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望江南赋不成
那是个动荡的年代,全世界都被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阴霾笼罩,祖国大部分地区都受到战争的影响,无数的中国人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大喊"还我河山",响彻山河。远在千里之外的华人们也通过各种渠道关心着国内的战事,很多人都回到国内,钱钟书一家三口就在其中。
杨绛回来之后才知道,在母亲去世的前一年,日本第一次空袭了苏州,家中只有年迈的双亲和大姐、小妹。杨家的宅子比普通民居要大一些,飞机就在杨家上空一圈一圈盘旋,以为是什么政府要地,需重点打击。家人只能来回躲藏,小妹后来回忆说:"真奇怪,害怕了会泻肚子。"在逃难的时候,全家都泻肚子了,后来躲到苏州香山。
转年秋天,母亲得了"恶性疟疾",在战乱期间不能得到有效的治疗,一直在发高烧,在香山沦陷前便去世了。战事如火如荼,为了让妻子有个好的"安身之处",父亲用几担白米换得一具棺材,将妻子入殓安葬。下葬那天,下着蒙蒙的细雨,似乎在为这个时代、为这个家庭的遭遇哭泣。
这里并没有属于杨家的墓地,只能临时借一个坟地,也没有墓碑,父亲就在周围能写字的地方都写满了母亲的名字,地上、瓦上、树上、石上都有,布满了不舍和思念。一同下葬的还有杨绛的三姑母杨荫榆。
杨绛总叫她"三伯伯"。平时杨绛很少回忆她,也很少聊起她,因为三伯伯不太喜欢她,她也不太喜欢三伯伯。三伯伯在日寇攻陷苏州的时候,为了保护几个学生遇难了。
这个三伯伯比杨荫杭小六岁,杨绛评价她的长相就是"她不令人感到美,可是也不能算丑",有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笑的时候会有酒窝,杨绛听父母闲聊的时候提起过一件事:祖母一次当着三姑母的面,拿着她的一张照片说:"瞧她,鼻子向着天。"听到这个话的她气坏了,大声喊道:"就是你生出来的!就是你生出来的!!就是你生出来的!!!"当时家里人传为笑谈。
三姑母后来嫁给一个"低能的"大少爷""。杨父形容这位大少爷十分不堪,说他总笑嘻嘻的样子,露出紫红色的牙床,嘴角还一直流着口水。就因为对方跟自己家门当户对,便让三伯伯嫁过去,杨绛的母亲之前听说过对方"大少爷"的那个情况,跟祖母反对这门亲事,但是只挨了顿训,亲事还是照办了。
后来具体嫁过去发生了什么,杨绛就不得而知了,只听说那大少爷的脸都被三伯伯抓破了,三伯伯回到娘家之后执意不肯回去,后被"凶婆婆"闹到娘家,三伯伯到杨绛母亲房里躲着,婆婆也冲进来要抓她走,后来她说她是如何也不会再去蒋家的,也就跟蒋家撕破了脸,当时留的声名很不好,他们骂三伯伯是"灭门妇",应该就是没有给他们家生儿育女吧。
那时的杨荫榆年纪也不大,十八岁左右的光景,杨荫杭让她去上了学。后来在一九〇七年的时候去了日本留学,在日本东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现"茶水女子大学"的前身)毕业,据说三姑母很精通日本的繁杂礼仪。一九二九年左右,苏州市为了青阳地日本租界的事还来请三姑母和日本人交涉,结果好像双方对她很满意。
