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河相汇,清水河河水倍增,船成了人们出行的重要交通工具。第一次坐船,秀秀的兴奋劲儿早被担心害怕和晕船所代替。江水滔滔,船在水中像一片树叶儿,轻飘飘地前行。她担心假若这片树叶儿碰到岸边的大石头上了,满船的人不是全都要掉到河水里去吗。她紧闭着眼睛,不敢看逐渐退去的群山和江水,也不敢松开手,一直死死地抱住天祥的胳膊,头枕着他的肩膀,任凭船在水中颠簸,独自想着心事。
秀秀自幼没妈,跟着天祥吃幼兰的奶长大,从小和他在一起,几乎没有分开过。天祥当学徒了,她忽然觉得他是那么特别,又是那么重要,对他已经完完全全地丢不下了,只要他一出门,她就天天盼,夜夜想,直到回了家,看上了一眼,心里才不会再空落落的了。其实,她并不明白这就是一个怀春的少女,对她所心仪男人的一种特别感情。
天祥对秀秀也很特别,口里喊她小姑,但并没把她当长辈看。他们是一对儿两小无猜的玩伴,小的时候,别的孩子逗了她,惹了她,他都会挺身而出,忍不住还会拳头相向,为此不知还挨过他妈多少次打。从知事以来,他什么事都依着她,顺着她,由着她,让着她。
当学徒了,每次出去,天祥都会带些秀秀从来不曾见过的东西给她,还给她讲外面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听得她痴痴的,傻傻的,心里痒痒的,又觉得暖融融的。
平时,爹爹和她两个人的家务事实在太不经做了,秀秀成天就做针线活儿。做针线活儿是手上的功夫,她脑壳里却一时半会儿也没有空闲过。她常常想得最多的是,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就要做新嫁娘了,新郎就是天祥一样的一个小伙子。
在清水河,新嫁娘哭嫁既是一种风俗,也是新嫁娘一生中唯一一次一展风采的机会。哭嫁像唱歌一样,曲调大致一样,歌词一般都是新嫁娘的即兴创作。歌词一般讲父母对自己的养育之恩和兄弟姊妹之间的友爱之情,讲自己出嫁后父母要好好保养身体,晚年安康,讲兄弟姊妹要孝敬父母,生活幸福。除此之外,歌词还可以涉及朋友和邻里,没有硬性的规定。一般来讲,临出门的早晨,或前一天的晚上,或更早一些时候,新嫁娘开始哭唱。要掐算好时间,一旦哭唱结束,就要起轿出门了。哭唱时,歌词内容涉及的对象一般都要在场,一边听新嫁娘哭诉,一边安慰着她,嘱咐她尽管放心而去,还要一再提醒她到婆家后,要做一个好媳妇,要孝敬老人,友善兄妹,和睦邻里。
秀秀母亲早逝,只有爹爹一个大人,又无兄弟姊妹,她的唱词内容会简单得多。室外正在宴请接亲送亲的人,爹爹就在跟前,还有大姐幼兰和好多邻里的姐妹。她跪在爹爹面前,喊了一声爹爹啊,就开始了悠悠扬扬的哭唱。
架上的瓜瓜连着根哩,
爹妈只养了我一个人。
妈妈十月怀胎真正地苦哇,
我出生时妈妈就丢了命。
妈妈哩,女儿没妈多造孽哟,
没藤的瓜瓜难长成。
一把把屎尿来一把把泪啊,
爹爹带儿更艰辛。
爹爹啊,忘不了那个寒冷的夜啊,
我瘦弱的身子添新病。
你将我怀中紧紧抱嘞,
三天两夜没离身。
爹爹啊,冷风呼呼叫不停哟,
屋外又见雪纷纷。
儿本就要离你去哩,
你千呼万唤我不应。
爹爹啊,杜鹃啼血你嗓子哑哩,
似海深爱救得我的命。
从此后,你衔我口中怕不妥哟,
捧在手中更不行。
你小心翼翼看护我啊,
生怕着凉再生病。
爹爹啊,你儿远嫁就要走啰,
心里放不下的就你一个人。
冷暖饥渴你要常留意啊,
莫要大意伤了身。
冷时你要常加衣哩,
渴了就要及时饮。
爹爹啊,儿不在时你多孤单啊,
形单影只你一人。
出门无人来相伴哩,
哪来哪去谁相问。
屋里屋外空落落哟,
灶前灶后闷沉沉。
爹爹啊,你要出去多走动啊。
有事没事你都得靠四邻。
邻里相帮远胜我啊,
你要天天都开心。
女儿为你多祝福哟,
愿你百岁更长命。
