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矛盾时,杨绛来请教父亲,这事该如何是好。杨荫杭之前是振华学校的校董事会成员,更了解振华女校的历史,对季玉先生的人品也是非常肯定,他的建议是:此事可做。
经过思考,杨绛决定去做这个校长,便开始了准备工作。学校建校是个很烦琐的事情,杨绛过来任职的时候,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工资都没有。她开始忙着选择合适的地方租来当学校,需要去选择学校的老师,需要学习如何做预算,做薪水,需要学习如何去统筹各个老师,约束他们,这些季玉先生都一点一点交给她,最后,老校长将振华女校的美元存折和钤记印章亲自交到杨绛的手里,说:"归你全权处理,我走了。"
她觉得,杨绛像是学习飞翔的小鸟,如果不放手,它永远不敢自己飞。自己走了,杨绛一切都会做起来,她相信杨绛会做得很好。当时的杨绛也是暗自下决心,就算是"狗耕田",也要耕好。
一九三九年,筹备了一年时间的振华女校分校开始招生开学了,杨绛的父亲推荐了几个老师,杨绛也推荐了几个人过来,分别任各个学科的老师,而自己也没闲着,她教高三班的英语课。学校的老师班底基本完成,学校的学生有一部分是之前的,还有一部分是来上海逃难的家庭里的孩子,振华分校由此开始走向了正轨。
杨绛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尤其是对于她认为有意义的事。她做校长以来,一直兢兢业业,连陪女儿的时间都少了很多,女儿生病出疹子的时候自己都没有时间去陪,心中不免亏欠。但是看着学校的学生重新坐在课堂里,她又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她投入了全部的精力去经营学校,管理教学,有了一套成熟有效的管理方法。
半年下来,振华女校在杨绛手里经营得有声有色,聪明能干的杨绛没有辜负季玉先生的期望。但是她是真的很累,不但要做校长,还要继续给富商的孩子补习,还要教学校高三班的英语,忙得不可开交。
因为不能时刻陪伴女儿,她只是难得地抽一会儿工夫,给阿圆唱个童谣,哄哄她笑,好在表姐家女儿跟阿圆岁数相仿,两个孩子时常一块玩,不吵架,小表姐读书,她就坐在对面听。
有一次,杨绛看到阿圆看着小表姐手中的书出神,她看了一下是套《看图识字》,便也给阿圆买了一套,当时两岁半的阿圆居然认识每一个字,但是阿圆拿书却是倒着的。杨绛后来想明白,是因为阿圆在看小表姐读书的时候是坐在对面的,她用心地记住了每个字,但是看到的却是倒着的字。
知道真相的大家赶忙教阿圆认字,小小的她完全继承了父母的智商,学字学得又快又好,学过就不会忘。
阿圆从小就讨大家的喜欢,大家都爱哄着她,说她是个可爱的娃娃。杨绛觉得,阿圆讨大家喜欢是因为她很懂事,大人讲道理她就能听进去,而且能很明白,还很乖巧,很有自控能力,管得住自己。有一年阿圆得了场病,肠胃弱,吃什么不小心了便会坏肚子,小孩子都嘴馋,这个想吃那个想吃,但是如果哪个是妈妈说了不能吃的,她就乖乖地不再要,不哭不闹。
有个学生给杨绛送来了一大篓的枇杷,阿圆从来没吃过,杨绛不敢让阿圆吃,怕她又闹肚子,阿圆就在旁边扯着杨绛的衣角,眼角还挂着小泪珠,眼巴巴地看着妈妈,这样的孩子怎么能让人不疼爱!
