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从脂批来看,我们只能得出作者是曹雪芹的结论。但要注意,从脂批和小说中得出的这个“曹雪芹”只是一个代号,用来表示《红楼梦》作者的代号。我们还必须证明,历史上确实有叫“曹雪芹”的人,而且这个人还写了这部《红楼梦》,然后才能说,曹雪芹是《红楼梦》的作者。
但进行这个证明的前提就很有疑问:曹雪芹是《红楼梦》作者的真实姓名吗?换句话说,《红楼梦》作者会把真名写在小说里吗?
众所周知,古代的白话小说一般不署真名。在文字狱风行的年代,像《红楼梦》这样有许多犯忌文字的小说,作者根本不可能敢署真名。
清朝有个文字狱,叫“丁文彬逆词案”。丁文彬是个没落书生,不知是真疯还是装疯,写了一本书,里面自称天子和玉帝,自定国号、年号,又幻想自己是孔府衍圣公的大舅子,到孔府献书,结果遭告发后被凌迟处死。审讯时问他:“那几本书为何又写大夏大明的字呢?”丁供答:“至于书写大夏大明,那是取明明德的意思,大夏就是取行夏之时的意思。”“明明德”出自四书中的《大学》的第一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明明德”这样的字眼儿,清廷不会喜欢。但清廷以程朱理学加强思想控制,依靠四书开科取士,自然不便篡改、抽毁《大学》里的文字。但按丁文彬供词,他受到“明明德”的启发,给自己的理想国定下“大明”的国号。
巧的是,《红楼梦》里也有“明明德”的字样!第十回中记袭人对贾宝玉说:“……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作‘禄蠹’,又说只除什么‘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这是袭人转述宝玉的话,可“明明德”不是书名,宝玉为什么不说“除了《大学》之外无书”呢?这里面分明有作者的寓意。
其实,《红楼梦》中犯忌的地方很多,许多史料可以证明这一点。因此,作者身处文网严密的时代,透露真实姓名的可能性很小。就算他本人舍得一身剐,他又如何忍心十年辛苦写成的百回大文变成零零散散的片断呢?
当然,作者主观上也可能无意留下真名。大家都知道,《红楼梦》的人名很有讲究,最先出场的两个是甄士隐和贾雨村,《甲戌本》凡例说: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虽我末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故曰‘贾雨村’云云。”
可是在第一回中,作者假石头之口说:“……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
一方面要将要真事隐去,假语村言;另一方面又强调这些事情是他半世亲睹亲闻,绝不穿凿失真。可见,作者确实有欲言难言的隐事或者隐情,准备用曲折隐晦的笔法演绎出来。事实也正是如此,书中使用了大量的谐音、拆字、灯谜、谶诗等手法,含蓄地向我们展示了很多信息,有的可解,有的至今也没搞清楚。
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作者说出自己的真名,他的这番心思岂不白费了?我们只需拿着原书对照作者的身世,不就一目了然了?实际上,胡适等人就是这样做的,他们要不说这本书是曹雪芹自传,要不就说是曹雪芹家世,从来没能说通过,反倒越来越乱了。作为作者密友和《红楼梦》的共同创作者,“胭砚斋”应该最明白作者的用心,他怎么会把作者的名字点出来?那样的话,作者用那画家烟云模糊的功夫还有什么意义?再有,在“一芹一脂”中,胭砚是化名,雪芹就一定是真名吗?“胭砚斋”那么了解和爱惜曹雪芹,他在批语中也应该用了烟云模糊的手段,并没有把作者的真名泄露出去。
再回到空空道人那段,在这五个人名中,空空道人与情僧是一个人,算是作者创作的一个人物。而吴玉峰、孔梅溪、曹雪芹只在这里出现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了。特别是前两位,就像蒸发了一样。但仔细看这三个人的名字——玉峰、梅溪、雪芹——名字结构一致,而玉梅雪和山水花草都是旧时文人头脑中常有的意象,所以这三个人都很像是作者同时虚构出来的。三个书名,吴玉峰分到了《红楼梦》、孔梅溪分到了《风月宝鉴》、曹雪芹分到了《金陵十二钗》三个书名的常用程度是递减的,但有关三人的信息却是递增的,吴玉峰前面什么也没有,孔梅溪多了个东鲁,曹雪芹不但有悼红轩,还说他如何批阅增删,外加一首绝句。照此看来,作者似乎先要解决命名问题,想出了不只一个书名,所以假托三个人说出,最后把自己写作的情况落实在了曹雪芹身上,但作者本人不叫曹雪芹。
这也是一种无从证实的推测,但这种推测的可能性远远大于曹雪芹是作者实名的可能性。有人总是死抱着脂批不放,但光凭脂批无法确定曹雪芹的真实存在。不过,历史上确实有一个曹雪芹,也确实有人声称,《红楼梦》是他写的。对于这些问题,我们需要更深入的讨论。
曹雪芹在历史上确有其人,这从敦诚、敦敏、张宜泉的诗文里可以得到证实。敦诚(公元1734—1791年),守敬亭,号松堂,在旗人中文名较高,著有《四松堂集》、《鹪鹩庵笔麈》。他的哥哥敦敏(公元1729—1796年),字子明,号懋斋,有《懋斋诗钞》传世。兄弟二人是清初阿济格之后,离清皇室比较远,因而地位不是太显贵。张宜泉生卒年不祥,据说是汉军旗人,著有《春柳堂诗稿》。不过,诗稿于1889年才刊印,可靠性受到质疑,
这三人留下的与曹雪芹相关的文字不多,但都有个共同之处:那就是都没有提到曹雪芹在写《红楼梦》。《红楼梦》凝聚作者十年苦功,一生心血,这三人既与曹雪芹关系如此密切,为何对它只字未提?这岂不是非常奇怪之事吗?如果说曹雪芹害怕因文字获罪,向好友隐藏了自己写《红楼梦》的事实,可他为什么又把名字写在上面?这岂不是把自己给卖了?曹雪芹亡于1764年,而敦诚死于1791年,敦敏至少活到了1796年。在二敦生前,《红楼梦》早就以抄本形式流传开了。可在他们的文集里,为什么就无一字涉及《红楼梦》呢?如果说二敦因为书里有弘旿所说的“碍语”而不愿意阅读和提及这本书,那么为什么他俩既没有同曹雪芹保持距离,也不规劝他,反而继续与他往来唱和,甚至在他死后,还很沉痛地写诗悼念?他们不担心像鄂昌那样受到牵连么?
