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总说:“水娥在技术科工作,对治碱很感兴趣,也有想法。一年来搜集了不少资料。让他配合你干这个项目怎么样?”有这么一位靓丽的小姐合作我自然高兴,“我想我们一定会合作的很好!”聂水娥说:“我愿意当一名忠实的助手;不过,不是奴才。”这姑娘嘴挺厉害,对我的脾气。我说:“我可不愿意跟奴才打交道。但也没有资格要助手。只希望有一名志同道合的合作者。”曹总说:“来来来,坐下谈。”我说:“嗳,别误了你们看电影。我要借一辆自行车,谁有?”曹总说:“咱们不是说定了明天走吗?”我说:“不去爷爷那里,也得去看我奶奶。封乐村不远,七八里路一会儿就到。”水娥说:“骑我的车吧!”
夜色黢黑,土路平坦。我骑着水娥的凤凰坤车,朝前面一个亮着星星点点灯火的村庄行驶。第六神经告诉我,这个姑娘身上传导着一种异乎寻常的亲切感;或者叫一见如故的感觉。我一路捉摸不透是什么原因。我提醒自己不要有歪念头,但那种异样的感觉纯属正常。
爷爷拖着麻木的躯体,像笨拙的狗熊摇摇晃晃一喘一嘘地往闸台上爬。身上的冰碴子稀里哗啦乱叫。他能够感觉到新增的流量已经到达。渠水推着冰凌块子憋满闸板前的渠道。继续上涨将会出现的险情像带刺儿的鞭子猛烈地抽他的脊梁。他终于爬上闸台,攀扶着闸机的突出部位站起身。略微定定神,攒了攒劲,猛然用力启闸,中心轴转动了,闸板渐渐提起。脚下闸洞里发出狮吼般的咆哮。险情排除,我爷爷凝固的面部露出一丝舒心的微笑。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一股恶风刮来,爷爷虚弱的身子一晃,重重地摔倒在闸台上。头与水泥护板撞碰,顿时血流如注,失去知觉。大老黄扑向主人吼叫不止。
爷爷在狗吠中苏醒。寒冰裹身极度疲乏失血过多已使他奄奄一息。挣扎几次企图站立,仿佛身首分离。冥蒙中亮着灯的闸房进入他的眼帘,给他送来一股无名的力!他苦苦地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下爬,身后留下一串血迹。爷爷意识到生命将到尽头,多想回到住过大半生的温暖的闸房,在那里辞世最为理想。可是就在离房门数米远的大柳树下再也爬不动了。他晕糊糊像喝醉酒,觉得头像气球无限地膨胀。同时感到心底万般凄凉,几滴酸泪涌出眼眶。一瞬间脑子变得那么清晰:柳叶、朱恒、曹子昆、锁柱、拉福……一起向他奔来。他蠕动着不听使唤的嘴吐出几个不连贯的字:“拉,福……爷……再,也……”沉重的头颅陡然栽倒。大老黄哭泣般哼鸣着,焦急地围着主人转圈圈。
奶奶给我捧出花生核桃红枣糖块堆了大半炕。又冲了一碗红糖水放在我的面前。我盘腿坐在炕头上感受着家的温馨,“奶奶,别忙活了,坐下说会儿话。”奶奶添旺了炉火,坐在灶窝里的板凳上说:“人常说,亲孙子,命根子,一点也不假!拉福,你晓得奶奶见了你心里有多喜欢!奶奶如今还指望啥呀,不就活着个你。可是你成年在外面跑,老也见不上面,一想到这辈子还不知能见几回,我这心里就……”她抽噎着,用围裙揩泪。我喝着糖水,吃着花生,心里酸酸的涩涩的,“奶奶,你别难过。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就守在你老的身边。”奶奶两只深陷的小眼惊喜地瞅着我,“啥,不走了?”“是呀,大学毕业了,分配到咱汾灌区工作。”奶奶又嗔怒了,“你呀,傻小子!在北京太原找个工作有多好,为啥要回这小地场!奶奶想叫你成龙变虎哩,成天守着我这老婆子有啥用!”我说:“如今在哪里干也一样,工资一分不少拿。再说,汾河水利上也需要人。”奶奶走过来,坐到我跟前,盯着我的目光变得生硬而又冷峻。“快别提那水利!咱们家败就败在这水字上。