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客观环境对他的真正的严酷改造,应该从1840年算起。这年夏天,他调任汀漳龙地区的代理道台,衙门就设在厦门对面的漳州城里。德雷克俏皮地说“一个不习惯海上生活的北方人,来到只有海洋意识的福建”,这一定是命运的安排。在这里,他平生头一次看到曲曲折折的海岸线,数不清的海上小岛,国产海盗和日本海盗,历史悠久的无政府主义的自然的海上国际贸易活动,充斥于大街小巷的外国水手和西方传教士,主要还有辽阔雄浑的大海和掀天覆地的波涛……这种生活环境的根本转换,必然导致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的彻底改变。存在决定意识,这不是马列主义的哲学观点吗?
更大的刺激是,徐继畲上任不久,爆发了鸦片战争。英国远征军攻广州不下,以鳄鱼号为旗舰,转攻厦门,炮击定海,北上天津。攻击厦门时,他得以经受洋枪洋炮的洗礼。他不得不开始思考:为什么西方的轮船用机器推进而不用风帆?为什么火炮射程这么远?为什么西方搜集信息那么迅速又准确?……他逐渐认识到,我们对西方文明的愚昧无知,原来就是失败的主要原因之一,应该立即觉醒并行动起来,重新认识西方国家,重新认识整个世界,认真探求别人强大的真正奥秘。徐继畲这种认识上的飞跃,有他写给山西友人的书信为凭。
认识上的进步,必然产生行动上的勇气。我们这位“循规蹈矩”的山西老乡,终于开始变得“不老实”起来:开始发疯般钻研世界历史地理,而不读“圣贤书”了。更勇敢的是,此时已升为福建省第二把手的布政使徐继畲,居然与外国人打得火热,尤其与美国传教士雅匹理过从甚密,从对方那儿得到大批先进的西方书籍和世界地理图册。应该承认,正是这些鲜活的新知识,真正打开了他理性的视野,让他摒弃了狭隘保守的国产世界观,以明亮的新目光审视人类生活着的这个硕大无朋的星球。他在知识化、现代化道路上的这种飞速进步,外国人留有可靠记载:徐继畲“是一个思想解放的人。他对西方地理和政治的熟悉程度,简直令人吃惊”,“在对世界各种各样情况的了解上,在思想解放的程度上,他都远远超过当地政府的其他任何官员”。
这时的徐继畲,写出这样的《瀛环志略》,才是顺理成章的事。
那么,我们于此可得出一个什么道理呢?是否可以这样说:改革开放的意识,现代化的意识,只有在改革开放和现代化的环境中才能培养造就;改革开放和现代化的才能,也只有在改革开放和现代化的实践中才能锻炼提高。不管是对一个人的进步,还是对一种事业的成功来说,客观环境是多么重要啊!
怎样才能创造一种健康活泼的客观环境呢?大文豪钱钟书说得极幽默:“门窗洞开,难保屋子里的老弱不伤风着凉;门窗牢闭,又怕屋子里人多,会气闷窒息;门窗半开半掩,也许在效果上反而像男女搞对象的半推半就。”真是各有利弊,实难两全,掌握好分寸并不容易。
正如德雷克教授所敏锐指出的那样,徐继畲的《瀛环志略》决不是一本简单的世界地理教科书,而是一本充满维新精神和改革主张的“惟妙宣言”。它深刻影响了曾国藩、董恂、康有为、梁启超、严复等中国整整一代资产阶级改良主义思想家,为19世纪60年代自强运动和90年代的戊戌变法,奠定了根本的思想基础。
我觉得,在徐继畲这一历史性重大贡献中,他大胆公开推崇彼得大帝和华盛顿,乃是他喊出的革命最强音。徐继畲认准彼得大帝是现代化运动的世界性领袖,赞美说他“变姓名走荷兰,投舟师为弟子,尽得其术而归”,然后他“疏通波罗的海道,水陆皆操形胜,战守攻取,疆土愈阔,俄罗斯近世之强大,实自彼得始也”!