后来杨绛的三姑母在北京的女子高等师范学院工作,做"学监",那时三姑母很喜欢杨绛,觉得她聪明伶俐,回校有活动时还会带上杨绛。一九一八年,三姑母由教育部资送赴美留学。
三姑母出行的那天,杨绛去了,她记得那天好多学生来送行,有当时教杨绛的老师,还有几个年纪比较大的学生都哭了,杨绛并不懂是因为什么,三姑母在车上也抹泪,那是杨绛第一次看到火车,也是第一次看到那么多人送行,而且还哭,后来她回想,那应该是三姑母最得意和骄傲的一天了。
一九二四年,杨荫榆做了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的校长,她是有史以来中国第一位女大学校长。三姑母很敏感,觉得孩子们不喜欢她,觉得杨绛可能是其中带头的,所以她开始不喜欢杨绛了。
日本入侵的时候,三姑母家住在盘门,周围都是小门户人家,经常有日本人来搜刮,三姑母多次去找当地的日本军官,指责他们纵容自己部队的人去奸淫掳掠。日本军官就真的让部下退兵了,当时一些胆小的人都躲在三姑母家,觉得相对安全一些。
一九三八年一月一日,两个日本兵搜到三姑母家去,不知道说了什么,三姑母就跟着出门了,结果走在桥上的时候,其中一个日本兵就开枪了,另一个人给她抛到河下。后来他们发现,河里的三姑母还在游泳,并没有死,就紧接着开了几枪,看着水里泛起了红色的水花才停下,三姑母就这样去世了。
后来杨荫榆跟杨绛的母亲一起下葬了,因为时间仓促,也因为当时物资紧缺,棺材甚至没有抛光,杨绛觉得它也象征了三姑母坎坷的一生。
其实杨荫榆从蒋家出来之后,完全可以再嫁人的,可是她已经不屑于嫁人生子了,她甚至忘记自己是女人,恋爱和婚姻都没有再提及,只是想专心做她的事。杨荫杭曾说:"申官(杨荫榆)如果嫁了一个好丈夫,她是个贤妻良母。"
只能慨叹时代带给她的不幸吧!如论多么辉煌与惨烈,最终都是埋在这黄土之下。前几年,青年学人陈远曾经给杨先生写信,想和她聊聊杨荫榆先生,杨先生回复说:"过去的事情不想再说了,算了吧。"
夫妻四十年,弹指一挥间,白驹过隙来不及回头已经苍老,杨荫杭舍不得留妻子一个人在这里,便带着家人又回到苏州老家,此时家中已经一片狼藉,东西大部分都已经烧的烧,丢的丢,只剩下些粮食,也只够家里几个人糊口而已,饿不死罢了。
日本人的侵略远没有结束,一群日本兵挨家挨户地搜刮,还抓"花姑娘",让杨家姐妹惊恐万分,她们之前逃难的时候已经都剃光了头,也换成了男生的打扮,日本兵来的时候她们就躲进柴堆里,担惊受怕地挨过一天又一天。
钱钟书一首题为《哀望》的诗刻画了他们当时悲伤的心情:
白骨堆山满白城,败亡鬼哭亦吞声。
孰知重死胜轻死,纵卜他生惜此生。
身即化灰尚赍恨,天为积气本无情。
艾芝玉石归同尽,哀望江南赋不成。
杨绛带着圆圆继续坐船到了上海,来接她们的是钱钟书的弟弟。他先把她们娘俩接到了钱家,这里是钱钟书的叔叔家,杨绛称呼他为小叔叔,因为小叔叔跟钱钟书的父亲是双胞胎。
钱家当时是花了大价钱"顶"来的几间房子,因为当时战乱,上海是难得的避难所,天南海北的人都来上海避难,房子变成了最紧俏的资源。这个房子本就不大,却住了不少的人,杨绛只能跟钱钟书二弟的媳妇和儿子挤在一间房。
此时的上海已经成为汪洋大海中的一个"孤岛",即使幸存,也时刻有被吞噬的危险。国民党撤出上海后,日本全面侵略上海,大军驻守,处处设卡,上海只有少部分地方是相对安全的,那便是英、美、法等西方国家在上海的公共租界,势单力薄地处在日本兵的包围中,孤岛更孤!
