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染不染头发又有什么关系呢?论自己舒服还是不染的好。可是从别人眼睛里看过来,那就是染一染好,染一染显得年轻,看着精神。不管怎么说看着一张灰头笼罩的土脸,总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感受。为了别人的快乐,还是染一染好。至于得不得癌症也就顾不得了。这大概就是现如今一百个人中只除了吃奶的孩子不染头发以外,都要染一染的缘故吧。理解不了的是那些年轻的人们,本来好好儿的头发,非要挑几缕染成或黄或红,甚至像鹦鹉那样的绿色。好好儿的人不做,要学着鸟儿一样着色。
为了这一层不理解,她禁止自己的女儿染头发。因为头发又想起了在外地念书的女儿还没买羽绒衣呢。昨晚天气预报说,北京的气温是零到十度。是到了该加衣服的时候了。本来早想买一件寄过去的。可是这衣服的款式颜色怎么也不敢自己拍板。因为有前车之鉴啊!她买的衣服,丫头嘴上不说,就是不上身。问急了,就说:你们看见最难看的,就是我们最喜欢的。审美代沟真的有这么严重吗?
好不容易盼到孩子上大学了,说拿着钱自己去买吧!可这丫头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就是不肯去买。问急了,就说,可贵呢!你妈掏腰包那会儿不也一样很贵吗?怎么自己掏钱就觉出贵了?再说了,我不是已经答应再给你钱的吗?看来,不当家是不知道柴米贵。每月的生活费自己掌握,丫头知道舍不得了。可再舍不得也不能冻着啊。咱虽不是有钱的人家儿,这点工资供孩子念书还是供得起的。她也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在外边儿受制,或遭人笑话。孩子是自己身上的肉,是自己生命的延续,亏着谁,也不能亏了自己的宝贝。
想着想着,坐不住了。拿起手机给女儿发短信:狗狗,天冷了。记着赶快去买羽绒衣。卡里的钱花完,妈妈再给你寄。半天等不到回信。这孩子,干什么呢?看看表,九点半。正上课呢。唉!
正自怅然若失地愣神儿,电话铃响了。是孩子他爸。电话那头鼻音很重,话音囊囊地。怎么才去了两天又感冒了?没一个省心的。“喂,你感冒了?怎么搞得呀?吃药了吗?”回说:“嗯,吃了药了”。“吃的什么药?”“感冒一号。”“泰诺没有了吗?”“嗯,这儿买不着泰诺!”“发烧了吗?要不要紧?”“不太要紧。就是太累了。后期工程乱七八糟的事情很多。老郭他儿子要结婚,他回去忙活,我得在这儿顶着,没办法。”
她觉得心里急。也很窝火。早就说老老实实呆着吧,非要去山沟里搞什么工程。男人们总是这样。开始做事不好好想想。做到盘里了,累得撑不住又沮丧。再说得多了,就会顶你一句:“男人们的事情,你们少管!”本来想再说点儿什么的,转念一想算了。就说:“那你好好注意身体,别累出毛病来。”
丈夫说:“没事的,我知道。我是想问问姐姐检查的情况怎么样?”说到大姑子的病,她的心情更加沉重起来。大姑子是一年以前由她领着查出患有胃癌的。北京和本省最权威的医院不停地治疗了一年。一年中已经先后化疗过六次。十来万块钱砸进去,换了个头发脱光。人还是没见好转。这次检查是专门请丈夫以前的战友,现在的权威特诊专家给做的彩超复检。目的是少花点冤枉钱,得个靠实的诊断结论。结果真的出来了,反而更加令人惆怅。说是已经在肝部大面积转移,而且发展很快。情况最好也就维持半年。还说最好不要告诉本人,只说预防性地再做做化疗。其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她谨慎地告诉丈夫:“不太好。已经转移了。发展很快。你和四儿联系了吗?”四儿是丈夫的弟弟。一起陪着去做的检查。
丈夫说:“我打电话了。姐姐说不想再化疗了。人财两空,照见就是这样。”
她说:“那也不能不治疗,至少要尽量减少痛苦。”
丈夫说:“四儿说再带点中药回去!”
