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隔一段时间,芳草便会收到杨茂森与第一封信格调不同,内容类似的信件:“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百日不见,恍如隔世”之类的话。芳草纵然有满腹柔情,满腔话语,也要隐藏起来。因为,她是女儿家,她从不敢在信中流露一丝感情。草草几行字,抑或说些无关紧要、不痛不痒的话敷衍一番。而她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杨茂森。由于相隔遥远,间隔时间长,芳草每天都在心里描绘自己心中的白马王子。愈描绘,杨茂森就愈完美无缺,芳草心里,愈加浓烈地渴望与那个完美无缺的人相见。那真是梦幻般的年龄、梦境般虚幻的感情!人们常常感叹时间快若流水。而在期盼什么的时候,总感觉时间太长,太慢,太煎熬。
分别7个月,他们终于又见面了。杨茂森身穿一件瘦小的衬衫,来到芳草面前。徐立本和芳彤上班了,外甥和外甥女不在家。芳草一开门,望见眼前的杨茂森晒得红黑色的脸庞,一头短得不能再短的小平头,有些驼下去的脊背,再配上那件十分不合体的府绸布条状衬衫,短短的衬衫袖,露着红褐色的手腕,不伦不类,非常滑稽。杨茂森的裤子不但没有裤线,还有斑斑污渍,整个儿是位走错了门的农民老大爷。
芳草惊愣万分,她倒抽一口气,望着眼前梦寐以求的人,突然感到十分陌生,十分畏惧。情不自禁,芳草后退一步,难道这就是他?自己每天在心里描绘和想念的,和眼前这个人是一回事么?迷迷糊糊,芳草像在云里雾里,又仿佛从半空中被摔了下来,摔得又痛又难过。
杨茂森进屋,他见屋里无其他人,便向芳草扑了过去。芳草本能地一侧身,躲开了他。杨茂森以为芳草害羞不迎合他,又第二次扑了上去,芳草灵敏地闪到一边,双方谁都不说话。他的人,他的形象太让芳草陌生了。“他是信里那个人么?”她暗暗问自己。双方就那样僵持,杨茂森若开口讲话,或许,会缩短彼此距离。再丑的人,也有人爱。何况,杨茂森并不丑。关键是心灵的融合,语言的沟通。而杨茂森的嘴巴有“缺陷”。他执意一言不发,却执拗的一个心眼想拥抱芳草。在21世纪相逢拥抱已司空见惯,而20世纪70年代,人们的思想,还处于僵化之中。更别说他们只见过一次面,心理的距离太遥远、太遥远了。
在分别的日子里,芳草曾无数遍想象与杨茂森重逢时的幸福时刻。想象投进他温暖的怀抱流着眼泪向他诉说相思之苦的情景。而此时此刻,她却无论如何也做不来。芳草多么希望杨茂森首先打破尴尬局面,缩短彼此距离,使气氛和谐、温馨而自然!杨茂森忧郁、略带吃惊的眼神投向芳草,又不顾一切,第三次向她扑过去,接着第四次,第五次。芳草只管和他捉迷藏,就是不肯让他捉住自己。
“怎么了?”杨茂森站在一边望着芳草,说。他终于开口讲话了,芳草内心的复杂情感,怎好向眼前这个人倾吐?如何才能吐得清?她望了一眼杨茂森,未吭声。
杨茂森望着芳草,目光诧异,他面带愁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说:“唉!我嫂子做绝育了。”
哪挨哪啊?闻听杨茂森的话,芳草愣怔半晌。你嫂子做绝育,与你杨茂森有什么关系?她心想。
杨茂森的话,使芳草失望。心,虽然不满,却不知该作何反应,她心里说:“你嫂子做绝育,与我有什么关系?见面第一句话,居然是这样的开场白!难不成,你嫂子做绝育,与我们的婚姻有关系?”
久别重逢,一双热血男女,又在二人独处的氛围,芳草想听的,绝非与她无关的话。她浑身的热血,顿时冷却了。面对期盼以久的人,她无言以对。久别后的重逢,他们如此冷场,四目相视。杨茂森在一旁愣愣地望着芳草,芳草眼里则噙着泪花,羞涩地望着杨茂森,她哭了。芳草赶紧侧过身,把脸埋在手里,低声啜泣。杨茂森则不自然地伫立一旁,苦笑,木讷地凝视,不知如何是好,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芳草拭去汪在眼里的泪水,心想来者是客,如此怠慢人家多不好。她扭过脸来,打破僵局,“你们那儿的年轻人,都像你这样剪成劳改犯式的头型么?”
