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云跑去对海成说:哥,宗家几位老贼毛又聚在一起了。
“老贼毛”是灵泉寨的土语,虽是大不恭敬的称谓,却又含有首领和主事的意思,同时还得年长,才有资格当得“老贼毛”之称。
眼下宗家可称“老贼毛”者,除了立清,还有定文和立凯。他们是族中辈分最高、年纪较长并且颇有些威望的人。按宗族排行,都是“立”字辈,比“志”字辈还要高,凌风通得称他们为叔公。
海成和守云都是昌明祖爷爷之后,属于堂兄弟。海成瘦高,守云黑矮,无论瘦高还是黑矮,都一样城府阴深。区别在于:瘦高者深得曲折,黑矮者深得险恶。因此在灵泉寨,海成有笑面虎之称,守云有毒心肠之谓。过去几十年间,二人凭借祖传的雇农身份,时来运转,一度主宰灵泉寨,互相配合,可谓相得益彰。
比如“四大任务”时,宗家永瑞爷早死,其子立国——也就是凌风祖父,成了第一个斗争对象。其时海成、守云都不过十七八岁,一个当农会干部,一个当武装队长。斗争地主是农会的事,也是武装队的事。尤其晚上,被监管起来的地主便交给武装队了。四大任务:清匪、反霸、减租、退押。立国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退”出来了,还是不能过关。不能过关便不能回家,天天关在一个地方挨打受罚。因为守云说,他还有一匹金马儿没有交出来。
海成的原本意思是,即使退完了,还得逼一逼,目的是加大对宗姓的打击力度,使其昔日威风彻底扫地。尽管解放了,天地翻转了,海成仍然感觉到宗姓势力的存在。表面上看,宗姓人确已无声无息,可细细体会,仍有一股潜在的东西,像气息一般顽强流动。多逼一逼,斗一斗,便是对潜在气息的遏制和打击。殊不知得了海成授意的守云来得更毒,横竖说立国藏有一匹纯金铸造的金马儿,少说也有几斤重。
本来就没有的东西,怎么交得出来?但既然话已放出,工作队已记录在案,就一定得交。其实海成也清楚,守云是信口说的,但事已至此,还能出面纠正么?这将影响守云——乃至他海成在工作队心目中的印象。只有硬逼了,反正是宗家地主,怎么整都不为过。斗争、交代、捆绑、吊打,立国无一幸免。守云斗起宗立国来,心中已不单是金马儿的事了,于是才发生了一天夜里,守云亲自操鞭,把宗立国打得半死的事。
立国从房梁上放下来,蜷缩成一团,不再动弹。
守云对手下说,别管他,老子也打饿了,快去弄点什么东西来吃。
于是有人去地里掰了些玉米棒子,在后房升火烤熟了,就着烧酒啃玉米。两苞玉米下肚,守云干脆抓过酒壶来,斜倚一堆柴草,优哉游哉地吮着壶里的残酒。他顿时觉得,他有了戏台上君主一般的权威,对好些人实际操有生杀予夺的大权。真感谢这个世道啊!要是工作队也不派,整个寨子都交给他和海成就好了。他认为工作队的胆子还不够大,应该把所有地主富农都杀了——最好全家都杀了,一点后患也不留,何必这样熬更守夜费功夫呢?这时一个武装队员走进屋来,立刻惊呼:队长,燃起来了!
什么燃起来了?
