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中楼】
那条影子,是宋姑娘。
宋文惠。
萧景陵要追上她,是很容易的事情。她笑言,老了,腿脚不灵便,行动迟缓,连力气也不够了。否则,不会砸了花瓶又刺剪刀,仍然抢不走顾惜恩这条命。
惟有自己认命。
凌晨三点。医院。
顾惜恩伤得不轻也不重,没有生命的危险。倒是被吓得够戗。昏昏沉沉的,眉心锁着,偶尔还会呢喃一声,走开,走开。
宋姑娘沮丧的站在萧景陵面前,医院空旷的狭长的走廊,巡房的护士偶尔经过,脚踩着木地板,咯噔,咯噔,像阴森的更鼓。
宋姑娘没有半点隐瞒的意思,萧景陵想知道什么,问什么,她都回答得详尽从容。她恨顾惜恩。恨她当年抛下孙余庆跟别的男人走。以至于喜事变憾事,孙余庆又回到丧妻之后的颓废,绝望,甚至更加绝望。宋姑娘说,我看着老爷终日愁眉不展,郁郁寡欢,我知道他其实还很牵挂那个负心的女子,他看上去孤单得可怜,性格也越来越孤僻,就连患病也不肯就医。你说,这一切,是不是全拜顾惜恩所赐?我巴不得砍了她的手脚,撕烂她那张水性扬花的脸。但是我想,既然老爷那么牵挂她,就由她去陪伴老爷吧,去给老爷做牛做马做奴仆,偿还她这一生的罪孽。可惜,我失败了。宋姑娘说着,抬起头,望着萧景陵,她的皱纹在黑夜里看上去特别明显,干瘦的脸,在月光下泛着苍白。她说,你可以带我回警察厅,告我伤人,但是,在这之前,我想回别墅拿一点东西,可以吗?
萧景陵点了点头。
但是,宋姑娘仍然坚持,她不知道当天在书房里消失的女职员去了哪里,她声称此事与她无关,萧景陵看她不像撒谎的样子,心里更紧张了。
凌晨五点。
黎明前的最黑暗。
失踪的第四天,即将到来。
孙家别墅。
宋姑娘说她要拿的东西在楼上的卧房里。她走进去。萧景陵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她。可是,等了好一会儿,她没有出来。
萧景陵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疏忽,心头一紧,站起来,大喊了一声,宋姑娘,然后疾步朝着二楼奔去。每一个房间的门都是关着的。萧景陵惟有顺次将房门踢开。砰。砰。砰。整间别墅,只听见门板和墙壁撞击的声音,像惊雷那么响亮。
宋姑娘没有逃。她只是站在书房里,并且,还换了一身衣裳。那曾经是孙余庆送给她的,在她三十岁生日那年。成为她毕生最爱的衣裳。最宝贵的物件。而此时,她穿着它,两只手合力握着一把刀,对准自己,就像一名准备剖腹的日本武士。
萧景陵破门进去的时候。
寒光如闪电。
幸好来得及。那凶狠的匕首,割破了萧景陵胸前的一点皮肉,宋姑娘并无损伤。宋姑娘原本想要号啕的哭一场,说自己生无可恋,索性追随孙余庆而去。
可是,就在萧景陵和宋姑娘纠缠的时候,地板竟然裂开一个三尺见方的洞,洞里面,还透着明亮的光。他们面面相觑。任何争执的动作和言辞,都僵在身体里。
——书桌上面的烟灰盒如同一个按扭。控制着地板上面那道“门”。宋姑娘趔趄触到了它。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孙余庆从不允许她单独入书房。她连书房里的灰尘都很少碰到。
——地板下面,是一间密室。
密室里,有电灯,有气孔,还有一副水晶棺。一具保存完好的女尸。以及,昏迷在墙角的大活人,映阙。
至此,她终于获救。
萧景陵抱着她,喊她的名字,有一个瞬间她的眼皮轻微张开,但立刻又合拢。萧景陵虽然慌乱,但也不至于忘记密室里剩下的那一个人。他站在楼梯口,轻声说,我不送你去警察厅了,但命是你自己的,你不珍惜,没人可以救你。你真的相信有黄泉地府,相信轮回转生么?还是你以为那样的无稽之谈就能给你安慰和解脱?