哭嫁歌是新嫁娘耳濡目染慢慢学来的。井田坝居住着那么多户人家,一年中就有好多家要出嫁女儿。那些未成年的女娃子趁着看热闹,东家跟去西家撵,就潜移默化地学会了出嫁歌。词儿多的新嫁娘可以连着唱一天一夜,或更长时间。当然也有老学不会唱不来或唱不好的,临别父母出嫁时,爹爹啊妈妈哩一声接一声地喊,就是唱不出一句成形的词儿来,急得父母没办法,只得拿幺儿哩有话你就说嘛幺儿哩有话你就说嘛之类的话来安慰她,听不到女儿那悠悠扬扬的哭嫁歌,父母人前人后都会觉得没面子,终究是一大遗憾。
秀秀口不吃,人不笨,出嫁时认认真真地唱一回出嫁歌自然成竹在胸。平时想好了词儿,再加上临场发挥发挥,她想一定能够达到那种预期的效果,绝不会让爹爹没面子的,也绝不会让平常那帮耍得好的小姊妹笑话的。
5
这是清水河的最后一道峡谷。谷口狭窄,两山壁立,险峻异常,形似长江的夔门。左侧岩壁上有几排处在同一水平线上的小孔,显然是人工所为。传说是当年诸葛亮北征运送粮草的栈道遗迹。峡深水急,河风阵阵,正似当年啸啸战马嘶鸣。右边岩壁更显陡峻。有些地方似刀砍斧切,猿猴难攀,飞鸟不歇。阳光正落在半山,上下明暗相对,更显伟岸高峻。在一阴暗处,有上下两个巨大的溶洞,上洞无水叫干龙洞,离河岸约有十来丈,据说洞内不仅四季凉爽干燥,而且平坦宽阔,可容千人。下洞显然是一条小河的出口,流水淙淙,叫水龙洞。
小船一直在峡谷中穿行,艄公紧握着手中的长竹竿,左点点,右戳戳,始终保持着小船平稳前行。船上的乘客,经常往返于峡中,多无兴致欣赏瑰丽的风景,或吹牛聊天,或眯眼养神。
江水冲出峡口,河谷渐显开阔。沿河两岸又可见散居的人家,一处处码头上,人头攒动,有高声喊船的,也有上船下船的。越到下游,地势越显平坦,坝子一个接一个,不时可见处处村落,或许是街道。田地里的油菜和小麦在渐渐西斜的阳光下绿意更浓,给人以希望和收获的启迪。
在太阳完全靠西,就要落山的时候,船终于靠岸了。船上的人也完成了几天的旅程。人们纷纷上岸,带着大包小包,投奔各自熟识的客栈和旅社。
这里,是三国时就有名的一座古城,张飞、姜维等大人物都曾在这里驻屯练兵。虽已看不到冷兵器时代的刀光剑影,听不到阵阵催人奋进的鼙鼓声,但曾经厮杀拼搏过的古战场却随处可寻。这里,也是清水河与嘉陵江的汇入点,下行可去苍溪、阆中,上行可达利州、汉中。利州与这里最近,逆流而上,只要半天的工夫就能够到达。
天祥前几次出来,除汉中外,曾先后到过其它几个地方。阆中最热闹,货最齐,价格也最合理。其它几个地方都差不多,要这样,没那样,价格也有差别。
住好了店,天祥就带秀秀到一个小饭馆去吃晚饭。饭馆不大,主要经营蒸凉面,还有卤肉及小菜,外加稀饭。
秀秀第一次吃蒸凉面,吃起来感觉软软的,又柔柔的,滑滑的,味道辣辣的,麻麻的,很是可口。或许真的是饿了,她一连吃了两大碗。
天祥更不客气,一顿吃了一钵钵稀饭,一碗蒸凉面,外加一笼小包子。秀秀笑他是头猪,能吃能睡也能跑。
天祥说,命好,吃得下,睡得着,也跑得快,嘴巴长,就话儿多。最后那句话当然是为了活跃气氛,打趣秀秀说的。
秀秀回敬他,你才猪,是个猪脑壳。
他们边吃边说话,不觉天就慢慢地黑了下来。天祥多次来这里,对这里的街道很熟悉,就打算带秀秀去看看街景。
街道上没有像样的路灯,黑麻麻的,一些店铺前的灯笼摇摇晃晃,灯光也闪闪烁烁的。多数店铺已经关门,少数几家正在忙忙碌碌地收拾东西。行人很少,偶尔碰到几个,也都行色匆匆的,像在赶路。最热闹要数大的酒馆和饭店,里面喧喧嚷嚷的,不时有人出出进进。
街道很短,进城门,出城门,只是一会儿的工夫。站在城门外,向远处望去,一长串灯火明明灭灭,恰似夏天山沟里的萤火虫。天祥告诉秀秀那儿就是上岸的地方,那些灯光就是船上的风灯。秀秀觉得,城里的夜晚比山里的有趣,可以下馆子,可以逛店子,还可以看远处那些像萤火虫一样的灯火。那灯火抑或将引领着那些船只驶向幸福的彼岸。