而且从二敦的诗文中,大致可以勾勒出曹雪芹的人生轨迹:不治产业,好色贪杯,经常到青楼与妓女厮混,家底败光以后,被迫住进衡门僻巷,最后坎坷以终。我们不禁要问,这样的曹雪芹能够写出这样一本旷世巨著么?
从一定意义上来说,《红楼梦》的著作权是一个原则性问题。它的作者是谁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除去曹雪芹的著作权,可以把读者从无聊的家世说和自传说中解放出来,把这部书放在更宽阔的历史背景去考察。想想看,哪部言情小说里能有如此沉痛的末世情怀呢?它一定来自一个天崩地解的时代。因而蔡元培先生在《石头记索隐》中说:“作者持民族主义甚挚。书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于汉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他的其他观点也许站不住脚,可单凭这一点,他已经为我们解读《红楼梦》做出了不朽的贡献。相信,终有一天,人们对解放了的《红楼梦》的解读会更加客观与视角也会更加宽广,从而真正唤醒民族对前世的“记忆”。
大观园中的第一人
提起大观园中最具实权的人物,人们往往会想到王熙凤。王熙凤是王夫人的侄女,而王夫人是“金陵王”家的女儿,深得贾母的宠爱。她虽因年事已高把大权交给王熙凤,不过,一些大事凤姐仍须向她请示汇报。由此可见,王夫人与王熙凤在贾府可称得上是大权在握的实权人物。
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大观园中的一把手当然是贾母,这个自称“老废物”
贾母和王熙凤谁是大观园的实权派呢?
的史老太君其实最懂得一把手之道,不显山不露水,谈笑间稳稳控制住局势,是整个贾府中最深藏不露之人。
孝为一切道德之本,造成了婆婆的绝对强势和媳妇的绝对弱势。作为大观园中第一人的贾母,在一般人看来,
若不省事,必然鸡飞狗跳,家犬不宁。事实却恰恰相反,贾母自得其乐,安然度日,“凡百事情,我如今都自己减了”。自然也因她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可是自不量力的老糊涂也多得是。要么是名门闺秀的修养?可同样是大家出身的王夫人就不似她这样懂得抓大放小。所以关键还在于,作为贾府的董事长,贾母一直以来推行的是经理负责制。
再晚一点,中国出了第一个银行日升昌,它的管理体制是由掌柜的说了算,东家极少出现在柜台上,更不许在铺面里过夜。这种先进的管理体制在贾氏企业中早有实施,贾母大胆放权给王熙凤,只帮忙不添乱,扶上马,还要送一程。
木讷呆板的王夫人只是个挂名老总,摆设意义大于管理才能,重担大半压在执行副总王熙凤肩上。虽然她私心重,雁过拔毛,放高利贷,收受贿赂,将公家的钱弄到自己的口袋里,公盐变成私盐,却也有着出色的管理天分。贾母深知水至清则无鱼,且一年到头,人来客往,王熙凤也要拿私房钱来补贴,也就对她那些小名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爱而知其恶,贾母的用人之道是择其大者。
王熙凤这个年轻干部,有能力、有干劲,唯缺资历,所以贾母多次在各种场合提携她,树立她的威信。在五十一回中,王熙凤提出天气转冷,不如在大观园里再设一个厨房,省得女孩子们到园子外面吃饭,灌一肚子冷风。贾母马上就向众人说,“今儿我才说这话,素日我不说,一则怕逞了凤丫头的脸,二则众人不服。今日你们都在这里,都是经过妯娌姑嫂的,还有他这样想的到的没有?”除了这种郑重其事的表扬,她更赞同她的一切提议,为她的所有笑话捧场,用“猴儿,猴儿”这种称呼表达她哭笑不得的宠溺和为之绝倒,看似无心实则有力地托起了王熙凤这颗新星。
但贾氏企业毕竟鱼龙混杂、人多嘴杂,想给这位年轻的二奶奶使绊子的人不在少数。一般员工自不必说,在第五十五回中,平儿就直截了当地跟那些管事的媳妇们说:“二奶奶若是略差一点儿的,早被你们这些奶奶治倒了。饶这么着,得一点空儿,还要难他一难,好几次没落了你们的口声。众人都道他利害,你们都怕他,惟我知道他心里也就不算不怕你们呢。”更要命的是高层也有人气不忿,第一位就是王熙凤的婆婆邢夫人,她这个大太太是个闲职,有名份而无实权,早就含酸带怨,瞅着机会就来找茬生事。
