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没有选择这座房子,因为一位女士告诉他们,从住进这座房子她一直在生病,没有彻底康复过。后来钱钟书猜测,说这个话的可能是他的婶婶。世界就是这般奇妙,一切似乎也都是早有安排。
最后,杨荫杭选择了沙巷的一处宅子,但是前后算起来也只是住了半年的光景。时间不长,却给杨绛留下了不能抹去的回忆。
这个房子有着跟北京完全不一样的景致,北京的高墙青瓦在这个温婉的城市是很少能见到的,而这里的小桥流水也是北京不具有的。在自家的院子里站着,便可以看船来船往,像是住进了画里,杨绛对这个有兴趣极了。
父亲很喜欢吃当地的"炝虾",就是在家附近河里直接打捞上来的小活虾,简单地洗一下,酱料简单一淋,再扣一会儿就直接吃,家里人都很喜欢这种类似生鲜料理的食物,唯独杨绛不喜欢,她看着还一跳一跳的小虾,实在提不起兴趣。
住了一段时间后,家里人陆续开始感到不舒服,除了杨绛之外,其他人都生病了,父亲病症最严重。之前也有人说过,这座房子之前的几个住客都得了伤寒,也怕是吃了太多生虾,经过简单的治疗,其他人慢慢康复,唯独父亲没有好转,家人开始担心杨荫杭的身体。
父亲是留过洋的人,认为西医才能治疗自己的毛病,无奈当时的无锡只有一个西医,设备设施也不全,只能取了血和大便,送到上海化验,拿到化验结果已经一周过去了,父亲身体越来越虚弱,检查结果却没有确诊什么。
看着病情日益严重的丈夫,又想到之前不幸离开的二女儿,杨绛的母亲担心起来,只得自作主张找了中医过来看。中医来过,只是一搭脉便告诉家人是伤寒没错了,而且拒绝给杨荫杭开药,言下之意已经无法挽回了。
一切来得很突然,似乎一下天都倾斜了。后来杨绛回忆,那几天好多亲戚也都连夜来看父亲,家里的灯一直亮着,人来人往,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一样的表情,一样的叹气,似乎要发生大事一样。
这时候的杨荫杭已经意识模糊,持续地发烧,一直说着胡话。他是一家之主,是顶梁柱,也要负担家族中其他一些没有经济来源的亲戚生活,他垮了,整个家就垮了。
母亲唐须嫈不愿就这样放弃自己的丈夫,便前去请杨荫杭的故友华实甫先生。他是一位很优秀的中医,唐须嫈觉得,如果他也救不了杨荫杭,那就是命了。
华先生来的时候,仔细地看了看杨荫杭的病情,他其实也觉得没什么希望了,但他还是答应唐须嫈的要求"死马当活马医",开了服药给他。
为了让杨荫杭能接受中医的治疗方法,唐须嫈费力地把开的中药都伪装成了西药的样子,把买来的西药的胶囊倒空,然后把中药塞到里面,重新扣好。为了有最好的效果,唐须嫈把自己的嫁妆珍珠也磨成了粉末给杨荫杭吃。
这一家人似乎得了命运的眷顾,杨荫杭的身体竟然慢慢地好了起来,从死神的手中抢回了一条命。不过杨绛觉得,父亲能够死里逃生,全是母亲的功劳,如果不是母亲坚持,如果不是母亲的悉心照顾,也许父亲真的就不在了,陪伴永远是生命的良药。
父亲一直以为自己是靠自己的意志挺过来的,没有人告诉他这个幸福的小秘密。