虽然外面情况危险,但杨绛心里惦念着父亲,不愿停留,第二天就带着圆圆去看父亲,当时父亲住在本就生活在上海的三姐家,地方比较宽敞,她终于见到了父亲,那天三姐正在医院生孩子。
重逢瞬间,似乎沧海桑田,杨绛感觉父亲似乎一下子就变老了,眼神也不像之前那样精神,表情很疲惫,后来杨绛才知道父亲一直大量地服用安眠药,想必是母亲离世之后父亲无法入睡。但是看到最喜欢的女儿回来,还带着外孙女,父亲的喜悦溢于言表。看到沧桑的父亲,杨绛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禁想起母亲来。
父亲思念女儿,三年未见,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拉着杨绛的手,看着圆圆,眼中泛着慈祥的目光。因为当时寄居在三女儿家,他不便留杨绛和圆圆常住,便花大价钱临时出去租了个房子,想留杨绛和外孙女在身边住久一些。
杨绛虽然想时时陪在父亲身边,承欢膝下,但是自己毕竟是钱家的媳妇,老住在娘家不好,懂事的杨绛便带着圆圆钱家住几天,自家住几天。
一九四一年,钱钟书从湘西回到上海,杨绛开始长住在钱家。钱家人口众多,都生活在一起,狭小的空间里,生活着老中小三代人,杨绛不得不从之前的四小姐、留学生变身成为儿媳妇。
做人家儿媳妇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所谓上有老下有小,很多家务要学,还有自己的女儿需要照顾,那段时间的杨绛有些难熬。她本身跟钱家人并没有太多的共同话题可以聊。
家中人一多,杨绛就会有些尴尬,后来她弄了个缝纫机躲在角落里,给钱钟书和圆圆做衣服,这样便有事情做了。
在家里杨绛很少当着大家的面看书,她怕大家觉得她是在故意摆小姐姿态,留过学便瞧不起人。她就是这样,很照顾周围每个人的感受,虽然她很想有单独的时间来看看书,跟钱钟书聊聊天谈谈心,在国外最简单的生活变成了现在最奢侈的希望。
之前在牛津留学的一天,钱钟书午睡的时候,杨绛在一旁临帖,中午的时间让人很容易犯困,不知不觉地杨绛便睡着了。钱钟书醒来,看到杨绛睡了,便用浓墨在她的脸上画了个"大花脸"。刚落笔杨绛就醒了,但是没想到杨绛的脸十分"吃墨",洗了好多遍都洗不掉,脸都快洗破了依然有颜色,一旁的钱钟书像是犯错的孩子,呆呆地看着,从那以后就不敢再画杨绛的脸了,但却不时地只给她画了一幅肖像,上面再添上眼镜和胡子,聊以过瘾。
后来有一天,女儿睡着了,钱钟书兴趣大发,又在女儿的小肚皮上乱画,这次他被杨绛一顿严厉地训斥,再也不敢妄为了。
钱钟书哄阿圆玩有好多方式,都是他自创的,父女俩玩得很开心,外人都参与不进来,有时候连杨绛都只有在一旁看的份儿。那时候每天临睡之前,钱钟书在女儿的被窝里面"埋地雷",但凡是能塞到被子里的东西,都被他一层一层地埋了起来,里面玩具、镜子、梳子、砚台,甚至还有毛笔,塞好之后,就等待女儿发现。
时间长了,阿圆成了"排雷尖兵",她会一遍一遍、一层一层地搜查,然后嘲笑爸爸,爸爸也不气馁,第二天接着埋,这么个无聊的游戏,两个人玩多少遍都不倦,每次都哈哈大笑。
在上海沦陷的时候,大家生活在极度的压抑和恐慌中,当时发生了一件事,杨绛后来描述这件事的时候,用了很风趣的方式。当时是厨房着火了,三个人都在,父女俩这样反应:"忽见圆圆惊慌失措地从厨房出来急叫:"娘!娘!不好了!!!快快快,快,快,快!!!"接着钱钟书也同样惊慌失措地喊:"娘!快快快快快!!!
杨绛赶忙灭火,再看一旁的父女俩,丝毫没有紧张和恐惧,在一旁"快活地嘻嘻哈哈"。那天的杨绛"吃了一小碗粥,堵在心口,翻腾了半夜才入睡"。她总是跟在他们两个身后打扫战场。
那段时间,杨绛方方面面都做得很好,书香世家出身的小姐出嫁后,文能提笔作诗,"武"能做饭煮菜,在外落落大方、出口成章,在内相夫教女、侍奉公婆,得到了钱家老少一致的认可,连婶婶都夸她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入水能游,出水能跳;盐钵头里的蛆,咸蛆(贤妻)也!"