在第七十一回中,贾母过生日,王熙凤要惩治一个不晓事的老婆子。偏巧这老婆子七拉八扯和邢夫人连上了关系,邢夫人便佯做赔笑,喊着向“二奶奶”求情,又祭出贾母生日不宜处置下人的大旗,噎得王熙凤红头涨脸,滚下泪来。
贾母打听到这一情况后,并不因邢夫人打着自己的招牌而站到她那边,而是眼明心亮地指出这位在野党的偏狭之心。随后,鸳鸯寻了个借口,亲身进入大观园,向大观园的领导层,姐妹们的带头人李纨发布对王熙凤的口头支援。表面看上去是个人行为,但一则鸳鸯从来不是个多事的,极少论人是非,对姐妹的隐私也守口如瓶,这样发布有关上层纷争的个人意见实属突兀;二来,鸳鸯常常充当贾母的代言人,后来,贾琏求鸳鸯偷点贾母的东西出来当,就是回过贾母的,但为了防止其他子孙如法炮制,她只推说不知道。
红楼愈往后,愈显颓势,居然到了资金周转不过来的地步,当贾琏通过鸳鸯向贾母求援时,贾母一不吝于钱财,二不上纲上线视为晚辈算计自己,把东西交给鸳鸯去当,她深明大义而又颇具谋略,远非王邢二位夫人乃至王熙凤所能望其项背。
看上去无所事事的贾母,实际是贾氏企业的镇宅之宝。她不但是企业纪律的保障,也是企业文化的带头人,她为大观园里的风花雪月捧场,积极寻找像刘姥姥游大观园这样的娱乐项目,对评书里郎才女貌私相授受的陈腐老套提出批评,她在家庭装修上艺术天分至今仍值得称赏。有了她,荣国府这台庞大而衰老的机器还能正常运行,大观园内外还能保持健康清新的气息。相比之下,与同样是国公爷之后的宁国府相对照,后者的无法无天、乌烟瘴气,正因为少了这么一个智慧的老太太。
与大多数一把手一样,贾母也有坚硬锐利的另一面,身怀利器,隐而不发。在她慈祥温和的背后,你能看到寒光闪烁,随时可以亮出,割开与他人的距离。哪怕上一刻还和颜悦色,下一刻就会疾言厉色。作为一把手,她恐怕只能如此,毕竟盯着她的人太多了,或是有所求,或是想要蹬鼻子上脸,他(她)躲无可躲,不像二把手、三把手,还有做菩萨相的余地。
贾母曾两度严重发飙,一次是为她不成器的大儿子贾赦想要鸳鸯做小老婆。鸳鸯憎恶这个好色的糟老头子,一状告到贾母那里,且看贾母恼怒到何等地步:“贾母听了,气得浑身乱战,口中只说:‘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因见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他,好摆弄我。’”不知鸳鸯听了做何感受,很可能难免心寒。这种时候,她想到的不是贾赦老牛吃嫩草的可恶、鸳鸯孤注一掷拼死一搏的可怜,却立即感到是被众人算计了,再进一步想到他们从自己这里挖人,归根结底是为了摆布自己。
这是大人物一把手特有的唯我独尊,以及对他人的完全不信任。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曹操睡梦中会杀掉靠近他的人的故事,以及历代那些大人物近似于神经质的警惕和上线上纲。虽然前面说到贾母面对贾琏凤姐求援时的大度,但这种大度不是一种常驻品质,完全看她心情,对于喜欢的人,她愿意做善意的联想,不喜欢的,则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因为她有这个资格。
多少人头落地的政治事件就是按照贾母这个思路酿成的。幸好,她只是贾氏企业的一把手,而且,还是个相对柔软的女人,就有了更多的转圜余地。
听得贾探春一番解释,贾母马上转怒为喜,看到这里,更感到这个一把手的可怕,一喜一怒之间,她收放自如,生杀予夺都容易,你很难知道她的真实打算,跟这老太太交道,可不能掉以轻心啊。
一场悲喜剧之后,贾母未从鸳鸯的角度想过,了解这番话是多么的沉痛和无可奈何,而是心平气和地接受了鸳鸯的承诺,后来凤姐考虑丫鬟们的终身大事时,便不将鸳鸯考虑在内,俨然默认了鸳鸯无奈的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