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一颗澄净的心,看云卷云舒,花开花落,听上去是那般优雅,做起来却并不容易。凭借钱钟书的学识和名望,若是他去了台湾,或许可以获得功名利禄,得到更加优越的生活。但他并没有如此选择,他从来不将那些身外浮云放在眼中,他只是更愿意埋首故纸堆,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钱钟书做到了,自始至终,他都像是一个干净透明的孩子,滴滴答答敲击在窗上的雨声再大,也惊动不了他坚守的心。
重逢于海上孤城
缘起,缘灭;离合,聚散。这些都不过是转瞬之间。都说今生的一次擦肩,是前世茫茫人海中的无数次回眸。若是前世缘分如此深邃,却换得此生萍水相逢一瞬,想来是多么悲伤的一件事情。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多年前,谁离开了谁的故乡,抛开前尘爱恨,策马而去;茫茫烟雨里,又是谁持着破伞,目光暗淡,渐渐点染成泪眼婆娑。
相逢,相思;送别,重逢。偌大的人世间,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上演着催泪脚本,路边杨柳,池中绿水,见得多了,也是有情了。它们见证着泪水的滑落,目睹心和心的相印或决绝,天涯明月映照流浪的游子,像是在拍下永恒,多年后裱起,一帧,一帧,挂满天际。
一九四一年夏,钱钟书辗转从蓝田国立师范学院回来上海。他已经太久没有见到妻子和阿圆了。他的思念是一段长长的红线,线的尽头,就是家。风尘仆仆的游子走下黄包车,轻轻推开门,行李无声落地,妻子闻声从厨房中走出,手里还拿着铲子,小小的阿圆也跑了出来,不像她母亲的目光,她清澈的眼睛里,是一种怀疑和不信任,她退了退,退到母亲身后,紧紧拉住母亲的衣襟。
杨绛好气又好笑,她就知道,他回来一定是一副惨不忍睹的模样:出去时她将他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在外头待了一年多回来,那个白净书生竟然满脸胡子,肤色黝黑,头发也很久未剪过,乱糟糟地堆在头上。她一面嗔怪着,一面将他的行李拿到房间里,但笑容是欢喜的,就连脚步都是轻盈的。
家的温暖,是不可触摸的,就藏在她不停的唠叨里,藏在她给他缝制的兔毛披肩里,藏在家里的一个杯子一个碟子里,或许还藏在小女儿略带警惕的眼神里──她早已不记得他的样子,这是一个陌生的叔叔,为什么还跟妈妈那么亲密呢?那可是她的妈妈啊。阿圆苦恼极了,她从小就是个安静而善于思考的孩子,她默默地坐在饭桌上,乖巧地自己吃饭,忽然对钱钟书说:"这是我的妈妈,你的妈妈在那边。"语气中显然充满戒备之心。
这句话让大人们啼笑皆非,当父亲的不以为意,笑了笑,问女儿:"你觉得是你先认识你妈妈的,还是我先认识的?"小孩子的世界是单纯而洁净的,并不会想太多,而长大后的世界,总是习惯将简单的事情想复杂了,于是越来越乱,往往不可收拾。阿圆眨了眨眼睛,无比认真地回答父亲,当然是她先认识妈妈的,她一出生就认识妈妈了,但是他要长大以后才能认识妈妈。
一个孩子竟然能说出这样富有哲理的话,另辟蹊径,又毫无破绽。钱钟书很久没见过女儿,自然是有些吃惊的,但杨绛就没那么吃惊了,女儿是她从小带到大的,有多么聪明,她再清楚不过。钱钟书低下头,在女儿耳边说了一句话,这是一句十分神奇的话,聪明的阿圆即刻同"陌生叔叔"化敌为友,变得相当亲密起来,实际上,连杨绛都不知道父女俩究竟说了什么悄悄话。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此之后,一家人的感情更加亲密无间。阿圆是钱钟书和杨绛唯一的孩子,钱钟书对女儿的感情极深,他曾说过,他们这辈子只会有这么一个孩子,他们要将所有的爱都给她,不会有别的孩子来分享他们的爱。
钱钟书在七月间回到上海,此时的上海,几乎已是一座孤城。他原本打算假期结束后就回到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继续执教,这是在此前就说好的,为了照顾父亲先去蓝田国立师范学院执教一年,一年之后重新回到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但是他迟迟没有收到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方面的聘任书,出于生计,钱钟书只好在震旦女子大学和光华大学同时任教,薪水低微,所以要同时兼任两所学校的教职,方能够养家糊口。等到联大外文系的陈福田寄来聘任书,珍珠港事件爆发了,战争形势越发严峻,战线拉得越来越长,日本军队占领公共租界的中区和西区,西部越界筑路区由意大利军队占领。欧美国家的往来上海的航运断绝,而日本控制下的班轮只能够往来于长江。钱钟书一家被困在上海,无法前往国立西南联合大学。