你准是听了你爷爷的话,他个老东西还嫌熊家没有死绝!”我无意捅到了奶奶的伤心处。她和爷爷的不和是我多年想揭开的一个迷,何不趁机问个明白?“奶奶,我早想和你说这事。你就不能和爷爷和好吗?说到底是一家子,有多大的冤仇几十年解不开?你们都上了岁数,老这么分着过,孤孤单单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在一起互相也有个照应。人们不是说,亲儿子亲孙子,不如结发的冤家身子吗!奶奶,你就让我爷爷回来吧!”奶奶沉默了一阵儿,倔倔地说:“我不要他,你也别叫他回来,我恨他!”说完就伤心地哭了。我觉得出来,这哭里饱含着深深的爱与恨。等奶奶的情绪稍稍平静,我又问道:“奶奶,你和爷爷到底为了啥呀?”“唉,那些陈芝麻乱套子的事提起来叫人伤心。等日后有了空闲,奶奶好好给你叨些。今儿高兴,不提扎心的事。”我吃了闭门羹,但不灰心。
大老黄沿渠堤蹿来蹿去,发疯似的朝茫茫旷野猛烈地狂吠一阵,又回到主人身旁。它哼叽着伸前爪推推主人的头,推推主人的肩,推推主人的腿,没有任何动静。便失望地奔向闸房门口,立直身子用嘴摘下门扣,把门撞开,跑回屋里跳上炕,叼起一床被子拽出门外,撂到主人身上将周边扯展,使主人的身体无一处外露。然后,卧在主人身边,发出连续不断的凄惨的悲鸣,两只眼里不住地往下落泪。
万籁俱寂,只有闸洞里出水的激流声在夜空回响。
我被爷爷和奶奶的事困扰着,躺在汾灌局的客房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自打记事起,我就没见过爹妈的面,没尝过母爱父爱的滋味。爷爷奶奶供我吃供我穿供我上学,没命地疼我爱我,但老两口长期分居两地,我从没见过爷爷奶奶在一起碰过面说过话,至今闹不清是什么原因。这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埋下了深深的忧伤和遗憾。今晚奶奶虽然未回答我的问题,但我决心要解开这个谜团。我要好好做工作将老两口拉在一起,这也是当孙子的应尽的责任和义务。要说在我心中更爱爷爷或是更爱奶奶,我无论如何作不出选择。但明显的爷爷和奶奶在许多观点上尖锐对立。这或许是历史造成的;也许是分居的缘由。此时此刻我多想更快一点见到爷爷!我心里说:“爷爷,你的孙子没有辜负你的期望,我一再谢绝省厅的挽留而要求回到你的身边就是为了让你如愿以偿!从此以后,你再也不会感到孤独了!我要好好伺候你和奶奶,让你们度一个愉快的晚年……”当窗户微亮的时候,我不知不觉睡着了。
薄明的曙色将夜幕的轻纱渐渐揭去。弥散着雾岚的渠水像一条粗壮的蟒蛇缓缓蠕动,给凝固的冬晨田野凭添一份生气。青年闸工马忠义骑一辆飞鸽车迎着寒风吹着口哨悠闲自在地从渠堤上朝牛湾闸驶去。他首先发现闸台上的血迹,心头一怔,忙下车观察。循血迹走去,柳树下一条油渍麻花的被子苫着什么东西鼓鼓囊囊的,大老黄直挺挺躺在一旁,显然已经死去。这使他大为愕然!遂打住车,上前揭开被子一看,惊得倒抽寒气,几乎栽地!我爷爷冻僵的尸体上又是冰又是血又是泥,满脸污垢,不成人样。马忠义悲恸地捶胸跺足嘶声嚎哭。
我在睡梦中被一阵紧急的敲门声惊醒,遂翻身坐起,披上衣服去开门。曹总神情悲哀地走进。我立即觉察到有什么不祥,“曹叔叔,什么事?”“拉福,刚刚接到电话,是个非常不幸的消息。简直太意外了!我实在不愿告诉你,可是……”他坐在床上,双手抱住头止不住地唏嘘流泪。我急着问:“你快说,什么事?”“拉福,你一定要撑得住!这实在太不幸了,你爷爷他,他……”一阵悸栗掠过我的心头,我紧张的气都喘不上来了,“我爷爷怎么啦?”“你爷爷昨天夜里离开人世。”我脑子一蒙便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