宋姑娘的影子,微微发颤。
【半个结局】
水晶棺里的女子,是孙余庆的原配。当年,她病故,一切丧葬的礼仪都是齐全又体面的。大家都以为她真的入土为安,谁知道,孙余庆偷龙转凤,竟然将她的尸体留下来,再经过特殊的处理,至今仍保存完好。
宋姑娘回想起来,当年,丧礼一过,孙余庆立刻用翻修整理家宅的名义放了工人们一次长假。长假过后,书房底下原有的那个杂物间,就被一道墙堵得死死的。孙余庆称,那是为了改善家宅的风水。谁都不曾怀疑。
只是,他这样做,是因为他对夫人太过迷恋太过不舍得么?宋姑娘戚戚的想。那么,他对顾惜恩,又是怎样的情意?如果他不爱顾惜恩,她的离开,对他来讲,就不算打击,是不能将他摧毁的吧?那么,错的人就是我了?
是我,怪错了她?
那个时候,顾惜恩已经离开医院。她走得很仓促,不但不告宋姑娘恶意伤人,索性连孙家的那笔钱也懒得追讨了。因为她觉得宋姑娘似乎是有点精神失常的,她自诩为高贵的瓷器,害怕碰见烂缸瓦。她在开往武汉的火车上,回想当年自己嫁给孙余庆之后,最初的,也是仅有的那一点欢乐时光,情绪开始低落。
她曾经以为,他们彼此相爱。以为自己总算得了正果。哪想到孙余庆心心念念的,只有他死去的妻子蓝氏。
那种疯狂,近乎病态。
而那个时候,她遇见自己现在的丈夫,一个普通的药材商人。一个愿意全心全意爱她的男人。她跟着他去武汉。
所以,宋姑娘看见的,只是表象。内里曲折,她不会知道。但顾惜恩却很早就知道宋姑娘对孙余庆的心意,也许,除了宋姑娘自己,她就是这世间惟一一个知道这段深挚感情的人了。她看见车厢里走过一个梳长辫子的女人,她在心里软绵绵的骂了一句,倒霉的自梳女。然后,讪笑起来。
至于映阙。她无恙。萧景陵抱着她,守着她,直到确定她没有性命之忧,他默然离开。医院里的人看这男人紧张慌乱的模样,都以为那昏迷的女子是他的情人或爱人。
但女子醒过来,那样一张忧心忡忡的脸,却不在面前。床边上站着的,是妹妹立瑶,和阮清阁。她疑心自己在极度的惊恐和饥饿之中生了幻觉。她问立瑶,谁送我来的?
立瑶说,是萧老板。
她的心如琴弦般拨动,一挑一拈之间,弦音似荡过了旖旎的山水,余下最清澈的一湾,温柔的回旋。她不动声色。
阮清阁问她,映阙,你究竟遇到了什么?你都去了哪里?
这样一问,似将映阙又拉回了那间狭小逼仄的密室。密室里空气稀薄,没有水,没有粮,有的只是狰狞的光,和一具死人的尸体。她打了一个激灵。说,那天早上,我去到孙老板的书房,他坐在椅子上,看样子很安详,我向他问好,他不出声,眼睛是闭着的,我以为他睡着了,可是,我轻轻的碰了碰他的手,他的头忽然就像泄了气一样垂下去,我心里有不好的预感,我试着去探他的鼻息,他竟没有呼吸了,我吓得丢了魂,腿发软,又不知怎的,撞到了书桌的一角,地板突然裂开,我像是掉进一个陷阱里,摔得很疼,后来才发现那竟然是一间封闭的密室,里面放着一具保存完好的女尸,我也试着去找寻密室的出口,但是,就连我掉下来的时候裂开的地板,怎么推,也推不开了。我以为,倘若一直没有人发现我,我就只能困死在那里了。
说罢,心头又浮现出救命恩人那半清晰半模糊的样子。似在肌肤间还残留着接触过的体温。暖暖的,融遍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后来,警察厅有人来问话。只是例行公事。据说因为孙余庆仅剩下的半个亲属,老仆人宋姑娘不再坚持事有可疑,而终于相信了老爷是突发疾病死亡的,所以,事情到此也就告一段落了。至于那病,究竟具体为何解,彼时的医疗技术有限,尚不能完整的判断。
而宋姑娘,她不再寻死,也许,守着和孙余庆有关的一切,他住的别墅,他用过的碗筷,他睡过的床,坐过的椅子,踩过的地板,还有他化成的骨灰。守着自己沉默隐忍的爱和记忆。未尝不是一种安慰。
那就是她的一生了。
【同向春风各自愁】
萧宅。
映阙站在门口。
上一次,她在这里,和某君道别。有细微的惆怅。而这次,她来道谢。心情俨然不同了。但不变的是,总带着羞赧和紧张。
萧景陵说,没事就好了,何须言谢。
映阙一时间也找不到别的台词来掩饰自己心里的漏洞,这漏洞里装着她的慌乱无措。她连一个正眼都不敢望过去。
萧景陵忍俊不禁,问,我们有多久没见了?