战争,像是在一夕之间席卷了整座城市。日军占领了上海大大小小的街道,每一个路口,都布满了日军的岗防前哨,戒备森严。据说,只要是路过的人们,就必须对日军脱帽行礼。而杨绛不愿向日军行礼,每次过去都是低下头匆匆走过。当时的情形几乎黑暗如地狱,时不时就有无辜的路人被日军扣留,轻则拳打脚踢,严重时便是用刺刀刺死在街头。或许是杨绛的不屑引起了日军的注意,一天晚上,他们竟然闯入了这个平静的小家,带走了杨绛。
而当时,钱钟书并未在家,他忙着奔波在两所大学之间,为了那两份微薄的薪水。杨绛在做好了晚饭之后,就早早熄灭了灯。外面是密密麻麻的靴子声,她小心地把门顶上,然后坐在凳子上,等着密密麻麻的声音的消失,可是靴子声没有消失,却越来越响。杨绛犹疑而惊恐,按说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寂静无声才对。
正在心有怀疑的时候,门外响起了重重的声音:当,当,当。杨绛的心陡然快速跳动起来。她赶紧给钱钟书的学校打电话,不让他回家来,怕家里的事情连累到他。然后,她稍微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打开了门,门口是绿色的军衣,然后是不知所云的日语。杨绛虽然听不懂,但也揣摩出了大意,是让自己跟他们走一趟。那一刻,她心中反而坦然起来,抵抗没有意义,不如冷静面对。
杨绛被带走后,日军将她关押进看守所。她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感觉自己命悬一线,仿佛轻轻一下就能割断。时钟嘀嗒嘀嗒地迟缓而过,她几乎做了最坏的打算,这时候,听得一声沙哑的铁门声,日本人竟然将她放了出来。不啻是死里逃生。后来他们才知道那晚是日本人抓错了人,将杨绛错认成别人才抓走了她。
古人说:"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不过,钱钟书读书并不是为了其中任何一者。或许在如此恶劣的形势下,唯一能够给钱钟书一方宁静的天地的,可能便是书中世界吧。
上海沦陷之后,各方势力蠢蠢欲动,交织成一张关系错乱的网,在这张黑暗的网中,有不少人看中钱钟书的声名,想要将他拉到自己这一边。高官、厚禄,都不是问题。但这些心怀鬼胎的人,都被钱钟书拒之门外。他虽然精通西学,可是他是喝长江水,吃中国米长大的,身上也是流淌着中国人的血。孟子曾说过: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是属于中国知识分子的气节,传承了千年亦是铁骨铮铮。在这方面,喝过"洋墨水"的钱钟书比起许多土生土长的中国人,还更胜一筹。
风声,雨声,月色,天色,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遭受了百年的屈辱,血肉已模糊。天地之间,一片苍凉,一片鲜红。黄浦江的水声滔滔,奔流不息地涌向更广阔的海洋,像是永远不屈服的民族之魂。那是一条伤痕累累依旧目光灼灼的巨龙,盘踞在每一个怀着赤子之心的国人心中,纵使死亡,亦不能明灭。世间乱世纷纷,他却闭门,独坐,仿佛这一俯身,就隔绝了外间烟火千万重;仿佛这一翻开书页,就可以化成不食人间烟火。
他不解释,自有气骨。他不作声,是因为他知道,胸膛里的那颗心,正熊熊燃烧着,滚烫如沸水,凛冽如北风。刀光剑影,枪林弹雨里,他执笔,墨水的黑色在纸张上晕染开来。在上海这座孤岛围城里,他提笔,写下了一个关于围城的传奇。他的《围城》笔锋宛如刀锋,隔三分诗意,七分冷厉,透过纸背。
人生边上的心,铺就人们心中的别样人生
上海孤岛时期,钱钟书工作繁忙,家中的事情基本上都由杨绛来承担,她是一个好妻子,理解自己的丈夫,从未有过怨言。这段一见钟情的爱情,在时光的洗礼中演绎出了细水长流的味道。很多人说,若是杨绛没有遇上钱钟书,或许在文学上她会有更大的成就,她会以自己的名字,宛如星辰,闪耀在文坛。