她说:“其实任何药对肝脏都有损坏的。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唉!”丈夫很沉重。接着又问:“你呢?开的药吃完了吗?”
她说:“还在熬药吃。就是后背痛的不能翻身。算了,你别管我了,管好你自己吧!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没一个全好的人儿。”
电话那头很无奈:“呃,那我挂了。”
放下电话,想起该泡自己吃的中药了。
这个国庆黄金周是过的最累的。因为中间有个中秋节,回家过节的人很多。丫头学校放假,也回来过节。因为人们都集中在七号返程,这车票就成了火上房的事儿。平日里,预售票点是提前十天预售票。临到过节反而改成提前五天了。连着两天五点钟早起排队,也没见着个票毛儿。托了朋友预定,说的好好儿的,到日子说车站也根本没票。这下抓瞎了。亏得同行同学的妈妈到汽车站抢了两张长途汽车票,才算没误了孩子如期返校上课。
头天孩子一走,第二天中午她就发病了。老公本来也是准备下午就走的。结果她中午突然心口剧痛,冷汗淋淋,功夫不大就背过气去了。老公吓坏了,以为是心脏病。因为老丈母就是心脏病去世的。当下不敢怠慢,拨打了120。火烧眉毛送到急救中心,抢救半天,检查出是胆结石胆囊炎急性发作。这是首次发现她有这个病。缓过劲儿来,知道不是心脏病,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就没有住院。一来是社区附近可以输液治疗,二来是丈夫确实不能不走。在急救中心待了三天,她就回家了。每天自己到附近的医疗点儿去输液,丈夫就赶回工地去了。
输了八九天液,觉得可以了,就像好人一样停药了。三天以后,丈夫回来看她,问说你好了吗?她说,应该好了吧?胆结石又没什么好的治疗办法。医生说了,迟早得切一刀。可我的肚子已经开了三次刀了,还能再开吗?前年那次开刀,刀口长不住就差点要了命。还是保守治疗将就着吧。
能有什么办法呢?只能这样了。丈夫也是有胆结石的。前几年发作过一回。这几年不疼,也就当这病没了似的。
怎么两口子都会得胆结石呢?说着说着,他们就讨论开是不是饮食习惯有问题。要不要改一改什么的。可是他们夫妻两个饮食习惯绝对是不一样的。平时吃饭,没一样东西是同时喜欢的。丈夫喜欢吃炖的很烂的烩菜之类的食品,妻子则喜欢吃生脆爽口的菜。一个喜欢吃面,一个喜欢吃米。连喝个稀饭都一个喜欢吃稠的,一个喜欢稀米汤。因为口味不同没少干架。问题出在哪儿呢?说来说去也没个结果。
下午,两个人都出去办事。晚上回来,她说肚子很胀。丈夫说,是不是凉了肚子?她说,不是。最近每天肚胀。今天特别厉害。挨到午夜时分,她撑不住了。说堵得慌。上下不通。想吐吐不出来。想拉拉不出去。胸口又急痛。本想坚持一会儿过去就好。结果人又不行了。只好半夜求助120急救中心。抢救检查结果又添一样病:肠梗阻。还是需要住院手术。考虑到腹部的刀伤情况,手术有困难,只好保守治疗。半个月之内,两次爆打120,她也算创纪录了。再怎么撑也过不去,只好住进了中医院。又折腾十几天,不输液了,就回家来自己熬中药吃。这不,才出来两天,出院手续还没办呢,大姑子又来检查病了。
很无奈,里里外外尽侍弄病了。
把中药泡在药锅里,打开洗衣机,洗老公脱下的几件衣服。女人在家,总是有做不完的事情。除非病的不能动了,那是另当别论。