而对美国的开国英雄华盛顿,更是极其赞美之能事,高度评价说:“华盛顿,异人也,起事勇于胜广,割据雄于操刘,既已提三尺剑,开疆万里,乃不僭位号,不传子孙,而创为推举之法,几于天下为公,确乎三代之遗意。……余尝见其画像,气貌雄毅绝伦。呜呼,可不谓人杰矣哉!”中国封建专制社会的一位封疆大吏,不去歌颂自己的大清皇帝,却把两位西洋国主捧得老高,说人家远远超过优秀历史人物中的佼佼者陈胜、吴广、曹操、刘备,而跟尧、舜、禹这些神仙似的英雄差不多。我们这位山西老乡也真够“胆大包天”的了。
公元1852年,徐继畲运交华盖,罢官为民,回到了山西老家。对于他的罢黜,德雷克和他的美国同胞一致认为,主要原因是他写了《瀛环志略》,尤其是为他们的总统唱了赞歌。
我看这是很不全面的。
诚然,极端守旧的卫道士们一致觉得,如果不严格控制与西方人的接触,中国文明将被污染,像徐继畲这种已被“夷人”及其“奇技淫巧”所诱惑腐蚀的危险分子,不能不予制裁,他们的言论不能不禁绝。徐继畲的丢官与守旧势力的攻击是有很大关系的。不过,这件事的另一个主要原因,还在于清廷统治阶级上层的政治斗争所致。道光皇帝的驾崩,咸丰皇帝的继位,导致了耆英和穆彰阿为代表的“主和派”的失势。而徐继畲是穆彰阿的学生,一直属于“耆穆集团”。所以,他即使不写《瀛环志略》这本书,恐怕也得倒台。
而令我感动,觉得有必要提一笔的,是这么一段小喜剧:徐继畲罢官十四年后,随着又一位新皇帝——同治皇帝的继位,他又官运亨通起来,回北京做了“同文馆”的总管大臣。这时候,美国驻华公使蒲安臣专门组织起一个盛大仪式,将一幅华盛顿总统画像赠送给徐继畲,并发表了热情洋溢的祝辞。其中有这样的句子:“总统特地让国务卿请一位卓越的艺术家,制作了这幅画像,并且越过陆地和海洋,送到你的手中。当你看到画中的温和面貌时,请不要回忆由于你努力想使人们更多地了解华盛顿和西方各国,而遭到罢黜的十四年悲伤岁月……”
这些有意思的美国人。
在《瀛环志略》中,有两处不显眼的文字,却使我心头一颤。徐继畲用有八卦符号的罗盘针测定欧洲的方位,判定它在乾戌方,在中国的西北,于是他即按金、木、水、火、土的五行理论下结论,说欧洲“独得金气”,所以“土地膏腴、物产丰阜”。他又以同样的中国办法评定非洲说:“阿非利加一土,以八卦方向视之,正当坤位。其气重浊,其人颛愚。故剖断已千万年,而淳闷如上古,风气不能自开。”这可就露出马脚了。一面宣扬新知识、新文明,一面却掺上看家的陈货色,多么刺眼!多么矛盾!其实在徐继畲身上,矛盾之处远不止这一点。他一面在《瀛环志略》中探讨西方自由主义思想和制度,一面却最喜欢做八股文章;一面在福建大量接触西洋朋友,一面回到山西(罢职其间)却组织民团,残酷镇压太平军的北上部队……
当然,这种“两面性”,绝非徐继畲所独具,而是他那个时代一般有维新思想的士大夫的通病。这里我想举一个更典型的例子。
就在徐继畲重新做官的那一年,清廷派出第一个正式的官方代表团,由斌椿带领去欧洲考察。团里有位年仅二十岁左右的年轻随员,名叫张德彝。他后来因为着有《航海述奇》一书而名扬天下。初到巴黎,张德彝惊奇地看到“铁裁缝(缝纫机)”、“擦物宝(擦字橡皮)”,之后忽然又看到更为绝妙的物什——“肾衣(避孕套)”。他认为是好东西,饶有兴趣地写道:“外国人有恐生子女为累者,乃买一种皮套或绸套,贯于阳具之上,虽极倒凤颠鸾而一雏不卵。”设想一下,这位老兄当时假如有勇气把这种文明先进的玩意儿带回来,加以宣扬和推广,中国人口将会出现什么样的情景?谁知他反而无比严正地又写道:“孟子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惜此等人未之闻也,要之倡兴此法,使人斩嗣,其人也罪不容诛矣!所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你瞧他吓坏了,怕有违孔孟之道,怕成为始作俑者而断子绝孙。中国传统旧观念的束缚力何其巨大顽强,纵然身处千万里之外的欧洲文明中心,也难以挣脱。
比起徐继畲、张德彝,更伟大的康有为、梁启超又怎么样?既可以拿热血性命相搏,义无反顾地推进“戊戌变法”运动,也可以鼓吹帝制,组织臭名昭着的保皇会,成为中国历史的绊脚石。
这是整个改良派的悲剧,是他们那个时代的悲剧。认真研讨我国19世纪中后期的维新思想和改革运动,对于今天的我们,实在具有极为迫切的特殊意义。
读罢德雷克教授的《徐继畲及其瀛环志略》,我思绪纷繁,百感丛生,心里热乎乎又乱糟糟的,这正是每每读完一本自认为是好书后的正常反应。我心满意足地告别鸡毛小店,踏上归程。
我忽觉自己正在攀登一座山峰,放眼眺望大地,美丽的地平线环抱着河流村庄、绿树红花、飞鸟走兽,但我看不见地平线以外的景物。我越爬越高,地平线则越往远处推移,先一阵还看不到或不易界定的景物,如今都清清楚楚地框入视野。然而我却立刻悲观绝望起来:不管我爬得多高,总有一个地平线以外的广大未知的世界,充满神秘和吸引力。我对它却无能为力。哦,原来人类的知识和能力,总是不可避免地要受到限制,虽说每个限制迟早都将被打破,却往往得付出“毁灭人格或结构”的沉重代价。因此,悲剧在人类生命中是基本的,不可避免的。每当意识超越了能力,悲剧便会产生。但一个人的失败,可以为他人的思想和行为换取超越性的象征意义,甚至对失败者本身来说,也可以引导他进入新的、重建其人格或深层生活方式的可能性……
我渴盼着自己的下一次“悄然独行”。
(199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