阿圆三岁的时候,看见一个"朋"字,便喊妈妈说:"这两个"月"在亲热呢!"杨绛十分惊喜女儿的"两月相昵"的妙思。钱钟书得知后高兴极了,诗兴大发,遂作诗一首:"颖悟如娘创似翁,正来朋字竟能通。方知左氏夸娇女,不数刘家有丑童。"诗意为女儿聪慧有创意像父母,既有左思之女的貌,又有神童刘宴的才。
杨荫杭对这个外孙女特别宠爱,像对小时候的杨绛一样。那么多年,这么多兄弟姐妹,没有人跟杨荫杭在一张床上睡过,之前没有战乱的时候,杨荫杭的床很大,现在逃难出来,床只比单人床大那么一点点,但是他也要阿圆与他睡一起,不愿分开。
床上还有杨荫杭的一个宝贝,是一个台湾席子包的小耳枕,那是之前杨绛母亲还活着的时候给他特意做的,中间留了个窟窿,可以放耳朵,母亲去世后,父亲对这个更视为宝贝,他却只给阿圆睡,看着阿圆的时候也总是笑着的,怎么看都看不够。
杨绛的弟弟留学维也纳医科大学要回来了,杨绛觉得家中太挤,便主动提出出去住,搬出去之前,外公和挨在身边的阿圆说:"搬出去,没有外公疼了。"阿圆一下子就懂了,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像是珠子连在一起,大眼睛被眼泪遮住了一半,把外公的膝盖都浸湿了,很少落泪的外公也跟着哭了,好不伤心。
小阿圆那时候已经会走了,闲不住,总是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姿势像极了钱钟书,连平时看书时翻书都是一个样儿的,杨绛都奇怪,钱钟书不总在,她是什么时候学的呢?
阿圆在大姨的指导下,学会了好多字,跟父母一个样儿,特别爱看书,还爱挑长的故事看,杨绛就给她挑带着画的故事书买。一次,她买了一套《苦儿流浪记》,阿圆在旁边开始翻看,哪知刚看了个开头就大哭起来,很伤心的样子。杨绛忙安慰,告诉她这只是个故事,而且只是个开头,读下去结局是好的,但是阿圆还是很伤心,看到这本书就哭,杨绛只好把书藏了起来,不让它来惹女儿伤心。
多年以后,阿圆已经是大学教授了,有一天她告诉杨绛,她找到了《苦儿流浪记》的原作者是谁,译者又是谁,结局是怎样,原来那份牵挂并没有被妈妈藏起来,而是偷偷地留在她的心底,一直到成年。
虽然有人陪伴,但阿圆还是喜欢和妈妈玩,杨绛因为工作很少有时间陪阿圆,阿圆看到妈妈走进家门,她就紧紧地跟在后面,像个小尾巴,但是当妈妈坐下打开本子的时候,她就会走开,小脸蛋上写满了落寞。她知道妈妈要工作了,没时间陪自己,她觉得是那些本子抢走了自己的妈妈,用自己小小的拳头打那些试卷,眼里还有泪珠儿,杨绛看了心疼得不得了。
被冷落了的,不只是在身边的人。当时的钱钟书只身在外教书,相对清闲些。之前的三年两个人事事都在一起,回到国内就这样分开了,他很不习惯杨绛不在自己身边,之前的他就有个习惯,如果不在杨绛身边,他就会每天认真地写日记,把一天发生的事都记下来,留给杨绛看。
他常常给杨绛写信,但是收到的回信却少之又少,杨绛实在是太忙了,他写下"万念如虫竞蚀心,一身如影欲依形"。一九三八年九月下旬,他有一次机会回上海看望家人和亲属,但是时间很短暂,当时杨绛正为筹备建校四处奔走,他心疼她太辛苦,但也十分支持她这么做,毕竟杨绛的一身才华,留在家里太可惜了。
吵架的约定
夫妻一辈子,没有不吵架的,有的架吵了就是吵了,过去也就过去了,有的架会成为生活的调味剂,让人从中吸取经验,以防后患。前者让夫妻矛盾像井中之石,越积越多,后者让夫妻矛盾像深井之水,越沉越清。
