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命不是用来自私的
1 无常尘苦, 缘变万有惹深思
民国七年,师年三十九,值暑假,语相契者曰:“余明日入山,相聚只今夕,公等幸各自爱。”众度其意不可挽,相对泫然。忽一友问曰:“君果何所为而出家乎?”曰:“无所为。”曰:“忍抛骨肉耶?”曰:“人事无常,如暴病而死,欲不抛又安可得?”翌日破晓,遂孑然长往矣。
——啸月:《弘一大师传》
才华横溢、名满天下的李叔同先生,也即后来的弘一大师,其变幻多姿的一生本身就是一个传奇,从风光八面的文化名流转而皈依佛门,在风花雪月的杭州避世而居,潜心修行,从此往昔种种仿佛一切两断。在弘一大师的心念中,浮华红尘中的李叔同已死,而清净佛界的弘一法师方生。这是处在无常中无可奈何,只有束手就擒的大多数人无法领略的境界。
弘一大师的出家动机,显然是以“看见”了无常为基础的。然而,这是否意味着大师的转现僧相是为了要逃避生离死别的痛苦,而急于切断与妻儿、亲友的关系发展,以求避免所谓的情爱执著呢?
鲁迅先生在临死前写过一篇《无常》,无常就是没有定数,是对幻化人生的经典概括。
佛教如何说无常?《别译杂阿含经》中说:“一切众生皆是有为,从诸因缘和合而有,……若假因缘和合者,即是无常……”对大多数人而言,面对无常,唯一的感觉是“苦”,佛亦明了于此,因而《杂阿含经》上说:“色无常,无常即苦。”因为众生抗拒无常,所以觉得痛苦。
对于无常所引发之苦,至少有三种:“爱别离”、“怨憎会”和“求不得”。爱恋不舍的偏偏总有尽时,讨厌排斥的偏偏一再重复,想要要不到、想不要的无法摆脱,如此而让人受尽苦楚。
人生本无常,又何必深陷其中?生命中有太多的偶然,茫茫宇宙有太多的不确定。我们像鱼儿一样生活在尘网中,越挣扎越紧。回头想一想,我们要做的不是如何冲破这网罗,而是在弘一法师身上取经,怎样超脱这张无常尘网,不被它罩住。这也正印证了弘一大师对无常的阐发。
出家之后,弘一大师曾作《佛说无常经叙》,推广此部少为人知的佛经,且有言曰:“生逢末法,去圣时遥;佛世芳规,末由承奉。幸有遗经,可资诵讽,每当日落黄昏,暮色苍茫,吭声哀吟,讽是经偈。逝多林山,窣堵波畔,流风遗俗,仿佛遇之。”
这仿佛是大师夫子自道,倾诉他痛感无常而追寻因自受及目睹他人为难忍、不舍无常所受之苦,而在认识无常、接受无常,却又能在了解接受无常之后的茫茫生命变化洪流中保持淡然、悠闲,同时又奋力积极地于安然度日的同时不懈于永续付出,服务利益一切众生的情怀。凡此种种,都透露了大师对无常人生感受之深,及其自无常现象中,由佛法修习所得之法喜禅悦。
面对的是同样一个因缘所生、幻化无常的世间现象,有人惶恐不已,结果意志消沉,自暴自弃;有人难以承担,故假装忽略而醉生梦死;也有人希求永远霸占而盲目扩张自己的占有控制欲,做得很累、忙碌得很辛苦,结果是无益的“苦行”(抑或“酷刑”)。有多少人能在这人人必经、人人同样面对的无常生死问题中清醒过来、超越出去?
弘一大师曾经手书门联曰:“草藉不除,时觉眼前生意满;庵门常掩,勿忘世上苦人多。”此句中确实有真实滋味,悠远芬芳,淡淡久存。狼藉的杂草堆何以生意怡然?关闭的庵门之内何以是无穷的慈悲?看似矛盾冲突的背后其实是绝对的和谐。
山穷水尽之际,转过头来,就此游目四顾,或许你会发现:就眼前脚下此片林地水光山色一点不差,何异本来日夜赶路寻求的梦里桃源?随手一摘,就将野果果腹,随地一卧,何妨就在此地安歇?快乐和幸福、安心真的需要那么费劲吗?极乐世界真的远在十万亿程之外的山长水远吗?
来到长安,长安只是脚下安然行走的土地;未到庐山,庐山却是梦寐以求的千山之外!天才艺术家达文西说过:“认真度过一日,使人睡得安稳;努力付出一生,使人死得安详。” 菩提法师在《弘一大师之娑婆因缘》中介绍弘一大师为僧半生的作为:“持戒谨严,淡泊无求,一双破布鞋,一条旧毛巾,一领衲衣,补丁二百多处,青白相间,褴褛不堪,还视为珍物。素食唯清水煮白菜,用盐不用油。信徒供养香菇、豆腐之类,皆被谢绝。”
不是为了要得世人的崇拜称赞,也不是为了邀得后世美名,更非内心空虚而要显异惑众以平衡濒临崩溃的“自我价值感”,弘一大师让我们看到的其实只是一个安然度日,“淡有淡的滋味,咸有咸的滋味”的快乐幸福人。
这样的人生令人羡慕,值得我们学习:淡与咸,本来就各有滋味;缘变无常,本来就是天天存在,何以会让人忧心呢?弘师的一生值得我们再三细细体会。
草藉不除,时觉眼前生意满;庵门常掩,勿忘世上苦人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