞羞答答地抬起头,说,那天我做饭,一点炭也没有了,我就过来铲了两锹,不想,合作就看见了。爹又说一两锹炭算个球哩,明日你没炭了你随便拿。
人们就又围过来,要拉我的手,要摸我的头,喳喳地说,这合作,真不得了,一说话就把宝元的脏屁股扒下来了,不得了。爹傲视着众人,说,你们知道我们合作说的第一句话是甚么?众人问,说的甚?爹便仰了脖子,大声说,合作说的第一句话是让我和他娘离婚哩,这狗日的。
众人便大笑。
我恼怒地看了看爹,然后对众人说,你们笑啥,你们谁的屁股眼里没有黄屎。
人们便不笑了,面面相觑。一个个倒退着又钻回了自家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