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时候做出了一番惊人之举，一挥手，屏退了所有的下人，脸上的神情只有用悲愤交加才可形容。我知道，他是有话要说的，这与清华的失踪有关。
果然，马尔汉稍稍沉吟了一下，低声道：“是老妻做的手脚，是她将清华藏起来了！”他的手狠狠地一捶桌子，“老臣没想到她的仇恨如此深，但……清华总是无辜的，她怎能这样对待一个没娘的孩子！”
十三弟闻言比我更吃惊：“岳母藏匿了清华？不可能吧！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显然心情轻松了一点儿。
我有些失望地看着十三弟。真是事莫关心，关心必乱，我那平日里聪明能干的十三弟随着清华的消失居然变成了个榆木脑袋。我不禁暗自叹了口气。
马尔汉垂着头：“十三爷，您不明白。老妻一向是不太喜欢清华的，但又不得不……”
老马咽下了后面的话，我却已然全明白了。可怜的老马太太，在人前还不得不装出非常疼爱清华的样子，谁让清华已飞上了皇家的枝头？我不禁为她叹了口气，同时也十分佩服，女人是天生会演戏的。据我家的那几位福晋、侧福晋回来的反馈，马太太对九格格爱逾亲生，惜若珍宝，看来这次她们是集体看走眼了。
十三弟还在追问：“岳母为何不喜清华？”我不得不说，我的十三弟今天已愚蠢到了极点。
马尔汉叹口气：“这都是因为清华的母亲……”
齐人之福是不好享的。
马尔汉五十岁时，膝下仍无子，就想再娶一房妾氏。那时候老马已有了三位姨娘，可惜都不宜男，只与太太一起不断地生丫头。这于老马的面子大伤，想想看，八个丫头却没一个儿子，偌大家业无人承继，无疑很让他伤脑筋。
私底下，马尔汉很埋怨太太，因为他的几位姨娘都是太太作主挑选的，与其说是为马尔汉纳妾，不如说是直接在他身边安下的眼线，马尔汉的行动更不自由了，除了太太姨娘外，别的女人他是连看都被限制了，人生乐趣从此锐减。他甚至怀疑是太太故意让他没儿子，因此这一次马尔汉是铁了心要从外面娶一位。
老马虽然平日被太太挟持住了，但脾气还是有的，一旦真发起火来，太太也拿他没辙，何况这是关系到后继香烟的大事？太太看着暴跳如雷的半百老人，实在没有反对的理由，只得无可奈何的答应了。太太大概是有侥幸的想法，娶妾这样的事情不可能说成就成，以她的手段总会想到办法将自己的人安排进来。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居然有人十分热心，没有经过太太就给老马介绍了一位。马佳氏，二十一岁，出生贫寒，母女相依为命，很愿意嫁给人家做小，唯一条件是必须给母亲养老送终。马尔汉一口答应了媒人的要求，但也有一个条件，要当面看看姑娘。他家的几位太太长得都不好看，他这次很想换一下口味。
我们现在从清华的长相上就能猜出清华的母亲肯定不会丑，所以马尔汉一眼就看中了，下定、纳吉、娶过门，几件事做得一气呵成。马太太这里还没有缓过神来，新人已经进门了。
自然马太太不满意这位四姨娘，总结起来大概有以下几个方面：太美丽，美到出乎人的想象，这衬托得马太太以及那几位姨奶奶越发不让人待见了；太有才，没事就吟诗作画弹琴唱歌，马尔汉似乎很喜欢这个调调，弄得五十多岁的老头轻狂得像个少年，看得太太直撇嘴，却又没有办法；太有心计，表面上温柔和顺，不与人争宠，但她越这样，老爷倒越喜欢她，越离不开她，实际上马佳氏已达到了擅宠专房的程度。据太太向几位姨娘的了解，老爷就算留宿，也是终夜不碰她们的。
马府的妻与妾在此时空前地团结起来，排挤马佳氏，但马佳氏似乎并不以为意。也许在马佳氏看来她不需要与她们计较，在太太几个看来却是马佳氏不屑与她们计较，因此心头更火。好在这位马佳氏也没有生儿子的命，嫁过来几年只生了一个女儿，马太太对这一点相当满意。但马太太又看不得马尔汉见了九丫头的那兴奋样，仿佛只有九丫头是他的亲生，其它女儿都是抱养的，这时候马尔汉倒又不说儿子比女儿好了。况且马佳氏小呢，以老爷对她的爱，她自然还会有生育的机会，将来只怕生个儿子也说不定。因此太太的担心没有办法完全解除。
太太不高兴，三位姨奶奶自然也就推波助澜。相对于太太，姨娘们更加想自己生个儿子。因为马尔汉曾经有话，谁能生下儿子，以后就与太太平起平坐。她们本来个个都在跃跃欲试，但马佳氏一到，夺走了她们所有的机会。马佳氏虽然还没生儿子，可已差不多与太太平起平坐了，如不出意外，这儿子定是马佳氏生了，母以子贵，那时太太是否还能与这位四姨娘平起平坐还是个问题，更何况她们这些偏房？