一边做着这些家务琐事,一边就在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想心事。其实她的身体还很虚弱。两只手软的连拳头都攥不回来。只是因为习惯了遇事自己往过撑罢了。她总觉得自己还应该做一些比家务琐事更有意义的事情。因为她不是家庭妇女,尽管她不反对做家务。事实上,不管她曾经担任多么重要的社会职务,这个家,以及家以外的事务都是她全力承担的。人活着总是要做些事情的。做些对别人,对社会有帮助有意义的事情。她和老公都是喜欢做这类事情的人。
可是一晃四年过去了。自打四年前机关改革分流,提前从工作岗位退休以后,许多动议要做的事情都搁浅了。只有张罗亲戚朋友乃至自己生病治疗的事情此伏彼起,未见停歇。先是老母亲病危,前前后后足有三年不得空闲。接着体检时查出自己子宫肌瘤到了非手术不可的地步。住院开刀了,医院刀口处理出了问题,缝合的刀口爆裂,四十天开着伤口不能动,腹腔粘连严重,才有了这肠梗阻的后遗症。
好不容易出了医院,弟弟妹妹又相继重病住院。妹妹住院手术还没好利索。大姑子的癌症就告急了。都是至亲骨肉,不照顾哪个也于心不忍。期间,还有一个情同姐妹的闺中密友真真车祸身亡。一个早年的好友平儿丈夫癌症治疗无望而亡。四年中就这样不停地奔跑于医院和亲友之间。每天面对哀伤和死亡。还有数不清的人生无奈。
久而久之,只要一听到亲友得病,神经就会紧张起来。身体的劳碌照料还在其次,天价的医疗费也不说它了。只那心灵上的无助就足以让神经受损。
就说这次给大姑子复查的事儿吧,起初,肿瘤医院说,再做个CT吧。问说多少钱呢?回说九百多。一想太贵了,干脆到二院吧,正常检查应该便宜一点。挂了号一划价傻眼了,要两千多。再到部队医院看看,更邪乎,比二院还高。不得已只好找多年的老朋友直接做检查。幸亏有这样一个朋友,要是没有呢?
这位高层次的医生朋友说,其实目前国内的CT检查,百分之八十都是不需要的。只是因为要赚钱,才把做CT,核磁共振等高端检查和医生业绩挂钩,所以检查费用高得吓人。整个医疗状况如此,能有什么办法呢?
想起到了急救中心的事儿,更是无语。自己已经痛得近乎昏迷。家人亲友急得发疯。医院却规定,非要交了钱才能拿出急救药来用。如果真的病危,也就真的完了,一切都结束了。这些事情一想起来,她心里就堵得慌。
生命的脆弱和脆弱的生命。还有那种成为习惯的医疗冷漠,好像不是哪一个具体人的错,可是又好像谁也脱不了干系。不知道该怨谁,可是又无法不怨。
正自郁闷。她的小弟弟来了。进门就说:“姐,我给你拿了点菜,是我自己种的,百分之百绿色产品。”小弟从部队复员以后在一个干休所工作。闲不住,空闲时间就在干休所院子里种菜。这回拿来的是新砍的白菜和苦菜。新鲜极了。
小弟走了以后,她看着那些没有化肥和农药的菜,高兴之余,又愁上心来。不为别的。只因为前天她从超市买回的黄瓜,放在冰箱里,又长长了一寸。幸亏当时没吃,否则那没吸收的生长素肯定吃到肚里去了。但大多数时候,黄瓜都是一买回来就吃的呀!
粮食,蔬菜,胆结石,心脏病,肌瘤,癌症,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来的补品和怪病,麻团似的在心里绕。又想起丈夫的战友老郭上次从河北老家回来带花生时说的话,后脊梁直发麻。
河北是产花生的地方。老郭回家,看见花生丰收,又大又饱。就说,这次给我多带点花生走。我回去送送人。他弟弟不给他那大又饱的,却另外拿些看着小的花生给他。他说:怎么了,你不舍得给我大的?他弟弟笑了,说那都是用药催起来的,好卖。咱自己可不能吃那。要吃吃这个,这里不上那些东西,味道好,吃着也放心。所以老郭大发感慨:我看这城里人准有一天让农民给喂死了。
她当时就开玩笑说:天塌大家死吧,农民也好不到哪儿去,工业污染不是让许多地方怪病连连吗?没一块儿干净地方了!
