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真正的情爱关系,也是在灵泉湖崖壁洞穴内展开的。一切还得在秘密中进行。从远处看,灵泉洞黑黝黝的,可进去之后,咫尺之遥就是一个好大的空间,仿如一间开着窗户的屋子,越往里面行进,才逐渐有些暗淡下来。直到有了一点薄暮黄昏的感觉,二人才停步。外界的一切声音都给阻断了,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偶有一点如柔指轻拨琴弦的声音传来,凌风听出,是更深处的滴水声。一声稍强,一声稍弱。无论强弱,都对穴内空气形成震荡,并在洞壁间反弹传递。还能感觉到一股稍许暖和的气流,从深处冉冉飘来,自然令人想起有关洞穴温泉之说。但凌风并不往深处去想,他系于身心的注意力,不可能在这些东西上。眼下只有素娥和他,万千世界都缩小为一孔洞穴,在这近乎封闭的空间里,只有他和他仰慕的女子在。除了他和她的两双眼睛,不再有多余的眼睛;除了他和她的两颗心,不再有多余的生命。一切都属于他们——不,一切都属于凌风。在无所顾忌的环境状态下,自我控制已无存在的意义。
当凌风大胆伸出手臂,搂在素娥腰上时,才发现素娥浑身颤抖,这使他感到意外,不能不把双手松开。问她是不是害怕,素娥气紧得话都说不出来,许久,才发出两声似是而非的“嗯”“呵”。凌风不得不强忍住内心的冲动,维持这个局面好久,直到素娥不再颤抖了,潮红的脸上露出好似歉意的微笑,他才腾出一只手来,要往素娥衣服里面伸进去。这本是男女情爱的必然之举,一般情况下,男性会主动一些。素娥却又惊慌起来,急急言道:不要……凌风只得住了手,更进一步的动作,自然不再发生。
这就是他们的第一次。尽管如此,凌风也感到十分甜蜜。对素娥的心理感受,凌风作过反复猜测。他多少有点后悔自己的过于直接。但他相信,素娥不会因此改变了什么。第二次约会时,凌风本是自制着的,素娥却主动向他偎依过来,无疑是向他传递了某种信息。他顿时惊喜,张开双臂抱住了她。紧接着,重复了上次未果的动作。素娥只是紧闭了双眼,任由他的手进入到衣内。许是过于激动的原因,他自己竟有些颤抖起来。
事隔许久之后,素娥才说:我真的不知道,两人相爱,还会这样。
又说:当时,我真感到,这是很下流的举动。
她这样说,似乎表明,她和从前已经不一样了。
但凌风仍感觉到她内心深处的症结。为消除她的心理障碍,他把所有用得上的书本知识,都用上了,向她讲解有关男女情爱的方方面面,尤其是一些经典格言。
素娥认真聆听,点头。但是,凌风昼思夜想的那种“突破”,仍很困难。一次又一次,他真要动作了,素娥总是不许。终有一次,在凌风的乞求下,素娥一咬牙闭上了眼睛。但在关键时刻,凌风还是未能,是害怕怀孕的心理阻止了他。那会给他带来何等的厄运呵!这时他们已经暴露,郝海成正千方百计阻止,并和郝守云扬言,要在运动中把凌风揪出来斗争。徐长庚也掺和进来,说凌风思想复杂,是暗藏的林彪式的人物。其时林彪的飞机刚刚坠毁蒙古温都尔汗草原。凌风觉得好笑,他一个小老百姓,怎能和声名显赫的林彪比呢?尽管林彪已经从巅峰跌落谷底,毕竟他还是林彪呀!凌风知道,只要稍有不慎,就会有辫子抓在他们手上,他就挣脱不了。而让素娥非法怀孕,则不仅是一般的辫子问题,完全是犯罪的铁证。凌风临场畏缩的情状,反倒让素娥同情起他来。她一反先前娇羞与紧张的情状,更加主动地抱了凌风,而凌风却越发冷静有加,只是摇头。
