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望着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的舅妈,忸怩地拉着张文华的衣襟,怯怯地仰起头,嗫嗫嚅嚅叫了句:“舅舅,舅妈。”
张士忠笑着摸了摸芳草的头,没说话。舅妈似乎什么也没听见,她未吭声,也没有丝毫的友好表情。
张文华的娘家解放前已中落。土改时划成分,被划了个上中农。当初,张文华嫁了门当户对的王吉洲,谁料想解放后划成分,王吉洲不但是地主,1959年,他又成了右派。舅妈从骨子里瞧不起这个嫁了地主成分、住在乡下的大姑子姐,自然没有好脸色,她一扭脸,去了别的屋。晚上,张文华和芳草在张士忠家吃了一顿饭。“饭”是用茄子片外面裹上杂货面烙熟,大概,那叫茄子饼。也许是饿的,也许芳草的胃口原本就大,吃了好几片,她也没吃饱。而她不敢再吃了。是因为不是自己家的缘故?还是望见舅妈的脸色不好看?只有小芳草心里明白!
“你吃饱了么?”张士忠问。
“吃——饱——了。”芳草忸忸怩怩、怯怯生生。
张文华望着芳草,斜眼用腿轻轻碰了碰她,未吭声。芳草傻傻地望着母亲,也未吭声。晚上,芳草和张文华在单人床上睡下。张文华对芳草说:“我知道你没吃饱,我说让你吃,你咋不吃啊?”
“你也没说让我吃啊?”
“我不是碰你腿了么?你咋那么傻?”
夜里,张文华并未睡着。芳草也没睡着。翌日,张士忠偷偷塞给张文华一把钢镚、一把毛票。张文华带着芳草,沮丧地回家了。
当年,张志坤的“买办”行当发生了变故,家庭经济每况愈下。张士忠当初求学,曾受到过张文华的接济。张文华年轻时1米70的个头,圆方脸盘,大眼睛,高鼻梁,薄嘴唇,又读过私塾,国高,她标致、漂亮而有气质。她嫁了家庭富有的王吉洲,手头还算宽裕。
这个富有的大户人家,由王宝堂当家,王吉洲个头中等,相貌清秀,性格懦弱,他是此大户人家的少爷。王宝堂年轻时1.8米多的个头,长得英俊潇洒,头脑灵活,精明能干。他勤勤恳恳,经营祖辈创下的基业,继续置办房产,置办土地。他家的“烧锅”(酒厂),雇用了20几个干活的。拿现代话说,就是雇一些打工的。解放后,书本上说那是地主雇用的“长工”,是被剥削者。芳草的祖母徐氏,个子矮小,三寸金莲,走路扭扭搭搭的。而持家,她却是把好手。即便自家人,她也不允许铺张浪费。即使张文华这个家中的少奶奶,也有时有晌的给零用钱。祖母是穷苦人家出身,过日子从不奢侈,家庭内部事物由她掌管,张文华是这个大户人家的少奶奶,她不掌管钱财事物。
王宝堂是个开明人士,雇工平日若遇小灾小病,他时常背着其他雇工,偷偷接济一些钱、或赊钱给他们。雇工几乎都程度不同地受到过王宝堂的接济,而他们之间各自保密,但谁都心知肚明东家对他们好。当年的地主、资本家和如今的老板一样,都有自己的一套经营策略。本性,也各有不同,有善良厚道的、有恶毒霸道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不像后来书本上说的“地主老财,全都是黑心肠!”