钱钟书回来的时候,钱家没有他住的位置,因为辣斐德路的那几个房间已经被亲戚们挤得满满的,杨荫杭得知女婿回来,便叫两个女儿跟他挤一挤,然后把房间让出来给钱钟书。这个安排让钱钟书很开心,因为有了跟杨绛单独相处的时间,两个人结婚之后哪有过这般长时间的分开,巴不得有这么一个小屋子让他倾诉衷肠。
钱钟书自小爱看字典,这个倒是和杨绛一样,杨荫杭发现了这件事,对杨绛说:"哼哼!阿季,还有个人也在读一个字、一个字的书呢!"杨荫杭很欣赏钱钟书,两个人十分投机,相谈甚欢,观点也很多都相同,平时两个人都很缺乏聊天的对象,所以两个人凑到一起难免聊很久。
但是钱钟书是个很孝敬的人,每天早上都会从杨父家回钱家给家中长辈请安问好,杨绛因为筹建学校的事焦头烂额,便只能他自己来,自己回。有一天,他回来的时候,杨绛发现他的神情有些不太对,知道肯定是有什么事发生了,问了才知道,是父亲来消息,想让他到湖南蓝田国立师范学院做外文系的主任。
这件事情也不是钱父的一时兴起,在此之前,钱父就到湖南蓝田国立师范学院帮助一位故友廖世承去建校,钱父想让儿子来自己身边,这样方便照顾自己,也有了个伴儿。
钱钟书并不想去,因为在清华大学的这份工作他是真心喜欢,而且机会实在难得。但是钱家上上下下都希望他能听父亲的安排,他也动摇了,便问杨绛的意见是什么。
这时杨绛告诉他,他应该尊重自己心中最真实的想法,想去还是不想去,把道理都讲给家里人听,让他们知道钱钟书自己的希望是怎么样的。
无论是长幼之间,还是夫妻之间,总会出现意见不统一的时候,解决分歧的方法很重要,并不是一味妥协或者一味坚持就是对的。
之前在刚出国的轮船上,杨绛和钱钟书发生过一次争吵,吵架的原因后来想起来有些可笑,是为了一个法文"bon"的读音问题,钱钟书的读音被杨绛称为乡村口音,钱钟书不服,觉得杨绛读得不对,两个人便争吵起来,钱钟书还说了些过激的话,杨绛也没让着他,两个人唇枪舌剑,谁也不服谁。吵了半天,没有结果,杨绛找了一个会说英语的法国太太给评断,到底钱钟书的读音有没有问题。
法国太太仔细地听了钱钟书和杨绛的读音,下结论说杨绛是对的,钱钟书的口音确实有些问题,争吵告一段落。但是说了那么多伤人的话,两个人无论输赢,都很伤心,后来两个人对这种分歧商量出来一个对策,那就是各持己见,对方不干预,允许有第二种答案存在。
虽然对于分歧的出现,两个人通过"实战"总结出了方法,但是从那以后,两个人都很少吵架,大多数事情都是商量着处理,好在两个人的观念大部分都是一致的。这次钱父要求钱钟书换工作的事情,杨绛也想让钱钟书表达出自己的想法来,每个人都有决定自己选择的权利。
后来杨绛也问了下父亲,想听听父亲的建议,但是她从父亲那里得到的却只有沉默和沉思,父亲的沉思让她陷入久久的思考,这毕竟是一件大事,钱钟书应该有自己的想法,但是也不能强硬地反抗家中的意见,最好的方法就是表达立场。
钱钟书决定听杨绛的建议,跟家中交代自己的想法,杨绛那天也陪他回了钱家,没想到等待他们的是所有人的"群起而攻之"。钱钟书在家中的施压下妥协了,看着丈夫脸上细微的变化,杨绛心疼不已,但也束手无策。
后来钱钟书给清华大学外语系主任叶公超写信,把要辞去工作的事情说了一下,但并没等到回信,后来他就去了蓝田国立师范学院。
在他刚出发后没几天,杨绛接到了清华大学的电报,内容就是问钱钟书为什么不回复梅贻琦校长的电报,杨绛想了一下,他们夫妇并未收到过梅校长的电报呀!因为钱钟书还在路上,那个时代无法及时联系上,她只能把收到的清华大学电报转寄给了蓝田国立师范学院──钱钟书的新工作地点。
这趟路程,前后花费了钱钟书三十四天的时间,这之后他才看到杨绛转过来的电报,心中十分愧疚,觉得对不起之前母校对自己的重视和期望,无奈他也有自己的苦衷,造化弄人吧!