经历过二姐的早逝,又经历了父亲的命悬一线,小小的杨绛早早地懂了生离死别的意义,便也更懂得了家人的珍贵。她喜欢依赖在父母的身边,哪怕只是听他们说话,看他们做事,因为在她心中,大家都在才叫家。在刚搬到新家的时候,家人把杨绛和弟弟们安排到了就近的学校──大王庙小学。那是一所十分简陋的学校,就是一个叫作什么大王的庙宇改造的,大大小小也有八十多个学生,却只有两个老师,其中一个还是校长。
如此简陋的条件,却挡不住孩子们浪漫天真的天性,孩子们被分成四个年级,因为老师不够用,所以就算分了年级,也是在一起上课的。
对于这一个校长一个老师的组合,杨绛记忆深刻。老师本姓孙,具体叫什么已经没有印象,却清楚地记得同学给他起的外号"孙光头",手里总是拎着个教鞭,从教室这边踱到那边,再从那边踱到这边,最爱的就是拿着手中的教鞭打学生的脑袋。
在杨绛的记忆中,同学们几乎被打了个遍,单单这几个杨家的孩子没有此般"待遇",可能是因为这是北京回来的娃娃吧,真正的原因已经无从考究了。他打头的这般威风却没有跟他的学识一致,一次教科书上一段字是这样的:"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他讲出来的"子曰"是"儿子说",今日想起来,真是好笑至极。
校长是不打学生的,单单打过一个,就是自己的儿子,娃娃还小,开裆裤被直接扒下,大大的手印红通通地印在小屁股上,最后竟是"孙光头"劝了下来……
这些大王庙记忆虽然零散,但是却很鲜明地照亮了她整个童年的记忆。
在杨荫杭的心中,孩子都是要上学的,无论男孩女孩,而且要接受最新最好的教育。他一直认为上海启明女校教学质量很好,大女儿以优异的成绩在那里毕业,留校做了老师,说可以带三妹和四妹一起过去启明读书。
经历过这么多事,母亲是舍不得女儿的,尤其是小小的杨绛,一直在自己身边不曾离开。杨绛虽然人不大,心里却是明镜般的清晰,她知道,去启明上学是父亲期望的,所以她要去。
那天母亲问她:"你打定主意了?"杨绛说:"打定了。"虽然口里说着是自己的意愿,但还是哭了,眼泪静静地流。她把脸背过去,不想让母亲看到,那时的她就非常懂事,会顾及家里每个人的感受。
母亲准备每个孩子要带的行装,给杨绛备了一个小小的箱子,让杨绛自己决定都带些什么过去。母亲还给了她一个闪亮的银元,这是杨绛的宝贝,跟自己最喜欢的红手帕放在一起,深深地藏在衣服左边的口袋里。虽然心有不舍,她却不得不背起父亲的期望,走向自己崭新的未来。
第一颗无声的泪珠晕染成长的轨迹
每个孩子都会慢慢地成长,用属于自己的方式,终有一天会告别父母保护的翅膀,独自学会飞翔。
一九二〇年二月,杨绛来到启明,开始了另一段全新的生活。那一年金秋时节,全家人搬到了上海生活。
在后来的作品《我们仨》中,杨绛回忆了在启明上学的那段时光,描述得平静而美好。
这是一所天主教的学堂,跟大王庙比起来简直壮观,很多间教室排成一排,有花砖铺成的路,还有漂亮的草坪,最受欢迎的自然是那个大操场,那里有秋千,有跷跷板,有整座学校最多的笑声。
在这里,照顾孩子们的是修女,孩子们叫她们"姆姆",杨绛很讨姆姆的喜欢。对于姆姆,孩子们是又怕又亲切,更有几分好奇。好奇的是姆姆的穿着,那衣服和帽子都是那样特殊,孩子们在背后经常讨论,那么高的帽子,那么厚的裙子,究竟是几个呢?
