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作的机缘还仅仅是外部条件,最为关键和起作用的,还在于两颗心的相互认同。在日复一日的交往过程中,小春渐渐领略了志全宽厚善良的心地,志全也越来越感受到小春的温情与内秀。终于有一天,在这片齐人高的早玉米地里,一个人的手便把另一人的手捏住了。不用说,这另一个人就是小春。并非“总是男人主动”,究其根由,最先主动的还是小春。他们一并操锄,最后一次为玉米培土。中途拄锄小息时,志全看见玉米秆上飞落一只虫子,便伸手去捉。虫子虽然捉到了,指头却被蜇了一下。其实是一只不甚有毒的虫子,轻轻蜇一下,也算不得多么疼痛,志全随口“哎哟”了一声。这并非惨烈的一叫,却引来了小春的强烈关注,顿时伸过手去,抚摸他的蜇处。志全这才抬起另一手来,一下子捏住了她的手。志全这一颇具冲动性的“捏住”,显然已有另一层意思。小春当然能够悟到,便顺势把头靠在了志全肩上。谁也没有说话,四周空前静寂,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事后二人都回忆不起,此一情状到底持续了多长时间。总之是从这一刻起,他们的关系向前大大递进了一步。虽只一步,却是发生质变的一步。他们由开初的叔侄女关系,进到去掉“叔”字称呼的朋友关系,还算不得质变的一步。只有由朋友关系,进到关涉终身的情爱关系,才可以算作质变的一步。因此,为早玉米培土的这一天,是特别值得纪念的日子。这一天,他们也是为自己的感情培土,终于筑成了情爱的基础。这一具有新纪元性质的开创性场景,是在他们的玉米地里展开和完成的。除了他和她,再无任何人看见,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初恋往往是纯洁的,志全和小春也不例外。这种时候,和“性”这种东西联系不起来,有的只是情,恋情的情。是彼此的粘连与融合,更是彼此的牵挂与揪心。岂止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完全是一刻不见也如隔三秋。
可是,再怎么热烈的恋情,也会有冷静下来的时候,何况他们都处在灵泉寨的包围之中。灵泉寨的一切,无时无刻不在向他们传递着信息,无时无刻不在左右和影响着他们。他们从一开始就想到了一个问题。这里所谓的“开始”,并非仅指情爱关系确立之时,还应远推,远至二人逐渐心心相印那会儿。其时,小春已在称呼中省去一个“叔”字,但“叔”的事实,却是永远也省不去的,因为,它并不仅仅包含在称呼中,从来就是一个客观存在。具体到志全和小春,则是与生俱来的东西。它发轫于老坟,贯注于后世之血脉。它那铁浇钢铸一般的定位,早已固定在所有宗姓人——乃至整个灵泉人的心目中。也就是说,两个人的身份,是永远也无法更改的。一个是叔叔,一个是侄女。
叔叔和侄女,也许可以成为父女,甚至成为朋友,都不会受到旁人的任何指责,但要成为夫妻,就完全是“荒谬绝伦”了,就得牵出“自从盘古开天地”之类的话题。
二人一旦冷静下来,想到这点,便会垂头叹气。他们也曾念及婚姻法,据说上面有规定:凡超出几代的,不算违法。可是,国家的法律是国家的法律,灵泉寨的规矩是灵泉寨的规矩,他们身处灵泉寨,便在灵泉寨的规矩之中。他们很想找到于心稍安的依据,想来想去,似乎只有宗家志奇和立蓉的一段往事。事情发生的时间,应该十分久远了,早在他们出世以前。他们只是偶尔听说,多为一些只言片语。当时听了,也并不往心里去,现在要搜索,也就颇为艰难。他们只知道立蓉是姑,志奇是侄,和他们的辈分关系,刚好打了个颠倒。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立蓉和志奇姑侄俩,不仅最终未成,反倒让志奇进了监狱,立蓉去了圣灵寺。一想到这里,二人就不寒而栗。
