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海涛父亲的截肢手术终于做了。全家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都沉陷在巨大的悲痛之中。而宋海涛除了悲痛,还有阵阵的自责和悔恨。他一想到自己给家庭带来的厄运,又惶恐又悔恨,几乎不敢和家里的每一个人对视。
做手术这天早晨,他有意躲在学校。但在课堂上,他什么都听不进去,眼前始终漂浮着父亲哀愁无奈的面容,还有父亲截去两条下肢后那空荡荡的裤腿。“生不如死”,这是他过去看到的一个成语,当时并不理解它的意思,此刻才刻骨铭心地理解了它的涵义。他现在的心情就是“生不如死”。是他毁了父亲的一生,毁掉了这个家庭的顶梁柱,实际上,也毁了他自己。他还等着父亲用数万元的巨额货币供养自己上大学呢。母亲年前悄悄对他讲,家里已为他储蓄了一万多元。而截止目前,他和父亲住院治病已花去了近万元。也就是说,家里已经没什么钱了。
大哥过春节没有回来,他在打工所在地,找了一个四川籍的女朋友。俩人准备这年的“五一”结婚,已经向家里写过两封信,希望父母为他筹措两万元。一万元做为结婚财礼给女方家,一万做结婚费用。这个数目在宋海涛家附近这片农村,并不算高。他们这个贫穷落后的村庄,有些人家的结婚费用也已超过三万元。越穷的地方,找媳妇的费用就越高。他们200多人的小村里,光棍有30多个,有人穷其一生都攒不够讨媳妇的钱。
父亲没有答应大哥。宋海涛过春节回去,看了大哥的来信,问过父亲,父亲断然说,他娶媳妇的钱他自己想办法,攒够了再娶。家里的这点钱供你上大学。宋海涛当时听得很是心酸,又很感动。可是如今,父亲攒得这点血汗钱也送给医院了。他还上什么学呢。
宋海涛知道,村里的人都盼着子女考大学,但又怕子女考上大学。考上大学,家里很风光,日后也会荣耀。但真考上了,那就需要一家人付出许多年的牺牲。
临近中午,宋海涛心神越发不安。他原不准备中午去医院,象是鸵鸟把头埋在沙堆里,就可以躲过恐怖和灾难。而现在他明白了,这悲惨的一幕,自己是躲不过去的。
一下学,宋海涛就拼命向市医院跑。他跑得满头大汗。学校离医院有四华里。街上的行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疯跑的少年。宋海涛跑得气喘吁吁,表情既痛苦,又麻木。他听见路人对他的议论和指点。但他已顾不上这些了。他一口气跑到三楼,猛地推开病房。全家人都围在父亲的病床前,母亲,二哥,还有刚刚赶回来的大哥。
宋海涛疾步奔到父亲床边,要去掀父亲身上的棉被。二哥一把把他挡住了。低声呵斥他:“看什么,看什么。”宋海涛还要挣扎着去看,大哥瞪着眼将他推开了。宋海涛再也控制不住放声哭了起来。
二哥扯着宋海涛的胳膊将他拖出病房,一边拖,一边用力推搡他,“别哭,别哭。爹刚睡着。”
宋海涛收住了哭声,但嗓子里还“哼哼”地低吼着。母亲跟了出来,拍拍他的背,低声劝他,“俺孩子不哭了,哭顶甚用。”说着,她自己也抽泣起来。
二哥将他按在走廊的椅子上,又让母亲也坐,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谁也不用哭了,哭能哭出甚来。
宋海涛擦着泪,对母亲,也对二哥说:“我不上学了,也不考大学了。我回去干活。”
二哥斜瞥了他一眼,叹口气没说话,母亲却触动了神经,一边抹泪,一边大声呵斥他,“你瞎说甚,上得好好的,怎么能说不上就不上了。”
“上学要花钱。”宋海涛抽噎着说。
母亲支了一下眼,要说什么,又猛地抽泣起来。
二哥掏出一颗烟点燃,看看他:“老三,你还是上吧。我干活供你。”
二哥一直游手好闲,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瞎混,又喜欢喝酒抽烟,交朋友,他零零碎碎赚得那点钱,平日还不够他一人花销。但今天能表这个态,还是让宋海涛很感动。宋海涛擦干眼泪,对二哥说:“不用,我真得不念书了。我去煤窑上干,养活咱爹咱妈。”
母亲用力推了他一把,“你胡说甚,你没听见你二哥说,他挣钱供养你么。”
宋海涛坚定地摇摇头,“上大学一年要一万。”
二哥突然豪气地:“两万我也给你想办法。”
大哥也阴沉着脸走了出来。母亲急忙进去了。大哥蹲在宋海涛对面,掏出一支烟点燃,埋着头不说话。二哥就说:“老大,老三刚才说他不念书了。”
大哥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上,上,为什么不上,咱爹还等着你当官长脸呢。”
宋海涛说:“咱爹成残废人了。”
大哥又埋下头,一会又抬起来道:“老三,要是你才上高一,也就罢了,扔了也不可惜。可你现在只剩下半年就高考了,怪可惜的。我看你还是接着上,考上就上,考不上也就怨自个儿了。”
“考上也上不起”。宋海涛闷声说。
大哥苦笑笑:“考上,我们就供你。咱爹做手术前还和我说,老三的学不能停,我就是卖血卖房子也得让他上大学。你听听,爹这辈子就指望你了。咱们家在村里小姓小家的,外姓旁人都瞧不起,爹就想家里有个能撑脸面的人。”
宋海涛的鼻子又酸了,还是坚持说:“我坚决不上了,不上学也就不见得没出息。”
母亲这时出来,喊宋海涛:“你爹醒了,让你进去。”
宋海涛急忙跳起,冲进病房,冲到父亲身边。
父亲脸色苍白,气息虚弱,两眼散淡无光,但看见他,还是硬挤出一点笑意。宋海涛去抓父亲的手,父亲也握住了他,父子俩就那么紧紧地攥在一起。宋海涛的泪又流了出来。“爹,你不疼吧?”
