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1月29日,农历腊月廿四。这天恰逢雪后无风,天气晴朗,洪洞县胡坦村何家大院后面的北房里一个男孩儿呱呱落地了。
接生婆李嫂抱着刚出生、裹得严严实实的一个婴儿从门里挑帘迈步进来,喜滋滋地向守在正房里的何家主家男人报喜,“何大当家,大喜呀!你婆姨生了个男娃。这回你们这门可算有后哩!”
“是啊!太好嘞!他李嫂,可让您受累了。”中年得子的何建禹边说边忙不迭地接过那小娃抱在怀里,笑不拢嘴地仔细端详起来,“他李嫂,这娃娃咋又痩又小哩,这能养得活么?”
正说着话,身后一双大手伸过来要抱孩子,“来,让我看看。”
“呀,南先生来了哇!”
身穿深蓝色长棉袍,头戴黑皮礼帽的南汝箕看着怀里的娃儿笑着向何建禹作答:“哎,来屋舍办点事,我就要动身去天津公干了,一时回不来喽,赶着走前来看看大哥。没成想正好赶上你们家添人进口,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么。怎么,刚才你说甚嘞?嗷,是嫌这娃又瘦又小的不好养?倒是忘了问是男娃是女娃喽?”
“是个带把儿的!要我说啊,别看这娃儿眼下瘦小枯干的像个小猫儿,都说这有苗儿不愁长。三天两后响水膘一上就有模样嘞,不信等着瞧,”李家大嫂抢着插话。
南汝箕接过话头,“我看这孩子挺喜人,天庭饱满,眼缝儿细长,将来必定有出息!”
“哈哈!你南先生什么时候也学起看相了么?行,借你吉言,我就盼着这一天喽!你老弟有学问,帮我给娃儿起个官名哇。”
“先容我好好想想,”南汝箕将小娃递回李嫂照顾,拉上建禹走出宽敞明亮的正房,随即在扫过雪的院子里来回踱起了步子,过了好一阵子才开口说,“有了,单名一个云,取芸芸众生之意,字嘛就叫则成。这‘则’嘛,即是以身作则的则;这‘成’嘛,乃是功成名就的成。自古以来,凡成大事者,必先从修身、养性、正身做起,这是亘古不变为人做事的道理。现在国家衰弱不堪,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相互勾结,到处混战,民不聊生。当此乱世,只要是我们有良知的普通国人都应树立为国为民做一番实事的信念和勇气。所以我给咱大侄子起了这么个名儿。你老兄也是书香门第、一方士绅,仗义疏财且知书达理,你觉得这个名字起得如何?”
“太好了,就这么定了,官名何云,字则成。小名我早起好了,为了好养活就叫月全。老弟你闯荡四方、见多识广的,我都听你的。至于你讲的那些做人成事的道理,等娃长大了,懂事啦,我会告诉娃的。”
忽地,南汝箕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儿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哎呀!说了这么半天我差点忘了正事嘞,前些天我从一个老中医那儿寻来一个治你咳嗽的方子,大哥先照方抓药试试看。”他边说边从怀里摸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黄纸方子交给何建禹说:“也不早了,我也早些回了。”说罢他双手抱拳作别就要走。
“老弟你先等等!”何建禹伸手拦住南汝箕,急忙转身踱进西厢房,不一会儿拿出个蓝布小包裹,他把包裹解开排出百十块白花花的现大洋一股脑地塞到南汝箕手中,“这是刚收回来的出租戏装行头的钱。不多,你拿着,全当是路费。”
“大哥你尽接济我了,这钱我不能拿,嫂子刚生了娃,以后这用钱的地方多嘞。”说着就要将钱塞回给何建禹。
何建禹忙躲,“兄弟这就见外了么,你是做大事儿的人,比哥哥我强,将来必定为国为民做番事业,以后但凡有了难处尽管来找哥哥。”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今天兄弟就此别过,哥哥保重。”
“早去早回,再来咱哥俩一起喝两盅。”何建禹嘴上虽这么说,但心里有一种莫名的伤感。
南汝箕转身往大门走,何建禹不舍地跟着他一直送出大门,惜别之情让他一直站在大门口望着南汝箕渐渐远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村子尽头的一片皑皑白雪之中。