是否因此就想到“分手”呢?对于初恋情人来说,是绝对不可能的,不要说真正分开,就连这样去设想也从没有过。
正是在这番心境中,二人一次又一次地交往着,感情身不由己地升温着。同时又不能不万分小心地警惕着,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暗地里爱得一塌糊涂。当庄稼地里实在没有活干时,他们不便公开往来,就只有极其秘密地相会。一般都在夜间,一步三回头地行走,耳朵对耳朵地说着悄悄话。应该说截至目前,他们的交往还是成功的,族中尚无任何人对他们有过怀疑。尤其宗家几位长辈,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对他们作如是猜想的。在几位长辈眼中,他们还不过是个孩子,一般情况下,孩子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呢?尤其当下,宗家几位长辈正为沙场百般忧虑之际,偶然看见志全和小春在自家地里,更不可能有其他想法。相反,一看见他二人,几位长辈还真的高兴了起来。
立清、立凯和定文三位长辈,在灵泉寨西边指手画足,议论着什么,远在沙场东北面的志全和小春,是不可能听到他们在说些什么的,二人甚至不明白,三位长辈为什么会聚集在一起。
当然,二人根本就没作这样的追问,在他们和三位长辈之间,还有很大一段年龄差距。往往两个有较大年龄差距的群体之间,是不会有共同语言的,彼此也就不会引起太多兴趣,即使双方在很近的地方,也会毫不相干。何况眼下还有一片不大不小的沙场隔着。沙场的机器声此起彼伏,一阵阵堵塞耳朵。
对志全小春来说,眼前这个沙场,并非多么了不得的事。他们常来这里干活,多次遇上志武。志武不止一次对他们说,采沙对土地不会有影响。为什么呢?因为老板只要沙,不要土。泥土都推在一边,到时候可以回填过来,照样能种庄稼。志全、小春也一度怀疑,志武是在帮老板作宣传,目的是想买他们这块荒地的采沙权。可令他们疑惑的是,志武一再对他们这样说,却从未提过一个“买”字。因此他们的怀疑,仅仅是偶然出现的一个念头而已。何况志武对他二人十分热情。一次,二人浇苗,要下到低洼处挑水,志武居然叫人开来掘土机,将一道较陡的坡坎尽可能推平,让他们行走方便。二人非常感激,可志武说,用机器不过三两下的事,有什么值得谢的。志全喊志武哥,小春喊志武叔,志武只是宽厚地笑着。二人憩息时,志武还主动走过来,掏出烟来散给志全。志全再三称“不会抽烟”,才得以回绝。一来二去,二人对志武印象极佳。凡来这里干活,总要多看他几眼。
渐渐他们发现,志武虽是打工的,却是身份特殊。第一个特殊处,是他基本不干活,有时坐在工棚门外的空地上,有时在沙场边缘转悠。第二个特殊处,是他总和叫徐云章的老板在一起。或是坐在工棚门外的空地上说事,或是在沙场边缘站着,这里那里一阵指指画画。总是志武说得多,徐云章点头应诺。如此看来,志武至少是老板手下一个极为重要的人物,相当于高级顾问或首席军师一类吧。
志全不禁有点佩服志武哥了。志武哥确实脑瓜子够用,在宗姓后辈中,他算最先出去闯荡的,仅凭初中两年不到的文化,却比许多高中生还混得好。胆子大,敢于突破,是志全对志武的第一大印象。你看,他把当初划给他的荒草坝全部卖了,任随他哥志勇怎样劝说也不听。再就是性情好,脸皮子厚——不,应该叫受得气,是志全对志武的又一大印象。因为他总是笑嘻嘻的,任随宗姓长辈如何骂他,即使当面听见,也不生气,只是笑着,最多红一红脸。但志全相信,志武也是有脾气的,据说在外面跟人打架,好多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因此志全认为,志武也像宗家凌风一样,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只不过属于另一种类型罢了。