机会来了,在每年天主教徒上山瞻礼的时候,杨绛跟着上了山,本来她这么大的孩子是不被允许同行的,因为她很聪明乖巧,校长特许杨绛参加,还有幸跟姆姆睡在一起,这是"侦查"的好机会,也是至高的荣誉呢,至少她一直很骄傲。
姆姆照顾所有人都上床休息了之后,才准备休息,为了不被姆姆发现自己的小心思,杨绛蜷在被子里,佯装睡着了,呼吸都放得轻轻的。后来她心满意足地知道了答案,帽子有三层,裙子也有三条,之前她们猜姆姆的裙子有七条那么多呢……
有一个姆姆,是教格致课的,格致是中国古代认识论的一个命题,指穷究事物的道理而求得知识,大致教一些自然科学、物理和化学之类的知识,格致课在每周三上。教格致课的姆姆会称呼杨绛"同康",这是杨绛故去二姐的名字。
在家中和学校里,已经很久没人提起过"同康"这个名字了,都怕伤心起来。二姐上学的时候,学习很好,十分聪慧,很受格致课姆姆的喜欢,她看到杨绛总会想起她的"同康",杨绛也没有纠正她,就一直这么叫着,而且她更爱这门课了。
上学的时候,学校有个特殊的假期,在每个月的第一天。这个假期还有个特殊的名字──月头礼拜。在这天,本地的学生会被父母接回家。那天回家的孩子,都会穿戴整齐,精心打扮后跟着父母兴高采烈地回家。
杨绛是少数不过这个假期的孩子之一,她心里是委屈的,她也想父母来接自己,然后跟家人待在一起。管食堂的姆姆是个细心的人儿,看着留下的孩子失落的神情,就变着法儿来逗她们开心,给她们分糖吃,在平日里这是怎样的美食呀,可是大家都还是打不起精神来。直到整个"月头礼拜"过去,同学们陆续回来了,这些留守的小鸟才快活起来。
过了几个"月头礼拜"之后的一天,大姐来找杨绛和三姐,说带她们去看父亲,当时的杨荫杭被邀请到上海的申报馆做主笔。
杨绛跟三姐高兴得很,大姐帮她们整理了衣服,精神抖擞地去看父亲去了,这是她上学以来第一次踏出校门。三姐妹坐了电车,又走了一会儿,才到了申报馆。
大病初愈的父亲,越发清瘦,杨绛紧紧地靠着父亲坐,拉着父亲的手,听父亲跟姐姐说话,心里又高兴又伤心,只念母亲也在这里多好,父女几人,聊得不亦乐乎。
父亲说要带大家吃大餐,以往"吃大餐"是有寓意的,就是代表犯错误了,要挨训了。这真正的大餐,杨绛是没吃过的,她还有些紧张起来。
杨绛不会用刀叉,就盯着看父亲怎么吃、怎么用,自己就照样儿地学来。但还是闹出了个小笑话,她不知道汤是一口气要喝完撤掉的,就一口一口地慢慢喝,中间还会吃点别的东西,一旁的服务员每次以为她喝完要撤盘子的时候,她就又喝几口,服务员来来回回好几次也没撤走杨绛手里的盘子。
回去的路上,这件事成了其他三个人的笑料,父亲问杨绛,吃了这么多哪个最好吃,杨绛直叫苦,光顾着学刀叉,吃的什么全然不记得滋味,只是记得冰激凌好吃了。
父亲一辈子行事低调,对孩子们的管教也有自己的方法。他从来不动手打骂,却也不会娇宠孩子,男孩女孩在这个家里也一律平等对待,凡事也力求能站在他们的角度来解决问题。
父亲的学识和经历在当时是很受尊敬的,杨绛很好奇,自己父亲在和自己一般大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的呢?她想了好久,也想不到,索性就直接问了父亲,父亲的回答竟是:"就和普通孩子一样。"习惯了低调处事的父亲,给出了一个杨绛没有想到的答案。
这样一位父亲,家里的孩子们多少有些害怕他,不敢触怒他。杨绛这样形容父亲,说他是"凝重有威",这样一位有威望的父亲连初次见面的钱钟书也有几分望而生畏,不过后来他说"爸爸是"望之俨然,接之也温"",让人从心而发地尊敬。