这件事情让叶公超先生十分生气,以至于一次他见到袁同礼说:"钱钟书这么个骄傲的人,肯在你手下做事啊?"钱钟书能理解叶先生的生气,毕竟自己干了还不满一年,母校又很重视他,还对他"特殊"安排,而他就这样辞职转校了。叶先生可能会以为是钱钟书骄傲了,已经不屑于在他手下工作了。但是事实上,钱钟书对母校老师的尊敬,对叶先生的崇拜,连杨绛都深受感染,他怎么会是那种骄傲的人呢!
待了短短几天,又是要分开的时候了,那天只有杨绛一个人送他走,依依不舍却万般无奈,依依惜别却终会分开,情深至此,夫复何求。那天送行的情景,两个人牢牢记了几十年……
之前与季玉先生说的半年时间很快就到了,杨绛便认真地写了辞职信邮寄给在东山的老校长,季玉先生得知消息后很快赶到上海,问杨绛为何要辞职?杨绛只道是之前约定的半年期限已到,她也算如约完成了"任务",现在要交成绩了。季玉先生不同意,劝她再继续干半年,杨绛答应了,也说好了暑假就辞职。
半年过去了,期末考试也结束了,杨绛又提起这件事,季玉先生还是不想让她走。千辛万苦挖来的人才,学校也管理得十分顺畅,怎么能轻易放走?可是面前的杨绛去意已决,两个人都很坚持自己的想法,后来杨绛想了个办法,推荐沈淑来做这个校长,并征得了沈淑的同意。沈淑是杨绛的同学,也十分优秀。
暑假时,杨绛召开了董事会,要在会上宣布自己辞职的事情。季玉校长感到奇怪,到场的人只有几位核心人物,董事长没有来,便问:"沈淑怎么还没来?"
杨绛答:"她等杨永清先生用汽车接她和Dr.Nance一起来。"
杨永清先生是东吴大学第四任华人校长,Dr.Nance是文学史博士,东吴大学第三任洋校长,两个人都是校董事会成员,他们平时是很少参会的,季玉先生这才明白杨绛的用意是什么,马上叫几个核心人物闭门商量对策。
随后,杨绛被三位老前辈叫来谈话,结果就是,辞职,可以!辞了大家还会留她,她就不可以再坚持了。
杨绛虽然不想这么做,但是老前辈的话不容反驳,只好低着头不说话。这时沈淑一行人也到了,那天沈淑已经做好上任校长的准备,还精心地打扮过了。但是会议的进程果然就如老前辈们所言,辞了,被挽留了,不能反驳。
杨绛并没有放弃,陆续地找大家说辞职的事情,最后季玉先生实在是拗不过她,只好任命其他人了。杨绛终于辞职了,有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是她对振华女校的关心是从来没有间断过的,对季玉先生的愧疚之情也一直都在,还以老校长为原型创作了短篇小说《事业》,来纪念这位让人尊敬的教育工作者。这位"孑然一身,以校为家"的老校长,成为杨绛一辈子的牵挂,而且季玉先生终身未婚,像季玉先生自己说的:我已经嫁给了振华!
杨绛这段校长经历告一段落,名义上她做了两年,事实上只做了一年,还是半年又半年地坚持下来的。这段经历,让她收益颇丰,不是物质上的,是精神上的,她知道了为人处世之道,也增加了人生的经验,之前以为自己做不来的事情,也做得顺风顺水,不过她始终没有放弃自己的文学梦,那个想法一直存在于她的心底,丝毫没有因为时光的远去而淡化。梦想最闪亮的不是因为成功的喜悦,而是一直存在的坚持。
振华中学上海分校校长,是杨绛一辈子当的最大的"官",她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却谦虚地认为"我做小小一个校长,得到一个重要经验,影响我一生。我自知年轻无识,留心在同事间没半分架子,大家相处得很融洽。但是他们和我之间,总有一条不可逾越的界线,我无法融入群众之中。我懂了做"领导"的与群众的"间隔",下决心:我一辈子在群众中,一辈子是老百姓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