危难识人心,患难见真情。此番南汝箕怎么也想不到,何建禹道别时的一番朴实的承诺在几年后就得到了验证。1932年夏,正值杨虎城在三原养病,国民党行政院电告杨虎城,南汝箕是共产党员。不久,蒋介石派胡逸民携函会见杨、南。胡逸民把委任状和通缉令一起摆在南汝箕面前,脸色一沉说:你要么到南京当中央监察委员,要么就到南京下狱,任选一张。南汝箕说:“我宁愿选择通缉令。”然而,杨虎城知道南京方面对他重用共产党一定不肯善罢甘休,建议南汝箕夫妇暂避一时。于是夫妇二人辗转回到洪洞县何家,而一直对南汝箕恨之入骨的阎锡山,自打知道他踏入山西地界后就开始追踪缉拿。何建禹冒着通共的危险,抵了一家铺面,筹集了一大笔钱派伙计护送他们急出山西奔赴天津,后由杨虎城暗地里安排南汝箕夫妇东渡日本,这才躲过了这番劫难。。
而让何建禹所始料未及的是,几十年后,就是这位貌不惊人、胸怀大志的南老弟,成为新中国第一代掌管国家经济命脉的栋梁之臣。
光阴似箭,时间飞逝。这一年,胡坦村何家的小娃月全快满十岁了。他每天一大早随大人们下地学干农活儿,午后去私塾读书,晚间习字听父亲讲古论今。小小年纪已经开始懂得为大人分忧了。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人生变故就在眼前。
从前,这方圆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何家是大户人家。门下共有兄弟四人、老大何建禹当家主事,掌管着十来口人的生计。家中有田地、圈里有牲口、城里有铺面、戏班有股份,一直以来家中衣食无忧生活富足,还有余力结交朋友接济乡亲。
可而今的何家却发生了很大的变故,这些年来何建禹咳嗽、胸闷得越发厉害,虽到处寻医问药却久治不愈,又疏于对家中田地、铺面、股份的打理,所以家中经济状况已是每况愈下、大不如前。
这天夕阳西下,小月全像往常一样背着书篓儿踢着石子儿低头走在回家的路上,碰上神情恍惚的李家大嫂手里拿着一封文书,急匆匆地迎面走来,两人差点撞个满怀。
“李婶儿。”
“哎,月全娃儿是你呀!我刚到屋舍去取你爹帮俺家写的上县里告状的呈子,可不得了了啊!你爹他吐血了,大口大口的,怕是快不行了。你娘哭得可恓惶哩。这不,我赶着去请村头儿的刘大夫,你赶紧回……”话未说完,小月全人早已拔腿跑得没影儿了。
刚绕过照壁迈进前院,就耳闻母亲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月全惊呆了,背上的书篓儿一下子滑落下来,笔墨书本撒了一地。然而,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何建禹撒手人寰已成事实。接下来就是何家发丧、讨债、分家。老何家是彻底散了,而何建禹这门孤儿寡母也只能彼此相依为命,那日子过得真是恓惶。
一年后,依照何建禹再苦再难也要继续供孩子上学的遗嘱,母亲咬咬牙,决定拿出家中仅存的讨回来的最后的一点儿利钱,送儿子上县城高小去读书。临行前的一天,何云独自一人到父亲坟前祭拜。
他跪在父亲坟前,嘴里叨念着:“爹呀,您走得太早!也没来得及给娃儿留下一句话。但一直以来娃儿都懂您的心。不识祖,枉为人。是男儿,当自强,成大业。娃儿绝不辜负您的期望。”说完他恭恭敬敬趴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毅然起身离去。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翻过去了。短短几年间,何云高了,也更懂事了。常言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父亲病逝,家道中落后,生活的重担过早地压在了他那稚嫩的肩头,父爱的缺失在他那幼小的心底里打上了苦难的印记。以至于几十年后,他在形容当时的心情时还会发出这样的感叹,“那种孤苦无依的境遇,就好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飞向何方。那种被遗弃的感觉,又好像身处黑暗却找不到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