就这样,直到素娥投水,凌风也未能同她怎样。白天,素娥被完全监视起来。只有晚上,夜深人静时,才从独居的小屋房檐处翻越出来,与凌风去洞穴相会。洞穴罕有人至,藏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传说。要在往常,他们决不敢深夜进入,可眼下怕被发现的心理,大大超越了对洞穴的畏惧。静夜深沉,只有星星,只有眉月,只有雾气与露水,只有地羊子雀间或的啸叫,只有一只两只野兔从庄稼地里蹿出来,让人一惊。人们都在各自家中,整个荒野,只有他二人。但是他们一点也不感到孤独——他有了她,她有了他,这就够了。他们巴不得世界永远都是这个样子。没有睡意,不感到夜深,直到叶上的露珠越聚越大,往下滴落,一片淅沥之声,才恋恋不舍地离洞而去。他送她,看她从房檐处翻越进去了,才独自回家。母亲谛听着他回来的脚步,虽未说话,却能感觉她内心翻覆的程度。
凌风如此迫切地回到灵泉,素娥未尝不是重要原因。二十多年的城市生活,让他生出相当强烈的怀旧意识,只不过在他这种意识中,还掺和着忏悔——对素娥的忏悔。这是他和素娥之间的秘密,别人都不知道。素娥死了,就成为他一个人的秘密。但素娥是地下有知的,因此这秘密,仍同属他二人。也只有想到素娥能够感知,他内心才会好受一些。因为归根到底,要不是他,素娥不会投水。他凌风,当时怎么就那样保守和“传统”呢?他越来越认识到,当初的自己,是何等渺小、可笑乃至于可憎啊。
凌风一往情深,直到立清长辈出现在身后,也未能感觉。这时母亲严氏并不在家。她每天有个习惯,总要出去走走。她不像婵婆,不与谁交往,只循着深心意念所向,一动步便几乎将灵泉寨走遍。她是开放着自己的,出去走动便想遇到乡亲,便想说说话,拉拉家常,问候一下别人的父母或子女什么的。然后去到湖边,看看水,透透气,脸上洋溢着笑意,出门时坦坦然,进门时欣欣然。这显然和她现有的身份有关:过去多少年,她一直在村中抬不起头,“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现在不仅自由了,也完全说得上幸福。久居城里,一朝回来,也算“荣归故里”。这人也真怪,一旦位在高处,便有一种宽容心态,以此心态待人接物,自然赢得好评。立清走进院子时,严氏已在灵泉湖畔,正与村人闲聊。
走进院子的立清没有呼喊,径直往里走。这多少有点不符合他的习惯。大约是族谱的原因:一旦怀中揣了神圣之物,便会生起一种骄傲、荣耀与负重掺杂的情绪,连走路也显得格外沉稳庄重。故而走进院子没有看见人,也不随便呼喊,只是默默地往房后寻来。
转过屋角,才看见向北宽阶沿上的凌风,其专注与凝止,仿如一尊雕像。这和他怀揣族谱的心境极相吻合。就像彼此间有某种默契似的,他只是面对凌风的侧影站了,似在等待凌风完成一种过程,一种起于情怀也止于情怀的历练过程。
凌风不知道自己流泪了,直到泪滴坠至腮边,弄得痒痒的时候,伸手去搔才发现。回过身来,见立清长辈站在后面,赶紧一抹泪水,堆出笑脸,招呼:“立清叔公!”
立清也发现了他的黯然神伤,只是不知原因,当然不好冒昧去问。还是凌风打破了这稍许的僵局,招呼立清长辈去屋里坐,很是热情的样子。
立清跟凌风去至前房,看着凌风忙不迭地掺水泡茶,这才回复来时之情衷。一当坐定,便极为郑重地从怀间取出族谱,双手平捧,搁于桌上。凌风看见一册十分陈旧但厚实完好的纸本,封面已失去原先的颜色,深灰发黑而已。竖贴的长方形纸条还勉强泛白,上书“宗氏族谱”四字。凌风不敢冒昧去拿,先抬眼以征询的目光看立清。立清说,这就是我们宗家的族谱。除了这一本,恐怕再也找不到了。从老坟山的祖先人,到你祖爷爷;从古往之时,到解放前夕。所有发生的大事,上面都有。可是,再往后就断了,这一断就是好多年。这都等着你来续呵!