武装队员急急地说:你……你……
他这才翻身坐起,原来他倚着的柴草堆着了火,已引燃他身上的棉袄。
他奔出屋子,叫武装队员们快弄灭他背上的火。
一番忙乱,背上的火是灭了,屋子里的火却大起来,再要进去已不可能。旁边又无水,除了大喊救火之外,什么也不能做了。到几乎全寨的人都跑了来,把火弄熄时,一片房屋已毁之大半。
工作队很生气,一定要查出是谁惹的火。守云怕担责任,忙找海成计议。海成叫他污宗立国纵火。一个遭斗的地主,出于阶级仇恨纵火,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守云便这样向工作队报告了。
为使宗立国没有辩解能力,他竟在当天下午,向宗立国身上泼了煤油,点火烧他,让他更加气息奄奄不能说话。总之宗立国也是从火里救出来的,烧他一下不露破绽。
命大的立国,居然未死,但依然死罪难逃。
果然,工作队以纵火罪把地主宗立国报到县里,毫无疑问列入了下一批被枪决的名单。
立国不愿被五花大绑押赴刑场,伺机逃出。先是在灵泉湖洞穴躲了几日,终于明白上天入地皆无门路,身上伤处又深度溃烂,便在一个满天星斗的晚上,投湖自尽了。
再比如,当初立清为阻止妹妹立蓉和本家侄辈志奇恋爱,不顾宗、郝两家潜在的矛盾和隔阂,求助于时任副支部书记的郝海成。海成虽正暗偷欢喜,仍积极帮着出主意,叫立清找定文出面作证,说宗志奇解放前在成都读书时,曾受过反动军训。受过反动军训的人就是反革命,在运动中是完全可以上纲上线的一类。
立清明知海成是要借刀杀人——杀宗姓族人,定文也知道这点。但是立蓉和志奇的关系,却是令宗姓族人奇耻大辱的乱伦丑事。虽然法律上没有这一条,但千百年来的风俗就是如此。就连哪怕不同宗、只要同一个姓氏的两个人结婚也要招人耻笑,何况还同宗呢!更何况还是姑侄两辈人。
只能这样病急乱投医了。定文在立清动员下,再三权衡利弊,终于说出了他当年在成都,亲眼看见志奇穿军装受军训的情景。
这样一来,志奇被工作组立案审查。
可立蓉仍不中断与志奇的关系来往。
婚恋自由,这是工作组也挡不住的。立清更加担心。
郝守云乘机又出一计,叫立清趁立蓉气病倒床之际,写下状子,污志奇对立蓉曾强奸侮辱。立蓉志奇恋爱已久,早有同居关系,只是在立清强力阻止下未能正式成亲。工作组稍一调查,便确认其罪。
就这样,宗志奇因反革命加流氓罪,给判了十多年。
又比如,凌风与海成之妹素娥的关系暴露,海成无论采取何种手段予以阻挠,均未奏效。凌风虽出身不好,毕竟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本人又无任何现行违法情节,一时将他奈何不得。
守云便给海成出主意:公开搜集凌风黑材料,逼素娥就范。
显然守云掌握了素娥的良善心理,一当他们喧喧嚷嚷搜集凌风的黑材料时,素娥果然万分担心起来,主动找到她哥,说只要不整凌风黑材料,她同意另外“看人”。所谓看人,就是相亲,这是乡间的说法。
素娥想用拖刀计,看了人却并不答应,让媒人另找,以此缓解对凌风的压力。
素娥深知,黑材料整多了,假的也会变成真的,凌风说不定就会罹难了。
令素娥未料到的是,守云暗中勾结男家,于看人那天中午,在醪糟汤里下了安眠药。到素娥知道自己失身,已是后半夜的事了。
为此,海成也骂过守云,说他太混账!海成只同意守云要强留素娥在男家多住几日,并不知道下药之事。
不过事已至此,骂过之后,想想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虽然那户人家并非全合他意,至少能把出身不好的凌风避开,使他郝海成一家子孙后代不受牵连。
可盼望的好事,很快变得更坏,素娥投水了。
他大骂守云。守云恶狠狠地说:要是我的亲妹子,就宁愿她投水,也不结这一门地主姻亲。不仅害了你,还要害你的儿子儿孙。
海成无言。
守云跑来找海成的时候,海成正打开后门,眺望屋后一片新的园子。新建的居所一楼一底,共六间住房。小青瓦房在小楼后面,分左右排列。一厢是厨房,连着一间猪舍;一厢是一通空屋,摆放两套桌椅板凳,平时来客,都在这里泡茶接待。
眼下在灵泉寨,住楼房的人家已不在少数。海成的楼房瓦屋虽是后建,却有与众不同的格局。其独特之处,就是将楼后一片略为倾斜的承包地圈在了一起,四围种上万年青,成了厚厚的绿色篱墙。
这是第二轮承包时补给他的,约一亩五分。建房之后,他并未多想,只觉得既然相邻,不如圈在一起。有一天他左右端详,朦朦胧胧想到了一个词:园子。于是等庄稼收后,全栽上花木果树。桃、李、梨、杏、柑橘样样有。春季花开,五颜六色;夏季花香,直透肺腑。花色与楼房交相辉映。
他虽不曾进过学校,但对自然美的欣赏力还是有的。村人也对他的楼房和园子多有赞叹。
