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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东坡诗话 (3)

东坡诗话 (3)

黄州大通禅师,操行高洁。人非斋沐,不敢登堂。一日,东坡挟妓谒之。大通不悦。坡公作《南柯子》词,命妓歌而诮之曰:

师唱谁家曲,宗风嗣阿谁?借君拍板与门槌,我也逢场作戏莫相疑。

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睫眉。却愁弥勒下生迟,不见老婆三五少年时。

大通听罢大笑。东坡曰:“我今日参破老禅矣。”盘桓终日而别。

东坡在黄州,有李生名琪,事公如师,公未尝赠一言。及内召还,琪乞公留句。公正值对客,因其请而即伸纸书之曰:

东坡七岁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琪。

恰是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留诗。

东坡尝好为两句诗。有村校书,年七十,新纳妾,年才三十。公饮其家,妾求公句。公书其扇曰:

侍者方当而立岁,先生已是古稀年。

时有一士,挈妓访坡公,乞诗。其技体甚长,而善歌舞。坡公戏之曰:

舞袖翩跹,影摇千尺龙蛇动。

歌喉婉转,声撼半天风雨寒。

东坡生平好食烧猪肉。佛印闻其将来,预烧肉以待之,为侍者窃食殆尽。及坡公至,则无有矣。坡公作诗曰:

远公沽酒饮陶潜,佛印烧猪待子瞻。

彩得百花成蜜后,不知辛苦为谁甜。

东坡在黄州时,猪肉甚贱。坡公戏而作词曰:

今州好猪肉,价贱如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会煮。慢着火,少着水,火候到时他自美。每日起来吃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柳永字耆卿,善作词。东坡问优人曰:“我词与柳学士何如?”优曰:“其间亦有别。”坡公问:“为何?”优曰:“公词,须用丈二将军,铜琵琶,铁绰板,唱相公的‘大江东去浪千迭’。柳学士却只用十五六小女郎,唱他的‘杨柳岸晓风残月’可也。”东坡鼓掌大笑曰:“如卿言,柳自胜我也。”

优人词组具褒弹,柳永填词胜子瞻。

一曲大江东去也,不如杨柳晓风残。

东坡一日与山谷等会饮。坡公行令,要一古典,用两卦名断之:

山谷曰:

孟尝门下三千客。大有同人。

少游曰:

光武兵渡滹沱河。既济未济。

佛印曰:

刘宽婢羹污朝衣。家小人过。

东坡曰:

牛僧孺父子犯罪。大畜小畜。

参寥子,西湖龙井名僧。自钱塘至黄州,访东坡。坡公令官妓马娉娉,向参寥乞诗。参寥曰:

多谢尊前窈窕娘,好将幽梦恼襄王。

禅心已作黏泥絮,一任东风上下狂。

佛印住锡金山,一日,值其开讲。东坡乃便服,入方丈见之。佛印曰:“内翰何来?此间无坐处矣。”坡公曰:“借和尚四大,用作禅牀。”佛印曰:“山僧有一转语,内翰言下即答,当从所命。如机锋稍迟,请内翰所系玉带,留镇山门,以为法宝。”坡公诺,便以带置几上曰:“请道。”佛印曰:“山僧五蕴,非有四大,本无内翰,欲何处坐?”坡公拟议,未即答。佛印亟呼侍者曰:“取内翰带来。”公慨与之。佛印回赠衲裙一具,坡公作诗曰:

病体难堪玉带围,钝根仍落箭钟机。

欲教乞食欲姬院,故与云山旧衲衣。

侍郎吕微仲,喜睡。东坡往访之,正值睡熟未醒。良久方出见之。斋中有菖蒲盆,盆内畜一绿毛龟。坡公曰:“绿毛龟难得,若六眼龟更罕有矣。”微仲问:“汝曾见否?”坡公曰:“未也。昔唐庄宗时,外国进献六眼龟。庄宗见之大笑,问:“此龟有甚好处?”使臣奏曰:

莫笑莫笑,这龟儿有些奇妙。

六个眼一齐闭了,睡一觉比人三觉。

吕微仲大笑。

东坡与山谷同访佛印,见斋头一册。山谷念其签头曰:

参禅诀

东坡曰:

硬如铁

佛印曰:

谁得知

东坡曰:

徒弟说

佛印曰:“休乱话。贫僧卧房,要起一个斋名,请学士道来。”坡公曰:“可名增通轩。”佛印曰:“何义?”坡公曰:

增者增长智能,通者通畅释机。

佛印喜曰:“就请学士挥毫。”山谷知坡公诮之,乃曰:“不要听他,此以四声调韵浃要□□:

增怎赠贼,通统恸秃,轩显现歇。

切到三个入声,乃‘贼秃歇’也。”三人皆大笑。

佛印过访东坡,朝云时年十三,在旁供侍。坡公曰:“此女颇能对句,汝可出一对试之。”佛印曰:

碧纱帐里卧佳人烟笼芍药。

朝云即对曰:

青草池边池和尚水浸葫芦。

佛印又出一对曰:

无山得似巫山秀。

坡公对曰:

何叶能如荷叶圆。

朝云对曰:

何水能如河水清。

东坡留佛印小饮,适山谷亦至。未几,佛印告辞。坡公问:“甚事忙?”佛印答以:“小便忙。”坡公即行一忙字令曰:

我有百亩田,全无一叶秧。

夏时已将半,问君忙不忙?