“麦秋了,要忙一阵子,怕没时间,所以把头理得这样短。”杨茂森飘忽不定的眼神,茫然地望着芳草。
“上次见面,你不是这样子,几个月时间,你老了,背也驼了。”芳草难为情地微微噘起嘴,呢呢喃喃,三分撒娇,七分生气。
“我在村里开拖拉机,身子总往前弓,天长日久,就这样子了。”停了停,杨茂森补充道:“上次是冬天,我穿的厚,你没看出来大概是。”
“你穿的衬衫,是你小时候穿的吧?”
杨茂森不自然地笑了笑,“这是我哥哥的衬衫。”
“难怪,衬衫显得那么小。你干吗穿你哥哥的衬衫?”她指了指大衣柜的镜子,“你去照照,看你穿得多滑稽?”
杨茂森窘促而难为情。他坐在椅子上红着脸,嘴唇微微动了动,苦笑,未作声。芳草忽然想:这是怎么回事?是贫穷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为什么哥哥有衬衫,他这个正谈对象年龄的人,却没有?也许,他和自己一样,都是被家里冷落的人?难道,我们同病相怜?莫非,他和我同是天涯沦落人?想着想着,芳草眼里盈满了泪水。
杨茂森赶忙掏出手绢,拭去芳草的泪。“你怎么了?”
“没怎么。”瞥一眼杨茂森手里的手绢,芳草问:“我送你的手绢,你不随身带么?”
“丢了。”大概杨茂森觉得话说得不够完整,又补充道:“你给我的手绢早丢了。”他把“早”字说得很重。芳草听了,有种异样的滋味在心里搅动。失望、不快、还有沮丧。转念一想:庄稼人,原本就这样不在意“手绢”有什么含义或纪念意义,这事也算不了什么。日后,只要他善待我,他们家人善待我,其他什么都不重要!芳草自己安慰自己。
分别7个月,再次重逢,他们没有热烈拥抱。
和上次一样,芳草受到杨茂森一家人的热情招待。每天,杨茂森去队里干活,芳草则在家中帮助杨茂森的妈妈干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和杨茂森的奶奶聊些闲天,也算悠闲自在。晚上,她期盼与杨茂森同去郊外散散步,天南地北地聊一聊,谈理想,谈人生,谈心情,谈对人生的理解,谈对社会的认识,谈个人的爱好,谈人与人。畅想未来,倾吐心声。也好呼吸一下新鲜、自由的乡村空气。杨茂森却推说白天干活累,便总把芳草堵在屋里。他不用口说话,只喜欢用肢体语言表达情感……
芳草感到窒息、不适应,她敏感地意识到,决不能再在这里住下去了。杨茂森想做什么,芳草已影影绰绰感觉到。全家人,也在有意识地推波助澜。杨茂森家人的计策和心愿,芳草心知肚明。她虽然阅历不深,但她明白,绝不能用自己的名誉和利益做陪葬!
杨茂森家人期盼而求之不得的那种事情,说出大天来,芳草也不会答应。一来,相隔千里,互不了解,缺乏足够的信任。二来,她受的家庭教育和她的个性与自尊心不允许她那样做。芳草清醒而理智。她知道如果自己失去理智,依了杨茂森,毫无疑问自己便成了母亲眼里的“小娼妇”了。她知道娼妇是坏女人,是被人唾弃的坏女人。她不要做娼妇,不要做坏女人!尽管,芳草的心孤独而寂寞,又是青春萌动期,但比起同龄人,她太理智了。甚至,洞房花烛夜,她都不能进入状态。这是为什么?只有上天,晓得她的心!
“我来北京好几天了,我也该回去了。以后有时间,我再来。”
“多住几天吧,”杨茂森火辣辣的眸子,望着芳草,“大老远的,来一趟不容易!”
“绝对不能再住了,我害怕。”芳草红着脸,不自然地说。
“你怕什么?”
“不知道。”芳草眼睛的流光瞥视杨茂森一眼,低下头,呢呢喃喃:“你心里明白!”