圆圆到了新环境有些搞不清楚状况,当时她正在学说话的时候,周围的人有说法语的对门太太,有说无锡话的爸爸妈妈,还有说普通话的人们,她开始东一句西一句地学起来。她跟杨绛说的第一句话是"那(外)公说我杜(大)那(额)角楼(头)",让杨绛笑弯了腰。
后来,杨绛三姨妈家的表姐把霞飞路的房子腾出一间给杨绛父亲和兄弟姐们住,地方还算宽敞,杨绛也有了一个安稳的住处,不用跟钱家人挤在一起了。
杨绛刚嫁到钱家的时候,钱家本打算让杨绛像传统的女子一样,留在家中做家务,只相夫教子便好,不要出去工作。杨绛的父亲说:"钱家倒很奢侈,我花这么多心血培养的女儿就给你们钱家当不要工钱的老妈子!"
不住在一起,便没有那么多家务事要做。随后杨绛被推荐给一个富商的女儿补课,内容是高中的课程,之前还偶尔去钱家,给公婆买些东西,有了这个补课的事儿之后,整天都安排了课程,也没什么时间过去。阿圆由自己的父亲带着,父亲自称自己是"奶公",阿圆很喜欢"奶公",总是玩得很开心。
在外留学的三年,杨绛一直觉得愧对父亲的养育之恩,母亲离开之后,杨绛暗暗下决心要像母亲在时那样照顾父亲。霞飞路的住所成为大家聚会的地方,三姐和七妹时常回来,大家热热闹闹的。杨绛很细心,尽量把一切事情都替父亲想到,带父亲理发、买衣服、买鞋,还为父亲买爱吃的点心。
女儿是贴心的小棉袄,这句话在杨绛身上体现得漓淋尽致。为了知道父亲喜欢吃哪种糖果或者点心,她将父亲床头柜上的罐子都分类装满,然后偷偷地去看哪个罐子缺得多,哪个罐子里的东西就是父亲喜欢的,然后就马上补齐。每次她都是轻手轻脚悄悄地去瞧罐子,以为父亲不知道,觉得自己做得"滴水不漏",暗暗窃喜。
在父亲去世之后,杨绛收拾父亲房间时,看到了父亲的一捆日记,那段时间的日记里父亲清晰地记录着这一切,父亲把孩子们暖心的举动看在眼里,变成了亲情上演的"小把戏",如此胸怀的父亲,怎能不敬?杨绛看到这些文字,眼泪夺眶而出。
"孤岛"上的旧时光
日子在国难的背景中艰难地前进,这天一个"旧相识"突然到访,那就是之前杨绛母校--振华女校的老校长季玉先生。对于恩师的到访,杨绛十分意外,两人已经多年未见面了,杨绛已经从一个女孩晋升成一位母亲,季玉先生的双鬓也生了白发,沧桑了不少。
杨绛很激动地说:"怎么敢当让您来看我?"
季玉校长直接说了此行来的目的,她想让杨绛帮她的忙,说:"振华,振华,振兴中华!"杨绛看着眼中泛着泪光的老校长,很感动,却不知道自己能帮些什么,她以为是去学校教课,便说:"我也许能教一两门课……只半年。"
老校长没解释什么,说今天有事,明天详谈,留下地址,并约定时间后,便匆匆离去,留下满心疑问的杨绛。
杨绛准时赴约,她原本以为会是振华女校的一些校友聚会,结果只看到季玉先生一个人。季玉先生告诉杨绛校董事会要请她吃饭,要让她做校长。听季玉先生这么一说,杨绛忙摆手,直说做不了做不了,说自己资历浅,没做过校长,而且还有更适合的人。
季玉校长把她说的事情都推翻了,结论是,做也要做,不做也要做。说自己会帮助杨绛,教她如何去做这个校长。没等杨绛再说什么的时候,来接她们的车就到了门口,只得上车。
杨绛不愿做校长还有一个不方便说的原因,便是父亲对她从小的影响:做什么也别做官。这么多年,杨绛看着父亲做这个官遭到了多少不平事,便一直听父亲的劝告,做专家也不做官,连大学里的系主任都不要做,安心做学问最好,这做校长的事情应了父亲之前说的一句话:"狗耕田、牛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