映阙想了想,答,两三个月吧。两三个月,盛夏都过去,秋意阑珊了。仿佛是一场梦,辗转又回到这里。
心如鹿撞。面若红霞。
她想,她究竟是怎么了?
孙宅的风波,经过报纸的宣扬,南京城里,知道苏和酒行的人越来越多。有好奇者前来试酒,对酒的品质倒颇为欣赏。
生意因此有了好转。
阮清阁亦暗自松了一口气。
再者,立瑶的画像因了百货公司大门口接连数月的摆放,竟然有人积极的打听了,寻她而来。立瑶欢喜得难以置信。
因为,对方说,他是影画公司的负责人,他觉得立瑶的面孔不仅美丽,且有别于时髦的都会女子,有一种清莲般的娟秀自然。他希望立瑶可以答应加入他的公司,参与一些广告宣传,或者公众性的活动。他目前最能保证的,就是立瑶可以成为他们公司新年月份牌的封面女郎。
他给了立瑶一张名片。他叫郑方瑞。他说立瑶如果考虑清楚了,就按照名片上的地址去找他。立瑶其实求之不得,她丝毫不掩饰的欢喜已经全部出卖了她。只是她在最后下决定之前,想着一个人,她希望能有对方的肯定和鼓励,然后,她也许就无往而不利。
那个人,在苏和酒行。
立瑶去找他。
但是,不巧,他到别处办事去了。立瑶只得先将这好消息说给映阙听了,映阙虽然常常会觉得好运从天而降也未必是一种福气,她的骨子里总是有许多的阴暗或者悲观,但不管怎样她还是替妹妹开心,她一直都记得她说,那才是她的梦想,是她所期望的生活。姐妹俩在柜台旁边说说笑笑,连旁的人也禁不住要多看几眼她们的笑靥如花。
稍后,阮清雪来了。
蓝家的姐妹都不讨她的喜。尤其是立瑶。在她眼里,立瑶是贪慕虚荣花枝招展不学无术的轻佻女子。映阙则是低微又粗俗的。她故意叹了一声,今天铺头的生意不好,似乎大家都很清闲的呢,然后一个眼神睥睨过去,映阙和立瑶便会意,各自散了。
立瑶对清雪也无甚好感,临走时,当面掷了她一记白眼。
两个人,如针尖对麦芒。
转过一条街。
正巧,阮清阁迎面回来。
他们原本各自低着头,擦身的一瞬,又同时抬了眼。有些仓促,又有些尴尬。他们相视一笑。立瑶的笑,是源自肺腑信手拈来灿如云霞。阮清阁则是措手不及谦和有礼亲中带疏的。
立瑶说,我刚刚找过你。
阮清阁问,有事吗?