山谷曰:

我有百筐蚕,全无一叶桑。

春色已将半,问君忙不忙?

佛印曰:

和尚养婆娘,相逢正上牀。

夫主门外叫,问君忙不忙?

东坡又行一急字令,佛印曰:“请道。”

东坡曰:

急急急,穿靴水上立,走马到安邑;

走马却回来,    靴尖犹未湿。

山谷曰:

急急急,连箭射粉墙,走马到南场,

走马却回来,    箭头未点墙。

佛印曰:

急急急,娘子放个屁,走马到西市,

走马却回来,    屁门犹未闭。

东坡与佛印游寺,见奉佛者罗列斋供,问佛印曰:“金刚身大,而斋供不及,何也?”佛印曰:“彼司门户,恃势仗威,有何功德而享斋供耶。”东坡作金刚诗曰:

张眉弩目挺精神,捏合从来假作真。

倚仗法门权借势,不知身自是泥人。

又问:“观音持念珠,所念何佛?”佛印曰:“念的是观世音。”坡公曰:“为何自念佛?”印曰:“自古道,求人不如求己。”坡公作偈曰:

南海观音真奇绝,手持串珠一百八。

始知求己胜求人,自念观世音菩萨。

时有盛度学士,仪貌丰肥。一日,入朝遇司马相公,急避朝廊。行路匆忙,喘息未定。坡公见而问曰:“何为而喘?”度曰:“适遇君实相公,趋避不及,是以喘息。”坡公曰:“相公问否?”度曰:“未也。”坡公去,盛度始悟。追骂之曰:“胡奴,以我为牛耶。”

王荆公启事帝前,有虱游于须上。帝屡顾之。退朝,荆公问众学士曰:“圣上屡屡顾我而笑,何也?”或曰:“以相公须上有虱故耳。”荆公摸而将杀之。坡公曰:“不如放之,轼敢为相公判此虱:

判曰:

虮虱小物,辄敢循游相须。屡劳御览,论其遭际之荣,何可杀也。求其处置之道,或曰放焉。

东坡与佛印,访徐都尉。适他出,遂游其园。入藏春坞,洞门深锁,山石崔巍,楼阁参差,如在天半。见其中有美数人,凴栏笑语。坡公遂索笔题诗于园墙之外曰:

我来亭馆寂寥寥,深锁朱扉不敢敲。

一点好春藏不住,楼头半露杏花梢。

佛印和之曰:

门掩青春春自铙,未容林下老僧敲。

输他蜂蝶无情物,相逐偷香过柳梢。

都尉回府,二人已去。见诗,极为叹赏,乃具柬约次日游园。日午未至,都尉候客良久,和前韵曰:

藏春日日春如许,门掩应嫌俗客敲。

准拟花前拼一醉,莫教明月上花梢。

佛印斋中,有二古松。扶疏清韵,忽彼风折其一。东坡过访,佛印曰:“吾咏松诗已成一联,学士为我足之。

龙枝已逐风雷变,减却虚窗半日凉。

东坡续之曰:

天爱禅心圆似月,故添明月伴清光。

东坡在黄州,佛印来访,留宴雪堂,而官妓月素,适从外来。坡公问:“尔来为何?”对曰:“闻大人款客,故来侍宴。”坡公曰:“我有一令,道得出许坐。不然请回去。”坡公曰:

酒又香,肴又馨,不唤自来是青蝇。

不识人嫌生处恶,撞来楚上敢营营。

佛印曰:

夜向晚,睡欲浓,不唤自来是蚊虫。

吃人嘴脸生来惯,楞腹贪图一饱充。

月素曰:

绮筵张,日将暮,不唤自来是月素。

红裙一醉又何妨,未饮哽论文与句。

东坡大喜,即令入坐。是夕畅饮甚欢,忽有斑鸠檐前闹噪。坡公出对曰:

斑鸠无礼,山僧头上唤姑姑。

佛印曰:

白虱有情,少妇怀中叮奶奶。

东坡与山谷,过寺纳凉。见一僧,头枕门限而卧。山谷曰:

髡阃上困

髡是僧,阃是限,困是卧也。髡、阃、困三字一音。坡公曰:

钉顶上定

钉、顶、定三字亦一音。二人为之大笑。

东坡居翰苑,庭中有桧树一株。坡公因题其上曰:

根到九泉无觅处,世间惟有蛰龙知。

王荆公当国,创立新法,民多不便。乡民以纳青苗钱、免役钱及非马保甲诸役,使百姓日奔走于官府,而多误农工。坡公有感而言曰:

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

荆公每试初就职者,必以判断合律为士。坡公曰:

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终无术。

荆公奏神宗,兴天下水利。由是近水之处,俱开筑民田。坡公曰:

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因变桑田。

水利既兴,私盐禁绝,东坡公又曰:

岂是闻韶解忘味,尔来三月食无盐。

荆公屡闻而不悦,其门下吕惠卿、舒亶、李定等诬奏坡公,降知外郡,使之不得居政府。未几复诬以讪谤朝政,遂得旨逮坡公,至京师下狱,狱吏素知坡公之名,问曰:“根到九泉无觅处,世间惟有蛰龙知。是大人作否?”坡公曰:“然。”问下韵,坡公本未有,乃随口答之曰:

天下苍生望霖雨,不知龙在此中居。

狱吏敬服,事坡公如师。坡公自湖州赴京师下狱,惟长子苏迈随侍。坡公嘱之曰:“外面无甚事,每日送饭,须以肉。若消息不好,则送鱼。大不祥,则具鱼鲊以进。迈从之。在狱三月,旨未下。适苏迈有事他往,委一戚代送,而忘其嘱,误送鲊与鱼至狱。坡公虑不免,而绝无恐怖之意,惟伤不得见子由。遂作诗二律寄之曰:

其一:

柏毫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

要统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

额中犀角奂吾子,身后牛衣丑老妻。

他日神游定何所,还乡应在浙江西。

其二: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日亡身。

百年未了须还债,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

与君今世为兄弟,更结来生示(未)了因。

吟时,狱吏潜知之,不忍隐,遂以上闻。神宗知而怜之,有释东坡之意。宰相王珪曰:“苏轼不可恕,毁谤朝政犹可。彼有诗曰‘根到九泉无觅处,世间惟有蛰龙知。’陛下飞龙在天,苏轼直拟为蛰龙,其罪大矣。”上曰:“被自谏憎耳,何于朕事。”有中书舍人王安礼,荆公之弟,奏曰:“自古圣君,不以语言谪人,愿陛下不须深究。”帝首肯而罢朝。因密遣人,探苏轼在狱怨否。须臾使者回奏曰:“苏轼在狱中酣睡,鼻息如雷。”帝曰:“朕知苏轼无他,但好直言耳。”帝入朝于仁宗惹圣曹太后,后问曰:“官家何事,数日不乐?”帝曰:“为苏轼语言毁谤朝廷,是以不悦。”太后曰:“非眉山苏轼乎?昔仁宗皇帝读进士策,喜动天颜曰:‘朕得二奇才,苏轼、苏辙是也。恨朕老矣,不能大用。遗留子孙,以为辅相。’遂设宴宫中,以庆得人。汝岂忘之耶。”因下泪。

帝亦潜(潸)然曰:“明日即为释之矣。”果降旨,起轼为黄州团练使之职。后神宗崩,哲宗即位,改元元佑。英宗宣仁高太后临朝,特擢东坡为礼部尚书,端明殿学士,入对便殿。太后问曰:“卿前为何官?”对曰:“带罪黄州团练副使。”“今居何官?”对曰:“蒙恩新除端明殿学士。”太后曰:“何以至此?”对曰:“遭际太皇太后皇帝陛下。”太后曰:“非也。”对曰:“岂大臣谕荐乎?”太后曰:“亦非。”轼惊对曰:“臣虽不才,不敢以他途而幸进。”太后曰:“此先帝意也。卿在黄州,京中讹传卿病疫,光帝辍食而起,叹之再三曰:‘才难,才难,可惜,可惜。’遂罢席不食。每读卿文,尝叹曰:‘奇才,奇才,恨未及大用耳。”又言仁宗、曹太后之事,苏轼不觉恸哭失声。宣仁太后与哲宗,俱泪下,内使亦流涕。太后命坐赐茶,夜漏已深,太后命撤御前金莲宝炬,着内官送归翰林院。坡公焚香再祷,望阙叩谢天恩曰:

列圣怜才眷匪轻,九重知遇重端明。

金莲夜彻天街朗,奎璧光联映帝城。

东坡历仕四十余年,所在仁风惠政。墨迹才名,震耀天下。凡行其片纸只字者,无不奉为至宝。每一游览,所至之处,或乞字,或求诗,纷纷不已。坡公曾不少辞,皆遂其所请而去。卒之日,阖城士民之相识与不相识者,皆望空设祭,祝公超升。而杭州尤罢市哭奠三日,爰立坡公祠于湖上,至今犹崇祀不绝云。坡公晚年,遨游吴会之地,殁于毗陵。

琴操,乃钱塘名妓也,颇通佛书,解诗词,东坡爱之。一日,挟之同朝云游湖,坡公喜谓琴操曰:“我为大师,汝试参禅。”琴操允诺。坡公问曰:“何谓湖中景?”琴操对曰: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坡公曰:“何谓景中人?”琴操对曰:

裙拖六幅湘江水,夜晚巫山一段云。

坡公曰:“何谓人中景?”琴操对曰:

随他扯学士,鳖杀鲍参军。

琴操问于坡公曰:“弟子将来究竟何如?”坡公曰:

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琴操闻言大悟,遂削发为尼,苦志焚修,遂成证果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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