土改那年,斗地主分田地。雇工给王宝堂通风报信说:“老东家,某日要开批斗会了,到时你可要穿厚点。不然,挨打会痛的。”
开斗争会那天,组织者让雇工上台控诉,有个姓黄的雇工上台“控诉”道:“我们老东家,对我们可好了,每顿饭都有菜,小米干饭随便吃。逢年过节多加菜,还有肉,比现在吃的好多了……”雇工的“控诉”未完,便被轰下了台。组织者训斥道:“你这叫什么控诉?啊!你得说,地主恶霸如何如何欺压咱们穷人,吃咱们穷人的肉,喝咱们穷人的血……”
话说回来,张文华很节俭,自己偷偷存了些私房钱。她用这些钱接济张士忠读完了国高。张士忠后来在鞍山钢铁公司任职。他在“鞍钢”还是个了不起的干部、共产党员。他擅长画画,还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一有空闲,他就挥毫泼墨,抒发情怀,自我陶醉。张文华和张士忠是亲姐弟,而他们却是两个阶级、两种不同的人。后来,自然就断了联系。“文革”爆发,张士忠不知犯了什么错误,还是被整死了。尽管他和地主成分的姐姐划清了界限,尽管他是共产党员。
在芳草幼小的心灵,她不懂什么是“阶级”,什么是世态炎凉,人情如纸。也不懂什么叫幸福!什么叫快乐!她只知道,走到哪里,都是饥饿和恐惧、哀愁与惶惑。
这,就是芳草苦难的童年,难忘的童年!
在出身的羁绊下
花园里/篱笆下/我种下一朵小红花/春天的太阳当头照/春天的小雨沙沙下/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我就是党的一朵小红花/
这首歌,是芳草走进小学校门学的第一首歌曲。
这一年,国家经济稍稍有所好转,可还是吃了上顿愁下顿。但无论如何,张文华也希望芳草能上学。她坚信学习文化知识,到什么时候都有用。毕竟,她出身在有文化背景的中产阶级家庭,对知识的认识高于普通人。第一学期,张文华借了两元钱,给芳草交了学费。
芳草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在学校,她学习好,按时完成作业。上学没多久便被选上了学习委员,胳膊戴上了“二道杠”。她高兴极了,有生以来,她从未如此高兴过。转年六一儿童节,她第一批光荣地成为一名中国少年先锋队队员,戴上了鲜艳的红领巾。第一批入队的,班里只有3个人,她是其中之一。芳草兴奋和自豪的心情,决非语言和笔墨所能形容。每晚,芳草工工整整地完成作业,便把鲜红的红领巾叠得平平展展,压在枕头下面。睡觉时,她一动不动,唯恐身子一动,枕头也会动,红领巾就会被捻出褶儿来。转天清晨,芳草庄严地把红领巾戴在脖颈上,她无比精神和自豪,感觉自己浑身都散发着光芒。那真是一种从里到外的良好感觉。从此,芳草慢慢爱讲话了!
芳草的班主任姓韩,名凤兰,29岁。她一双黑眸,粲然有神。薄薄的双唇,口才极好。她性格温和,面目慈祥。韩老师穿着十分朴素,给人一种自然之美。而美中不足,韩老师的面色黄无血色,看上去,一副病美人的形象。后来同学们得知,她确实有肺结核病。韩老师偶尔请病假,经常有一个非常厉害的赵老师来代课。
韩凤兰老师对芳草很好。因为,芳草不但学习好,又是班级的骨干。一下课,芳草便把一大摞作业本敛好,送到老师那里。老师忙或身体不适,她便代替韩老师批改作业,俨然是个小老师。如果说她性格里还有一点自信的话,那就是韩老师给予的。
芳草见韩老师用的黑板擦坏了,就用好久好久给家里买酱油醋剩下的一分二分积攒起来的2角钱,给老师买了个新黑板擦。老师看见后举着黑板擦惊讶地问:“这是谁做的好事?”芳草心里高兴,却不吭声。那时,都讲学雷锋做好事不留名,做无名英雄。韩老师得知是芳草买的黑板擦,便由衷地表扬了芳草。芳草看见韩老师的教鞭又短又难看,便找到当年的雇工黄大爷,黄大爷早已当了木匠。他给芳草楦了一个非常漂亮的教鞭。还图上鲜艳的红白条颜色,美观极了。“教鞭”这件事,着实让韩老师又好生感动,她当着全班同学再次表扬了芳草。芳草觉得做好事真是一件快乐的事。老师高兴,自己也高兴。所以,她变着法寻找“好事”来偷偷地做。
芳草还负责锁教室、拿钥匙的任务。每天,她比同学早到,放学最后一个回家。她家离学校很远,从家到学校,中间有一条不算太宽的河,还有一条北京通往齐齐哈尔的火车轨道。芳草和同伴一起,有时,刚从长长的火车下面爬过去,火车便哗啦啦地启动了,危险系数高极了。对此,她习以为常,即便铁路工人挥动手旗示意她不要钻,她怕上学迟到,照钻不误!