今天,志全、小春又到沙场旁边的荒地里干活了。开初他们还能看见志武,这会儿却找不见他了。应该说,自从宗姓三位长辈出现在沙场西边的时候,志武就不见了。也许进了工棚吧。志武是不是不想让三位长辈看见他呢?他不是怕他们,只是不想惹他们生气而已。
如果真是这样,志武应该算是一个很懂事的人,绝非如长辈们骂他的,是宗家大逆不道之徒。
每当想到这里,志全有点为志武感到不平。他真想当着许多宗姓人的面,为志武作些解释。可真到要说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志全不善言说,很有些腼腆,加之志武这事,说起来也有点复杂,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就像他和小春之间的事一样。不知怎的,忽又联想到自己。他爱小春,小春也爱他,怎么就不敢公开呢?连他们最亲的亲人——志全的母亲,小春的父亲,都不知道。是他们不敢让父母知道,因为无法确知父母在这事上的态度。如果冒冒失失让父母知道了,说不定父母就会首先反对。父母一反对,整个宗姓人就都知道了。宗家几位长辈,不知道会怎么收拾他们。
眼下正是洋芋苗子需要侍弄的时候。肥已不止一次施过,水也不止一次浇过,草也不止一次锄过,二人依然或是挑桶,或是扛锄,双双来到这里。他们显然是看中了这里的环境。沙场固然人多,但几乎与他们无关,只有志武是宗姓本家,但志武一直对他们很好,并不怀疑他们什么。相反,在断断续续、时高时低的机器声中,他们还获得了一个绝佳的氛围。他们互相凝视着,彼此交谈着,相互感应着,心里一股股的甜,一股股的热,一股股的舒爽愉悦。只有在这一情景中,才会忘了与此相系的种种烦恼。
坐下来歇息的时候,小春要志全的指甲刀。志全见她要剪指甲,就一定要帮她剪。小春含着笑,把手伸过去。志全便把身子挪过来,紧挨了她。他们是在一处稍许低凹的地方,决不会有第三者看见。志全托住小春的手,仅用拇指和食指支配她的指头。一下,一下,一下,十分精细小心。志全的动作很慢,与其说是在剪指甲,不如说是在把玩小春的手指。小春的手指柔软纤巧,把在手上,感觉无骨似的。他真难想象,这样的手还能操持镰刀,并且动作麻利。小春干手上活儿的风采,常让志全佩服。此刻这双巧手在他手中,仿佛全无一点自主意识,对他的手充满了依赖。
后来,志全说:城里女孩多留长指甲,还涂颜色。
小春说:我做农活,怎么好留?
志全说:我们的地也不多,我一个人做就够了。
小春说:让我天天耍么,我才不习惯。
志全说:你只需有时帮一帮,比如点玉米、花生。其余时候在家弄副业,说不定收入更多。
小春说:这样就可以留长指甲了。只要你喜欢,我就留给你看。也涂上指甲油,还去画上花。
志全说:还能画花么?
小春说:镇街上有专门文指甲的,好多花纹样式,任你挑选。我去街上时,特地去看过。据说城里文得更好。
志全说:到时候你一定去文。我陪你去,亲眼看着她们在你指甲上画。最好画杏花,小朵小朵,粉白粉白。要不画梅花,尖瓣尖瓣,淡黄淡黄,还有兰草,长的叶子,大串的花,梨花也好,要不就是玉兰花,我见过的,好华贵啊。
志全滔滔不绝地说着,无限神往的样子,仿佛他和小春已经成了一家人,公开地出双入对,去了城里,他以丈夫的身份,在美容店守护着文指甲的小春。
小春听着志全一往情深的话,也被深深打动。但是,人,是思维最活跃的动物,往往会在特别高兴的时候,忽然就想到一些不愉快的事。此刻小春正是如此,倏地就想到他们面临的处境。心理活动很快反映到手指上,先前那么纤巧柔软的手指,一下子变得生硬起来。这让志全也感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