面对正襟危坐的立清长辈,面对默默无言却有许多目光在其里闪烁的族谱,凌风也不由得庄严肃穆起来。对以立清为代表的长辈们,凌风能够理解。至于他本人,对一纸族谱,并不如长辈们那样看重。绝不是他不看重历史——宗姓人开发进取、奋发有为的历史,勤劳智慧、缔造家园的历史。他是学中文的,自然懂得,这也是中华民族的一个细胞。所谓“一叶知秋”、“一斑见豹”,认真剖析一个家族的发展史,也有助于对一个民族的了解。但他更看重整个民族的史实。从某种意义上说,家谱的记载,难免偏颇和狭隘。真要记录,便应该是全方位的。但那就不纯粹是宗族家谱了,他不便把这些道理向立清述说。即使说了,立清也不一定会明白。何况这族谱,早已是他心中的神圣之物——甚至是重要的精神支柱。凌风何必去动摇它呢?族谱的续与不续,并不能改变历史本身。按立清长辈的意图去续,让宗姓后人通过族谱记载,多些正面教育也好。何况,通过问询和续记,还能让他更多地了解一些宗姓往事,或能给他在灵泉寨寻找某些答案多些补益。因此,在认真听了立清叔公的表述之后,凌风一边点头,一边把族谱捧起来说,只要你信得过我,我一定努力把它续好。立清喜笑颜开,说这族谱就交给你了,你先认真看一看,我再抽时间和你聊。
看来立清对凌风不仅信任,而且信赖有加,交待了族谱的事,并不急着就走,茶过几巡之后,又把话题转到沙场的事上。一说到这事,他刚才因族谱而飞扬的神采,便如日落霞暗一般了。他骂志武不是个东西,居然助纣为虐;他说宗姓出了这样的子孙,真是耻辱呵!他说灵泉寨山清水秀,地形奇丽,真是一块美玉啊!照这样东掘西挖,怎么得了?那不是在美玉上胡乱钻孔打洞吗?美玉还能再美得起来?到头来就是一块烂玉了。最关键的还是灵气啊!祖宗选了这一神灵之地,容易么?别人都说灵泉寨有地脉龙神,这一胡乱挖掘,还不都漏了,断了,完完整整的一个灵泉寨,可以说几百、上千年了,它的地形、方位和一代又一代人走出的路道,如何伸延,怎样弯曲,从来都是有讲究的,怎能轻易改变了呢?站在灵泉寨中间,往四周一望:向东,是上坟的路;向西,是进出灵泉的路;向北,是灵泉活水所来之地;向南,是大河水道的主要水经。如此布局,既是天造,也是人为,是天、地、人的合力,即所谓“天地人和”。一代又一代,尽管也发生一些大大小小的变化,但总的说来,灵泉寨安泰依然——这不,二十多年后又变过来了。所以说,哪一个地方都动不得啊!他为此恨得咬牙切齿。
说到情急处,立清脸涨得通红,好一阵说不出话来。他也许想到了那个令人恐怖的年代,他是如何千方百计护卫宗姓灵地的。现在早已没有使人畏惧的说法和压力了,他反倒无力护卫这片土地了。
凌风看着忧愤交加的立清,不能不为他的一片苦心所感动。对于在灵泉寨采沙,凌风也觉得有损完美。但河道滩涂属于国有,开采者持有国土局办的开采证。也就是说,开采是合法的。立清长辈当过干部,知道点政策常识。但对这些常识的知与不知,在过去,却与灵泉寨毫无关系。因在过去年代,没有人开采河沙,河道滩涂属国有,便只是名义上的说法而已。在一般村民心中,河滩也好,沙坝也好,都是灵泉寨的人在上面行走,在上面放养牛羊,枯水季节在上面捡着种一季庄稼,因此就都是灵泉寨的了。现在,河滩荒坝里的沙成了值钱的东西,有人要来开采,“国有”的属性,才前所未有地凸显出来。立清长辈们的恼火正在于此。只是——凌风觉得——整个开采应该……应该怎样呢?他一时也说不好,似乎应该更合理、有序一些,或者……
正不知如何表述的时候,立清忽然站起来,说还要去找立凯、定文几位长辈,商量对付的办法。因为沙场掘土机打开的豁口,已经向圣灵寺山口蔓延过去了。
一听说圣灵寺山口,凌风立刻想到素娥的坟地。素娥正好安葬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