冬天,芳草第一个到学校便把教室的炉子生好火,老师和同学一进教室,便觉得教室暖融融的。为此,韩老师对芳草总会另眼相看。她常用白纸钉成本子,然后送给芳草,还和校方反映免交芳草的学杂费。芳草上了四年学,就刚入学时交了一次学费。韩老师经常把芳草的小揩字,帖到后面的学习园地上,要大家向她学习。还把芳草的作文当范文,读给全班同学听。偶尔有校长主任来听课,韩老师总会首先提问她。也许,韩老师认为提问芳草,芳草不会给自己丢脸的缘故。芳草无忧无虑生活在一片祥和之中。那是一段铭刻在芳草记忆中最难忘的美好时光。
好景不长,到了三、四年级,语文书中,经常有一些课文:大地主刘文采怎样怎样欺压农民;刘文学如何如何和坏分子作斗争之类的东西。大家读课文时,只要读到“地主”这个词儿,同学们就会齐刷刷地望着芳草,好像芳草就是那个大地主“刘文采”或是那个坏分子“王荣学”似的。每每这时,芳草的脸颊就会火辣辣茫然不知所措。甚至,教室若有个地缝,她都会钻进去。她常常感觉自己就是那个十恶不赦的大地主!不然,读到“地主”,为什么同学都用异样的眼神看自己?芳草幼小、稚嫩的心灵开始变得复杂,开始感到困惑:自己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一天也未享受到地主的优越生活,怎么自己竟成了可恶的地主了?苍天啊,你为什么,为什么让我2出生在地主家庭里?芳草心里呐喊。
还是那个善良的韩老师,她一次又一次地和同学们说:“家庭出身不能选择,但道路是可以选择的。”
“王芳草是个好学生,在学习上、品德上、工作上,你们都要向她学习。你们不要以为自己出身好,就什么都比人家强。你们中间,有好多人不如她!”如此,云云。听了韩老师的话,芳草哭了。不知是激动的,还是委屈的!韩老师不但不歧视地主成分的芳草,到了四年级,韩老师还向校方推荐芳草当上了大队长。从此,芳草臂弯上的二道杠变成了三道杠。这更使她加倍努力学习,做好自己该做的一切事情。
一次,老师出了两个造句题:
虽然……但是……
既然……就要……
有同学在本子上写道:“虽然,我中午吃饭了,但是,我家粮食少,午饭我没吃饱。”“既然我是学生,我就要学习好。”
芳草的造句本上写道:“虽然,我生在新社会,但是,我却是个可恶的地主。”“既然,我是党的一朵小红花,我就要坚决听党和毛主席的话,长大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做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
当时,正是学雷锋的高潮时期,“做永不生锈的螺丝钉”是句时髦的话。造句时,芳草挖空心思,把它用上了。在被批改的作业本上,韩老师把芳草的第一条造句,用红笔划了个错的符号,表明第一条造句她写的不对。芳草只好又重新造了句子:“虽然,我出生在地主家庭,但是,我一定要和地主家庭划清界线,做毛主席的好孩子!”
这次,老师在作业本上划了对勾。小小年纪,芳草的思想竟然蒙上了深深的政治色彩。这在如今看来,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四年级即将毕业,韩老师病重休假了。班里换了个男老师,名字叫李向党。这是个很潮流、很有政治色彩的名字。因为,一场震惊世界、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正在爆发。许多人都改名叫:“李向党”“刘爱党”“张文革”“赵保东”“徐卫彪”……
那场革命,彻彻底底改变了芳草的命运。虽然,芳草仍然戴着三道杠,而在同学们眼里,她已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因为她是“地主”。在心灵扭曲的日子,个别调皮的男生经常喊她“小地主”。新来的李向党老师不但不管这些调皮的男同学,他在看芳草的眼神里,也充满了鄙夷。一夜间,学校、大街,到处贴满标语:打倒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打倒地富反坏右!
打倒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坏分子!