马太太出身高贵，一世作风强硬，没想到最后败在了一个年龄与自己女儿差不多的女人手里，气得天天牙疼。因此，马太太千方百计想赶走马佳氏。她先拿马佳氏的娘的开刀。而机会降临得十分快。
这一年，马佳氏又怀孕了。马尔汉兴奋得觉也睡不好了，他已五十五岁啦，胡子都白了，别人在他这个年纪早就含怡弄孙，而他还在为儿子努力着，因此这一次格外宝贝马佳氏。谁知马佳氏偏偏流产了，还是一名男婴，马尔汉五十多岁的人哭得像个孩子一样，马佳氏的伤心自然不必说了。马太太便说马佳氏的娘生肖冲撞了，因此马佳氏才会流产，要她出去住。太太将赶人的时间挑在马尔汉不在家的时候，所以马太太这个举动做得十分顺利，马佳氏的娘乖乖地搬走了，并且以后再也没有搬进来。
马尔汉回来后十分生气，但马太太毕竟是结发妻子，几十年的老夫妻了，马尔汉也不好说什么。马佳氏尚在坐小月子，没有多少精神去管这些事，另一方面为了家庭的安宁，况且何必让母亲再来受气，因此马佳氏事实上是愿意母亲住在外面的，所以在马佳氏的劝说下马尔汉的气很快就烟消云散了。于是马尔汉给马佳氏的娘买地造屋，这一点太太倒也没敢怎么反对。于是一切都相安无事。
悲剧发生在二年后。清华四岁时，马佳氏去看望母亲，结果一去再也没有回来。
那桩惨案现场我曾去过，至今记忆犹新，案件的惨烈程度甚至影响了当年妇女回家省亲的次数。马佳氏被杀，满身鲜血，脸上砍了无数刀，模样都看不清了，若不是身上衣裳谁也不会认为她是马佳氏。谁能想到，一代佳人竟会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死去。而凶手在现场未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当年官府多方查找均无果，此事最后只得不了了之。
马佳氏是抱着清华走的，但案发后清华却不见了，这也成为此案的另一个疑点。一时间流言四起，众说纷纭，清华的尸体被发现过无数次，但最后都证明不是她。因此马尔汉认为，马佳氏虽死了，但清华却侥幸逃脱了毒手。
尽管人人都认为这是痴人说梦，马尔汉却从此开始了对女儿的寻找，动静之大，举国皆知，因此骗子层出不穷，尚书府的人开始还一个个的认真察问，分辩是非，后来实在疲于应付，便将一些骗子狠狠地责罚一番，关的关、流放的流放，来的人才渐渐少了。马尔汉也失望了，渐渐地也能听进别人的劝告，认为女儿可能早已不在人世。他这态度一转变，其他人更乐得放手，因此这几年已是鲜有人上门。
但前年这个时候，马府忽然来了一位少女，带着一位奶妈和一个丫头。少女自称她就是马府失踪已久的九格格。人人都认为这又是个骗子，而马尔汉不过单独问了几句话，便确认她真是自己的女儿。不久后，马尔汉又奏请皇上，为九格格重新取得了秀女资格，并在去年秋天顺利指婚给了老十三。
马尔汉叹了口气：“当年老臣就怀疑那件事是老妻让人做的，但苦于一直没有证据。现在清华失踪了，还是在自己的府里失踪的。三爷您想，除了老妻，还有谁能做这番手脚呢？”
我笑道：“这也未必呀，马大人。当年那件命案，因为时间久远，是谁做的我不知道。不过我想未必就是马太太。但今天的这件事，我想绝不会是马太太做的。”
“为什么？”
“格格就要出嫁了，这时太太藏起令爱，不是死罪吗？她想必也是不敢与皇家作对的！”
马尔汉显然将我的话听了进去。
“那么不是老妻又会是谁呢？”
我一笑，没有说话，还有一些地方我总想不明白。
“找着了吗？”三福晋看见我第一句话就问。
我摇了摇头：“哪儿那么容易。今天丢了的是一个大活人，可不是样东西！”跑了一下午，还真挺累的。我脱下长袍，接过菊香递过来的热手巾，擦一把真是舒服。肚子这会儿饿得咕咕叫起来。马尔汉也曾要留饭，可见他那伤心欲绝和十三弟魂不守舍的样子，谁还好意思留下来吃饭，再说，就是留下来，他们两个陪在旁边，我也吃不下去。因此，我坚决回绝了他们的美意，回府自行解决肚子的问题。
三福晋取出家常衣裳，一边服侍我穿上一边叹气：“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今天听十三弟一说，我的心都揪起来了，整担心了一个下午。”灯光下，她垂着双目，样子颇为伤感。
我妻子最大的好处是简单，对人真心诚意。她至少在我跟前夸了清华不下数十次，而每一次都是出自真心的。我想，一个能诚恳地夸奖另一个女人的女人，最起码不失为一个好女人。
我拉着她替我扣纽扣的手，笑道：“你还真喜欢这位十三弟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