父亲很少带家眷去拜访朋友,但是有一次是姐妹们都印象深刻的,那次父亲的朋友开车专程来接杨荫杭一家。之前杨绛从来没有坐过汽车,这对她来说是极难忘的。
到了父亲朋友家,才发现难忘的不仅如此。这里阔气得很,有穿着体面的仆人,有绿树成荫的花园,还有装修别致的洋房……映入眼帘的一切都是新鲜的,一起来的姐妹三个都感到很新奇,以至于回到家中还在不住地感叹看到的一切。
她们的对话被一旁的父亲听到了,父亲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生活程度不能太高的。"
父亲说话总是这样,淡淡的,却让人记忆深刻,像世上的道理本就是这样简单平淡的一样。
这句话,父亲是常挂在嘴边的,他希望孩子们也能像他一样,过着俭朴的生活,不要被繁杂的事物迷了眼,毕竟还有很多人吃不饱穿不暖。父亲是善良的,他总是严格要求自己,做一个自己想成为的"好人"。
父亲对孩子们的爱是平等的,唯独对杨绛多出来一些,有一次午饭之后,大家本来打算各自散去,父亲叫住了杨绛,说:"其实我喜欢有人陪陪,只是别出声。"从那以后,杨绛就成了那个唯一留下陪父亲午休的孩子,她只安静地在一旁看书,一点声都不出,不吵父亲。
有时候父亲在一旁写东西,杨绛就在一旁看着,然后捡着父亲用了的笔去练字,她写得一手好字。她手也生得巧,剥栗子、去果皮,都做得像模像样的,连往火炉里加炭都没有声音,让姐妹们十分佩服。杨绛在四五岁的时候就很乖巧懂事,她剥了很多瓜子仁,用一个小木碗装着,给妈妈吃。
像所有妈妈一样,好吃的妈妈都会紧着孩子吃,所以平时为了哄孩子开心,妈妈都会佯装吃几粒,或者干脆就只是做个动作就代表吃了。杨绛这次仔细地看着妈妈的嘴,手紧紧地拉着妈妈,想确定妈妈是真的接受了自己的"爱的礼物",妈妈看着杨绛忽闪的眼睛,读到了女儿的渴望,索性吃得一粒不剩,杨绛开心极了,那种快乐是那般深刻,无可替代。
杨绛前后在启明读了三年多的书,这段生活过得有滋有味,也很顺利。其中的趣事和细节,她后来也跟丈夫钱钟书多次聊起过,就连当时一位姆姆的口头禅都变成了后来《围城》里的句子。
那段生活在杨绛的成长过程中,起了重要的作用。在她少年之时,她学到了最重要的判断力和自控力,一次老师需要她帮忙去给姆姆送封信,信纸并没有密封,只是简单地一折,就交给了杨绛。尚小的她自然很是好奇里面的内容的,而且打开看下又不会被发现。但是她还是管住了自己那颗好奇的心,打消了念头。
她还学到了如何去和集体接触,融入当中去生活,如何去处理人际关系之间的小摩擦,这些都是一个人成长中需要学习的内容,很高兴她在适当的时候,用一种适当的方式学习到了一些,才造就了她后来的性格,也决定了这辈子自己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听凭心灵的指引,她找到了自己人生路的方向。这条路既是一条成长的道路,也是一条求学的道路,路上难免有坎坷和泥泞,却因为那份坚持的信念一直保持着前进。
青春是最美的形容词,象征着能量和希望的共存。成长的艰辛却因为有家人的陪伴成了那回忆中的一杯美酒,让人在蒙眬中沉醉。当面对着这条路上无数个岔路口,选择则成了唯一的钥匙,带领你打开心中的疑问和未来的阻隔。杨绛的父亲是明智的,他知道正确的人生态度才是女儿最应该握在手中的武器,他一直陪伴着女儿的成长,在面对问题的时候给予一个方向、一个答案、一句鼓励。而被呵护的杨绛也像一朵含苞的蔷薇,准备好了迎接更大的风雨和更美妙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