父亲费力地点点头:“不疼不疼,你的头疼不疼?”
宋海涛用袖子擦擦泪:“早不疼了。”其实,他还经常感到头晕。
“爹还怕影响你上学,不疼就好。”爹喘了两口又说:“不敢耽误下课。不会的赶紧问老师,可不能不懂装懂,那是害自己”。
宋海涛鼓足勇气道:“爹,我不想念了。”
“你说什么?你不要胡说。”父亲瞪大了眼睛。
“我不是胡说,我真的不想上了。”
父亲急促地喘着气:“你再胡说,你再胡说,就滚得远远的。”
宋海涛不禁哆嗦了几下。
母亲捶了宋海涛一下:“你看你,惹你爹生气。”
宋海涛强压着悲伤,对父亲点点头:“爹,我听你的,我上。”
父亲浓黑的眉毛这才松展开来,叹口气道:“这就对了。上,上,爹就卖血也要供你。你大哥二哥,他们自己有办法就早点结婚成家,没办法就等你考出大学来再成家。村里三十大几没有娶媳妇的人多着呢。”
“爹,你别说了。”宋海涛哭泣着说。
“好,我不说了。你上学去吧,这儿有你妈、有你哥们。你别耽误下学习。”爹再一次叮咛他,两眼凝聚的有了一点亮光。“去吧,回学校去吧。”
母亲也推他走。宋海涛松开父亲的手,泪水模糊了眼睛,他感到眼睛生疼生疼。
来到走廊,他蹲在地上,忍不住又抽泣起来。母亲将一塑料袋热包子递到他手里,“俺孩别哭了,快吃饭吧。”
宋海涛推开,摇摇头:“妈,我吃不下。”
二哥在一旁劝他:“吃吧吃吧,你现在也算个病人。”
宋海涛这才接过来,哆哆嗦嗦取出一个包子,刚咬了一口,又忍不住呕吐起来。母亲急忙走在他身边,为他捶背。他把母亲的手推开,看着母亲:“妈,我真得不想上这个学了。我那有心上课去。”
母亲当即定定地看着他:“你又胡说,你不上了,你爹还不气死。”
宋海涛的头又耷拉了下去。这个书他怎么能读得下去呢?读下去,这个家就得倾家荡产。
母亲又道:“俺孩甚也别想,安安心心地学习你的。你大哥二哥都说下话了,一定把你供出来。”
大哥这时就道:“我就是不结婚了,也供你。咱宋家好不容易出了你这么一个读书人么。”宋海涛此时心如刀绞,他再次进到病房,父亲却已睡着了。液体瓶还悬挂在那里。宋海涛象是第一次发现,父亲是那么苍老。父亲刚五十出头,但头发已花白,满面皱折,现在看去,足有60多岁。父亲这是累得,为他上学,为俩个哥哥娶媳妇,他几乎耗尽了自己。想到这里,他心痛得几乎站不住。
在同一天,沉浸在痛苦中的还有施芸。不过,施芸的痛苦和宋海涛的痛苦不一样。施芸的痛苦是因为她再一次受到父母的“围攻”。
这一切都源于明天要召开的家长会。因为成绩退步得厉害,怕父母唠叨,施芸想出个“掉包计”,找自己的老姨去冒名顶替。
这个办法,许多同学都用过。上初中时,还有同学花钱租“家长”。高三学生不好意思玩这种把戏了。有学生就撒谎说自己的家长生病、出差。还有人用施芸这种办法,找个能给自己保密的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