无言,沉默,忧郁,彷徨,不知名的情绪,笼罩着他们这一对熟悉又陌生的年轻人的心。
晚上,杨建仓拿来一把镰刀,对芳草说:“前几天,我听说我们这儿的镰刀,和你们那边的不一样,你明天走,送你一把镰刀,做个纪念。”杨建仓边舞动手里的长把镰刀,边说。
芳草惊讶,愣怔,转而接过那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长把镰刀,嫣然一笑,未吭声。
小屋里,杨茂森拥住了芳草,他双唇动了一动,未说话。尽管杨茂森未说话,芳草却也了解几分他内心泛起的涟漪。而芳草希望杨茂森表达,期盼听到他热烈而滚烫的语言表达,就像他第一封信写的那样。
他们再次分别了,却没像上次那样热烈接吻。不知为什么,芳草不想那样,心里千头万绪,百感交织。言而归一,他们一生中,只真真正正接过那一次吻,一次难忘的吻!
距离开车的时间还早,他们来到一个站前小店。芳草吩咐售货员拿给她一个小影集,准备买来送给杨茂森。
“我买吧。”杨茂森见状,赶忙说。
“不,我买,是我要买的。”
杨茂森一边掏出1.2元钱,一边说:“还是我买吧。”
他掏钱买了影集,送给了芳草。
“就这样送我么?”望着影集,芳草调皮地笑了笑。
杨茂森虽然木讷,而他不傻。他从上衣口袋掏出钢笔,想了想,在影集首页上,工工整整写了两行字:
“虽隔千里远,红心紧相连,让我们为了将来的幸福生活,而共同努力吧!”
森
1976年6月15日
人常说,音乐,能使人的心灵相通。文字,对一双青年男女,同样也具有通天的魔力。至少,对芳草是有魔力的!
望着影集上娟秀的字体,芳草心里暖烘烘、热乎乎的。她搞不明白她喜欢的究竟是杨茂森的人,还是杨茂森的字?见到他的字,她有心跳的感觉,和他本人在一起,她却没有任何感觉。
杨茂森的字,就是他的嘴,就是他的心。芳草不断安慰自己。眼望杨茂森漂亮的字体,她自我享受、自我陶醉着。
列车上,芳草手握杨建仓送给她的镰刀,几次差点碰到旅客的脸,也几次遭到同行旅客的白眼。芳草开始后悔:我为什么要他们一把镰刀?千里迢迢来一次,连双袜子都未买,送一把镰刀给我,这,算什么礼物?心里,酸酸涩涩的。一生气,她将镰刀递给了杨茂森,“你把它拿回去吧,我一个女孩子家,在火车上明晃晃地拿一把镰刀,别人看了,显得多不雅观?”芳草噘着嘴小声说:“你没看见吗?别人都在瞪我!”
杨茂森未说话。他接过镰刀,把手放在芳草肩上,轻声说了句:“咱俩的事,就那么着啊。”然后,他跳下了火车。
一声刺耳长鸣,火车缓缓地启动了。杨茂森站在站台上,望着车厢里的芳草,挥了挥手中的镰刀,又重复道:“就那么着啊!”
杨茂森声音不大,也不小,周围的旅客都听见了。列车懒洋洋地开出了北京车站。周围的旅客把瞧杨茂森的目光瞬间又移向了芳草。他们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起眼前这个东北姑娘。有好奇者鲁莽地问:“那个拿镰刀的老头,是你什么人?”