打倒邓拓、吴晗、廖沫沙!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万岁!
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学校根据一些“成分”不好的老师的所谓历史问题,写了许多大字报,粘贴的到处都是。铺天盖地,来势凶猛,空前绝后的文化革命来到了。芳草小学四年级还未读完,学校秩序开始混乱。到五年级,学校就罢课闹革命了。运动在一天一天地深入发展,教六年级的一位男老师姓贾,他曾教过芳草的哥哥和二姐。据说,他的业务水平极高,课教得很好。不幸的是,他成分不好。基于这个原因,他在学校的日子很不好过。学生整天跟在他身后喊:“邓拓吴晗廖沫沙,还有我校贾大花,他们四个是一家。贾大花,贾大花,他管他媳妇叫大妈……”
有人诬陷贾老师说他对女学生好,因此起了个绰号叫贾大花。后来,那位正宗的师范学院毕业的贾老师,回老家务农去了。这时,芳草的日子也非常艰难。虽然,她会背一百多条毛主席语录,还能一字不落地背诵“老三篇”。但,全校同学都知道她是“地主”,调皮的男生经常喊她:“小地主”。为了表示对地主(阶级敌人)的愤恨与仇视,有的同学还往芳草身上吐唾沫。这对一个只有13岁的女孩子,是多么残忍的事情!她怎能承受?如何承受!
原本,芳草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学生干部,正在健康成长的时期。一夜之间,变成了被人唾弃的地主崽儿,芳草迷茫了。从此,她不愿意和任何人讲话,总是躲着同学,上课从不举手发言。因为,她一举手发言,总会招来同学们异样的目光。她怕,她怕那目光,她不敢正视那目光,更没有资格和胆量与别人的目光对视。芳草心里已经默认自己是“地主”。自那时起,她沉默了,彻底沉默了。
谁能想象,一个13岁纯洁、柔弱的女孩子的内心感受、是怎样的呢?那一声声的谩骂,多像一把把锋利的刀,戳进她稚嫩的心脏!芳草胸中与生俱来的、神圣不可欺的人格尊严,都被无情而残酷地践踏了。她能感觉自己极度受伤的心,正簌簌地往外流着鲜红鲜红的血。那血,像五星红旗一样的颜色。而那血,一文钱也不值!上苍对一个女孩子为何如此不公?
这以后,学校开始和芳草要学费了,怎么办?张文华只好让芳草去城里向租她家房子的人讨要房租。那一天,是芳草终生难忘的日子。
原来,租她家房子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给芳草班级代过课的赵老师,她叫赵一冰。赵一冰已经半年多不给芳草家房租了。张文华曾去过赵一冰家,碰了一鼻子灰后,就再也不敢去了。张文华很怵赵一冰,她自认自己是地主,人前矮一截,见谁都觉气短。何况,赵一冰是个胡搅蛮缠、不讲道理的女人。张文华想让自己的孩子去碰碰运气。然而,她哪里知道……
清晨,芳草早早起床,穿上芳兰穿过的、打了许多补丁、右肩上由于经常抬水已磨出了洞的便服夹袄,来到赵一冰家。一进门,她惊呆了。原来,这家的主人是赵老师!一见赵老师,芳草的心便开始发抖。赵老师厉害是出了名的,学生给她取了个绰号叫小辣椒。因为她脸上从未有过一丝笑容,对谁都板着一副冷冰冰的面孔,好像学生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似的。芳草心里,开始埋怨张文华。心想为什么让我来小辣椒家要房租?临出家门,张文华并未告诉芳草租他家房子的是何许人。霎间,芳草蒙了!因为有一次“小辣椒”和其他老师聊天,芳草正好从老师身旁走过,她看见赵老师用手指着自己,说道:“她家是地主……”
那时候,芳草一听“地主”就恐惧。赵一冰见到芳草,她目光冷峻,脸色难看,双眸死死瞪着面红耳赤、手足无措的芳草,厉声道:“你来干什么?”赵一冰知道芳草是谁,芳草却不知道赵一冰是谁!
未等芳草答话,确切说芳草已吓得不敢答话。赵一冰又大吼:“你干什么来了,啊?我知道,你到我家来,准没有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