难道一定要有事才能找你吗?立瑶几乎要冲口而出。但还是忍住。先前的喜悦,又减三分。然后她将她的好消息告诉了阮清阁,还掏出郑方瑞给她的名片,阮清阁低头轻轻的看了看,说,恭喜你。
犹如,事不关己。
立瑶的心,凉了半截。
【良宵】
天福宫派了人到苏和酒行,说,萧老板有点生意上的事情想跟你们老板商量。阮清阁当天的疲惫和困顿立刻跑得精光。
原以为被判了死刑毫无转圜的机会了,哪知道萧景陵却又改变了主意,要向苏和订少量的酒。虽然不如阮清阁所预期的,但起码是一个好的开始。
当然,这一定是萧景陵仔细考虑过的。无关任何庞杂的因素。他是精明的生意人。他向来以事论事。间中有他的助手神态凝重的走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他听罢,站起来,对阮清阁微微欠身道,萧某有点事情要处理,请阮老板稍等。
阮清阁点头。请便。
说音落,门突然开了。一个女人哭哭啼啼跌跌撞撞的跑进来,扑通一声,跪在萧景陵面前,似古时候在公堂上请求申冤的民妇。
女人说,我也是被逼的,那郑方瑞打着影画公司的旗号,说得天花乱坠,可他们在我喝的水里下迷药,趁我神智不清的时候给我拍了那些见不得人的照片,然后要挟我。萧老板,我是为了赎回那些照片保住自己的名声,不得已才偷了公司的钱啊。萧老板,我求求你,不要报警察厅,那笔钱,我会想办法还清的。
而那个时候,阮清阁听见女人说,郑方瑞,他有些怔忡,很努力的想,是在哪里听见过这个名字呢?想着想着,右边的眼皮像住进了一只跳蚤。
突然,他想到立瑶。
他连礼貌也顾不上了,冲上去,问跪在地上的女人,你说的那间影画公司,地址在哪里?他走得匆忙,留下办公室所有的人,包括萧景陵,面面相觑。
那天,是农历的九月二十三。
阮清阁记得,立瑶跟他说,她就是要在那一天,去找那个慧眼识英雄的郑方瑞。他疾步奔走在大街上,手心里,捏满了汗。
时近黄昏。
所谓的影画公司,在船板巷的确是有一间空壳的。阮清阁还能看到方瑞影画几个凌乱的大字。可是那招牌像一块被人遗弃的废品立在许多的招牌中间,分不清它对应的究竟是哪一门哪一户,而那个时候船板巷已经开始冷清了,有些屋子或阁楼都是闭着门的。
阮清阁心急如焚。
船板巷临着一段窄小的秦淮河,河畔有石堤和绿树,炊烟袅袅的,看上去倒也闲适安静。但宁谧之中忽然听得扑通一声响。
阮清阁循声望去,秦淮河水中,有一处正泛着巨大的涟漪,像漩涡,缓慢的沿着水流的方向移动。再看得仔细一点,那漩涡里竟然还裹着一个人。
偶尔冒出半个头,偶尔伸出一双手。
阮清阁几乎要窒息。
他飞奔而去,到岸边,猛地跳了下去。
获救的女子,正是立瑶。她不停的咳嗽,湿漉漉的,狼狈的躺在阮清阁怀里,还一直嚷嚷着,为什么救我,为什么不让我死。
阮清阁心疼了。
事情就如他所恐惧的,立瑶跟那个可怜的女人一样,喝了迷药,拍了不堪的照片,然后对方要挟她用重金交换,否则,就到妓院里卖身赚钱,以偿还这一笔债。
立瑶哭喊着,我怎么办,我怎么办,我能够怎么办?
阮清阁说,你还有我。
这四个字,缓缓的,重重的,从唇齿间迸出来,是那么的不容易。阮清阁在那一刻将立瑶抱得很紧很紧。
两具湿透了的身体,仅有微小的暖意。
又是一阵嘈杂。
船板巷里,来了一批好整以暇的警察。其中,还有阮清阁看见过的那个女人,和萧景陵的助手。没多久,郑方瑞耷拉着脑袋从一幢旧民房里出来了,身后还有三五个跟他一样面目沮丧的肥硕男子。
阮清阁大概能够猜到其中的过程,他暗自舒了一口气,拍着立瑶的肩膀,轻声道,没事了,没事了。直到后来陪着立瑶到警察厅取回底片,才知道果然是那个女人不顾颜面的报了案,而如她如立瑶那般受害的女子,加在一起,竟然有十余人。并且,听说那女人并没有受到任何指控,她只是辞了在公司的职务,然后到别处谋生去了。这些,都是后话。
那一晚,阮清阁送立瑶回家。
他没有离开。
女子颤巍巍的身体在黑夜里一直紧紧靠着他,他能够感受到她的无助和害怕。他尽量用一些别的话题去分散她的注意力。
他不知道,那些话题,收效甚微。
有用的只是他本人。
只是他。
立瑶说,不要离开我,一直,一直陪在我身边好不好?这是她想了很久,却没有说出口的话。阮清阁偷偷的问自己,是不是,迟了。
可答案依然很明显。
那就是,他无法拒绝她。
那酩烈的真挚的爱意,如蚕茧一样铺天盖地的包裹着。而那柔滑的幽香的胴体,不停缠绕,缠绕,是用男人雄浑的气息和粗涩的汗水灌溉出来的花朵,妖冶,艳丽,盛开在红色的底版之上,黑色的幕布以下,耳朵里,唇齿间,充盈的,全是细细的呢喃与呻吟。
如此一个良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