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的时候,她就总想这些令人沮丧的事情。而且是越想越不安宁。以致睡不着觉。她知道这是杞人忧天。知道想这些毫无意义。可是控制不了。就是要想。有时候想着想着悲从中来,忍不住就要清泪涟涟,甚至大放悲声。当然这些举动不能让别人知道。否则,一定说她精神不正常了。
好在自从女儿上大学走了以后,这屋子里大多数时间都是她一个人。亲戚朋友来了或住几天,或坐一会儿就都走了。她又不喜欢打牌摸麻将,体育不感兴趣,歌舞没有条件,也懒得去招揽。唯一的爱好是看书写字。最多的作为就是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有活儿干得时候,手脚不停,脑子不停。没活儿干得时候,手脚不动,脑子依然不停。
屋子里有电脑。兴致来了,在电脑上打字。烦躁的时候,到女儿的屋子里敲打钢琴。不看谱子,不恋曲,只是尽着性子宣泄情绪。弹出来的调子从来没有重复过。连她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工资卡里的收入,比上班的时候还要多。吃饭穿衣不喜欢讲究,过得去就行。在许多人眼里,她是目前第一享清福之人。可她就是愁。那愁是一种超越自身超越家庭,甚至超越现实的愁。发作起来就像从骨子里往外溢的没顶的愁。
洗衣机停转了。她一边往起晾衣服,一边自言自语:其实该给小四儿打个电话,看看姐姐怎么样了。不继续化疗恐怕坚持不了半年。说着,就拿起了电话。没人接。去哪儿了呢?回去了?不能吧?应该不会这么快走的。
正自捉摸,电话响了。她扑过去抓起来,刚要喊小四儿的名字,对方发话了:“形形吗?你在家呢?出院了吗?我在机场呢……”是平儿刚从海南回来。平儿的丈夫病故已经一年了。丈夫生病期间,平儿在病榻前衣不解带足足守候照料了三年,直到最后的时刻。此后好长时间一直陷于悲痛中不能自拔。前不久,他们的女儿从澳大利亚留学回来,准备在北京工作。她打起精神,在北京给女儿贷款买了一套房。还贷压力太大了,平儿这是去海南出租他们那套早些年买的房子。平儿原是钢铁公司的新闻部主任,也是四年前公司大裁员时提前内退的。丈夫连病带死花去了他们本来不非的积蓄。平儿走的时候,形形还在住院。所以一回来就打电话来了。
女儿不在时候,平儿喜欢和她无话不说。这就是知心朋友的好处。也是形形做人最成功的地方。平儿说:“我马上就回家。等我处理完事情,就去看你。你大姑子的病怎么样?”她说:“这两天又来复查了,看样子不太好。”这方面,平儿是过来人。安慰说:“只能尽心尽力,怎么也是痛苦,很无奈的。”
是很无奈。中午的时候,小四儿打电话说,姐姐看样子还得继续化疗。医生说,不化疗更不好控制,已经登记住院了。明天早上查血。有空床就开始化疗。她说:“明天查完血,让姐姐来我这儿吧,这里离医院近。”
每次化疗,姐姐总是先在她这里住的。这次因为她才出院,所以到了小四儿那里。一人有病,全家忙活。这是亲情的温暖,也是别无选择的责任。要不怎么算一家人呢?
整个下午,她一直在盘算,这次给姐姐做点什么让她开心的事情。没有办法制止疾病,在生命尚存的日子里,只能做点让病人开心的事情。最后想到姐姐需要一个假发。这是既能保暖,又能保持一个女人最后形象尊严的东西。哪怕是假的。想到了就去做。穿好衣裳,锁上门,就忙忙叨叨去市场上买假发去了。
天黑上床的时候想,一天又过去了,今天的价值是什么呢?
2007-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