然而,谁能够知道,以钱钟书夫人的名号留在尘世里,会不会是杨绛更愿意看到的。他们是那样相爱,像童话里的爱情那样纯粹又圆满,像是一朵从烟火里开出的茉莉花,洁白,细腻,芬芳永存。
钱钟书在上海的家中,持续着《谈艺录》的后续工作,修订,编辑。同时,他已经开始写《围城》,而且他还出版了一部散文集《写在人生边上》。人生,是永恒的话题,而钱钟书的这本散文集,给予了一个更细腻温柔的角度,来看待这个亘古核心。他是文学史上很少有的大家,写小说,做学问都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他的散文也写得极有韵味,不同于鲁迅的冷厉辛辣,也异于周作人的平和清淡,他的散文风格在受到西方文学尤其是受培根影响的同时,融合了个人气质,形成了一种优美而蕴含讽刺的风格。他的散文读起来,宛如行云流水,畅快淋漓,又如同带刺的玫瑰,甜蜜芳香,却有隐隐的刺痛,鞭挞着心灵的最深处。
在上海的生活,如同当时所有平凡而正直的人一样,钱钟书一家亦是陷入了困窘境地。他不是没有机会去过上优越的生活,高贵阔绰谁不愿意,可若是要他违背底线去换取,那是钱钟书宁死都不愿意的。政府腐败而无能,物价飞涨,通货膨胀得厉害,他兼了许多差事,只为了家人可以吃饱穿暖。南京国立中央图书馆,他刚开始在那里兼职,负责编辑图书馆的英文季刊《书林季刊》,后来图书馆迁至台北,而他毅然放弃了去台湾的机会,留在了大陆。
如同他在战时的选择一样,他不是没有能力过上优越生活,而是他不愿意。一九四八年,他曾经以图书馆工作人员的身份访问台湾,那是教育部主办的一个活动,安排了文物展览,还安排了演讲,其中一场就是钱钟书,讲的是"中国诗和中国画"。他的人际关系虽然平平,可口才一流,就这样往台上一站,信手而立,便侃侃而谈,气度自生。他讲得非常幽默,深入浅出,有点像是白居易的诗,就算是文化程度不高的家庭妇女亦能够听懂。他说,诗就是能讲话的画,而画就是不讲话的诗。风趣幽默,极受欢迎。
在兼职《书林季刊》英文编辑的同时,他还有英国文化委员会的工作,同时还在国立暨南大学授课,他在暨南大学一直待到一九四九年,前后三年的时间,很受学生的喜欢。在这三年里,他忙于生计,却也没有丢开文学创作。他出版了三部作品,《人·兽·鬼》和《围城》,还有在蓝田国立师范学院开始动笔的《谈艺录》。他的小说写得极美,文字运用几乎是炉火纯青的,随意就能够到位至极,优美得如同山水画一般。但其中的内容却是现实的,很多地方都影射讽刺了当时的大学教授,《围城》自不必说,《人·兽·鬼》中的许多篇章,都有这样的成分。而钱钟书在文中却点明过:不管实事,无年代可考。他还说过他书里的故事,都是凭空臆造的。但据考证,他的小说是有一定的事实依据的,如果说是纯属巧合,那或许当真是一个奇迹了。
一九四七年六月,上海晨光出版公司出版了钱钟书唯一的一部长篇小说──《围城》。因着这本书的出版和畅销,一时洛阳纸贵,钱钟书的名字也随之声名显赫。如果说钱钟书这个名字此前就非常有名气,那么作为《围城》的作者,他真正开始家喻户晓。直至如今,许多人提起钱钟书,紧接着想起的便是他的《围城》。这本书,是许多读者津津乐道、乐此不疲的作品,其中的许多片段都被人念念不忘,然而,作为作者的钱钟书却语出惊人地在一九八〇年的《围城》重印版本"前记"中说:"我写完了《围城》,就对它很不满意。"
他为何不满意这部作品,世人虽然有诸多揣测,但究竟什么才是钱钟书的本意,却是谁都不得而知。或许,他是个严厉得近乎吹毛求疵的父亲,对于《围城》这个心爱的孩子,容不下一丝一毫的瑕疵。《围城》这本书的写就,是钱钟书从自己的人生经历中提取锤炼而成的,不像大多数小说那样,《围城》没有明确的故事线索,它的情节是琐碎的任意的,就像是一个人的喃喃自语,心境和人生的片段化发展。这种类型的小说,若非语言功底登峰造极,那是无法成为一部顶尖的小说的。可在钱钟书的妙笔之下,《围城》果然是把语言运用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因而,在读《围城》时,其中的妙语如珠,微言大义,各种老练辛辣的笔法,是格外引人注目的。
除了《围城》之外,钱钟书再未写过一部完整的长篇小说。多年后,他曾提笔写过一部叫作《百合心》的长篇小说,但这部作品的草稿却在一次搬家中不慎遗失,他性情中素来有点肆意,丢了书稿后兴致不再盎然,此后未曾重新提笔。他曾说起,如果这部作品能够写完出版,或许会比《围城》要好一些。然而,世人终究没有这个机缘,能够一窥这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