但老迈的人,却有似曾相识的感觉,特别是婵婆,多少回着意打量他的园子。
终于有一天,他自己也有些省悟过来:这景致,和宗家永瑞爷侍弄的庄园,多少有些仿佛。只是小了许多,简单了许多而已。
一当明悟,不禁心惊肉跳起来。真是鬼使神差啊!难道宗家的东西,还在冥冥中支配着自己?他后悔当初这样安排,可房造好,树长成,木已成舟。又再一想,难道只能宗家永瑞经营和享受园子,我郝海成就不能么?何况宗家永瑞的园子,还是郝家叔祖爷爷披星戴月、顶着烈日寒暑侍弄出来的哩。
这样一想,也就心安理得些了。再看楼房、瓦屋、园子时,确让他赏心悦目。可一当他想到宗家永瑞,那种“笼罩”的心理,便又冒了出来。
他就是在这种矛盾心境中度过来的。
几十年来,他总感觉宗家昔日魔影的存在,时不时地在支配和左右着什么——包括对他本人,细细回想起来,他有这种感觉,应从正式入住两间分得的瓦房算起。
瓦房是宗家永瑞爷的爷辈所建。永瑞重建新居于风水宝墩后,这四合院落成了别宅。重建之新居毁于那场大火,老古式的四合院落却保留完整,土改时,分给了最贫苦的四户人家:海成占东面正房,守云占西面厅房,徐长福只身一人占北厢,年幼的徐长庚随母占南厢。
海成住进气派的东面正房,没高兴多久,就渐渐生出些别扭来。
每天早晨,只要在床上睁开眼睛,看见大花床的架子,窗户上的雕花,粗大的房屋梁柱,他就感到不自在。因为这都是宗家永瑞的。他整个人都被宗家永瑞的东西包围着,包括身上盖的被子,头上的枕头。越想越不自在之时,陡然翻身起床,走出屋子。可院子也是宗家永瑞的,四周都被宗家永瑞的房子包围。他又往外走,直到无遮无拦的空旷地带。
尽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一次次不自在,却还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次次再回到东面正房。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不回到这里,他又去哪里安身呢?当然,一旦避开这不自在的心理,能摊上如此好房好床,也是他三生有幸了。恼人的总是这不自在的心理,一时避开了,却还会再来。
烦恼渐成愠怒,愠怒发为仇恨。仇恨针对宗家永瑞的后裔亲房,进一步扩展到整个宗姓族人。恨至于此,渴盼宗姓所有人家都是地主成分,好让他监督、管制、斗争,甚至寻机鞭打。遗憾的是,仍有立清、立凯十来户非地富人家,牵制着他,不能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但他并不因此而放弃努力,只要搞运动,有工作组进村,他都要对工作组说,姓宗的凡查三代,没有一个不是地主富农。工作组即使听信了他的话,也无法改变现状,因为重新核查成分,不是他们的权利。所以海成无论怎样反映,最终要管要斗,还只能针对现有的地富。现有的地富都是历次运动的老运动员了,大都有点“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脾性,斗起来实在不过瘾。尽管如此,他和守云相互配合,也要把对整个宗姓人的仇恨,全都发泄到他们身上。宗姓的地主富农心里都明白,即使是四类分子,只要不姓宗,在运动中也会轻松一点。
从终于能够摆脱不自在心理这一点说,海成还得感谢改革开放的好政策。这不,土地承包到户,收入成倍增加,他也像其他人家一样,有条件建新居了,终于得以摆脱宗家永瑞对他几十年的包围和笼罩。正式搬进新居那天,他才有了平生以来从未有过的舒畅心境。他猛想起几十年前就耳熟能详的一个词:扬眉吐气。似乎只有现在,才说得上真正进入这般境界。随着居住环境的改变,内心的透气、敞亮和轻松,他对宗姓人的仇恨,也不如过去那么强烈了。不强烈并不等于不存在,毕竟烙记在心头几十年了,岂是一时半会儿所能消隐的?
他的两个儿子,永江和永山,也像守云的儿子小龙一样,从没有过父辈心中这股怨恨。有一次,小龙听父亲说起与宗家的恩怨,还反驳他父亲尽说一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
儿子们不屑于听,他们便不好再给儿子们说,只能在彼此之间寻觅知音。
二人之外,尚有长庚。徐长嫂虽说也是外姓,却并不怎么入他们的圈子。
自从灵泉寨开始采沙,在宗姓人中引起炸锅,海成和守云就暗中高兴起来。其实,他们也不喜欢有人在灵泉寨采沙,毕竟到处掘得乱翻翻的。但是,比起对宗姓灵脉的掘断来,这又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