闻听此言,芳草一声未吭,又羞又恼,她眼中噙着泪,赶紧躲到两节车厢衔接处,痛痛快快无声地贴着列车的玻璃窗,冲着外面飞驰而过的城市,楼房,村庄,田野,大哭起来。芳草心里好堵,但,无论怎样,她明白自己已经没了退路,退回去比现在还糟。在农村,与人订了亲再毁约,就相当离一次婚一样,会被人唾弃,会被认为是放荡的女孩。更何况,自己与杨茂森还接过吻。
“倒霉的吻,晦气的吻!”芳草心里骂。
矛盾,复杂,难过,她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什么滋味在她体内循环,缭绕。昏昏沉沉,芳草又回到那个让她无限热爱,无限眷恋,无限怨懑的家——她的东北老家,芳草成长的摇篮。
照例,杨茂森半月20天给芳草来一封信,她也同样的时间回一封信。剩下的,就是绵绵不断地思念和等待,犹豫与彷徨。心里思念什么?为什么思念?芳草全然不知。那是一个晕晕乎乎的年龄!相识已一年有余,此时的芳草非常盼望杨茂森像第一封信那样甜甜蜜蜜,直白坦诚地向她表达爱慕,诉说衷情。尽管,她心中没有爱,只有同情和怜悯。
令芳草遗憾,直到结婚,杨茂森从未像第一次一样写过信。而他的文笔,确实不错。他掩藏起初次那种直白的表达方式,后来的信,写得婉转,含蓄,暗露锋芒,语言分寸到位。芳草欣赏杨茂森的文采,心里,一直处于迷惑不清的状态。她究竟爱他的人?还是爱他的信?每次见到杨茂森的信,芳草都会激动不已,魂不守舍。见到杨茂森本人,却没有那种激动和飘飘然。
公元1976年,是中国历史上多灾多难的一年,也是中国老百姓终生难忘的一年。年初,最受世人爱戴和敬仰的伟人周恩来与世长辞了。举国上下哀声一片,人们心中肝肠寸断。人民群众还未从悲痛中缓过神来,开国元勋朱德、毛泽东相继辞世。人们的眼泪流成了河,为伟人的离去而惋惜,而悲伤,而难过,而哭泣。
与诸多不幸,同时发生的,还有世间罕见的大地震,在河北省唐山地区发生了。那24万不幸长眠于地下的生灵,还有几倍于24万人的哭泣声,震撼着全中国,震撼着全世界。那是怎样一个多灾多难的年份啊!国家政治、经济,受到巨大的冲击。人们的心灵,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所幸的是10月份,中央一举粉碎了四人帮,举国上下,欢声一片。中国的老百姓,经过了大悲和大喜的两个极端的情绪。那是人民群众真实的极端情绪,永远的悲与喜而感人的情绪。芳草和无数中国人一样,臂带黑纱缅怀周恩来,去灵堂祭奠毛泽东,为大地震罹难者哭泣,为地震中致残的人,而叹息。那是让人心碎的一年!
岁末,芳草连续接到杨茂森3封来信。信的大意内容都是:“人生苦短,生命无常,全家人无不真切盼望与你尽快团聚,希望你我永不分离……”
芳草敏感地意识到,自己在那个生养自己的家庭,生活的不会太久了。每天,她少言寡语,默默而心事重重地为自己做着远嫁他乡的行前准备。她无数遍在心里勾画未来的美好蓝图,暗暗在心里发誓:一定从塑自我,做一个有德行的人!要当个孝顺的儿媳,当个好孙媳,当个好妻子。凭自己的双手、汗水收获果实。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堂堂正正做人。为自己的孩子,做好启蒙老师,做品质优秀的楷模。一定把自己的孩子培养成有出息、有德行、有教养的人!
忽然,芳草感觉脸颊发烧,害羞不已。她悄悄对自己说:“你还没结婚,就想孩子,谁知道你将来能不能生孩子!”
张文华曾对芳草说过:“在农村,杨茂森的年纪算是大的了,为什么在当地娶不上媳妇?会不会是他有什么生理问题?”芳草对母亲的话嗤之以鼻。心想杨茂森若有生理问题,就按芳兰说的办,她生一个孩子,由自己来抚养。“唉!”叹口气,芳草转而暗暗思忖:我为什么结婚?我和杨茂森只见两次面,通了十几封信,我并不了解他!难道,我结婚就是为了离开生我养我的家?芳草的脸颊,不禁沧海横流,涕泪如雨。
晚上,淑琴来了,她是芳草童年、少年、青年时期的伙伴,芳草自然愿意与她多呆上片刻。
一切准备就绪。望着眼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切,芳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转转悠悠,像有什么事情未做,又不知该做什么。像有话要说,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屋里屋外来回走,坐不稳,站不安。心里,宛若大海的波涛,久久不能平静。她瞥视一眼母亲,母亲在炕上不停地吸烟。芳草平日最不赞成母亲吸烟,曾经多次劝阻母亲不要吸烟,但都无效。据说张文华因为王吉洲去世,心情郁闷而学会了吸烟。无烟时,各种干树叶或干白菜叶、干萝卜叶都可当烟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