江风习习,吹在身上冷飕飕的。天祥拉着秀秀的手,相并着回到投宿的客栈。天祥多次在这里投宿,和老板、老板娘都混得很熟了。老板娘个子并不高,肥滚滚的,嗓门儿特别高,话也不少。见天祥他们回来了,右手拉着秀秀的手,左手轻轻地拍着,抚着。先哈哈一笑,向秀秀脸上吹着热气,大声嚷嚷道,这妹儿哟,长得真是个乖哩,多大啦,第一回出门哈,天祥这杂种好眼力,有福气哟,那个了吧。
又见到一个热情的老板娘,秀秀似乎觉得凡是开店的老板娘对任何人都会是特别热情的,她有些接受不了,忙羞羞涩涩地掩饰着,表婶,不是,嗯那个。
灯笼挂在二楼的廊柱上,灯光闪闪烁烁,看不清四周的东西。老板娘见秀秀掩饰着,话更说得直白了,羞哇,是人都要那个,有啥好羞的哟。
秀秀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老板娘又向着天祥扯着嗓子咋呼,天祥,这么乖的妹儿,第一次跟你出来,可别欺负别个哟,不然饶不了你哩。
老板娘把声音突然放得很低,神秘兮兮地告诉他们,晚上早点回屋睡去,可别在外面闲逛。还不晓得哇,你们些个瓜娃子。真不晓得啊,老娘也是白天听街上人摆龙门阵说的,巴中那边过队伍,来了好多好多的霉老二,正闹他妈啥起码子红哩,搞不清火,说是专门收拾有钱的人,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凶得很哟。进了货,早点回,爹妈才放心。晓得了啵。
天祥和秀秀同时诚恳地说,多谢表婶了。他们不想听她再咋咋呼呼地拿他们两个人说事儿,都有马上回避的想法。
老板娘不管他们有啥想法,只顾她的嘴皮子翻得痛快,谢啥子嘛谢。老娘就是你们的亲表婶哩。这么紧火的事情,亲表婶不给你们说,哪个说。早点睡,早点睡哈。睡了就安稳了。哈哈哈。笑声未落,又和刚进店的客人热情上了。
6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手冰脚冻,没啥好耍的,坐不住。秀秀催天祥快去打热水,要泡泡脚。
热水打来了,秀秀说水不热,要他去问问老板娘还有没有更热点儿的。
天祥伸手摸了一把水,烫烫的,说秀秀没事找事,真烦。
秀秀又要天祥去看看茅房在哪,等会儿要去。
天祥耐心极了,告诉她,知道,带去行了。
秀秀又叫天祥去问问明儿早晨啥时开饭。
天祥说店里不管饭,饿了,就去买包子。
秀秀说天祥是猪脑壳,就不晓得到门外去站会儿。
天祥傻愣愣的,还是懂不起她是啥意思,秀秀推了他一把,他这才磨磨蹭蹭地往外走,顺手带上了门。
女儿家爱卫生,走了两三天的路,又坐了几天的船,不但要泡泡脚,还想擦擦身子,不然睡不着觉。支走了天祥,秀秀这才方便进行个人卫生。
虽说是古城,但夜晚仍很安静。街灯很少,街上已没了行人。河风习习,有些冷飕飕的。天祥靠在门外的一根柱子上,把手拢在袖子里,觉得很无聊,就抬头数天上有几颗星星。
那次和师傅出来住店,师傅安顿好他以后,就自个儿出门找好耍的去了。天祥觉得很困,瞌睡极了,就早早地拱进被窝,睡得像死猪。不知老板娘啥时摸进了屋,把手伸进被窝。他一个激灵,一下子坐了起来。
老板娘嘻嘻笑着,说他还是只毛毛没长全的嫩拐拐。
把瞌睡打搅了,天祥真是太气了,就大着喉咙吼,搞啥子嘛,搞啥子嘛,你。
老板娘赶紧压低声音说小祖宗,莫吼哦,把别个人都吵醒了,看你脸往哪搁,羞不羞。
天祥不敢开腔了,用力推了一把,老板娘胸前泡酥酥的,反而使他软了劲。
老板娘还是嘻嘻笑着,一屁股坐在床沿上,把两只脚也伸进了热烘烘的被窝里。
天祥害怕极了,一下子把身子贴上了墙壁,不敢回头。
老板娘一边用劲儿扳他的身子,一边嘻嘻地说他,真是你妈个还没踏过蛋的嫩鸡公儿,啥都晓不得,这种事儿,是长了拐拐的,用不着你妈教都晓得咋个整。
天祥,水倒了。秀秀在屋里的喊声,打断了天祥的胡思乱想,他好像一下子从梦中惊醒过来,梦境里已经形成的生理反应却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消失。他感觉裆里紧绷绷的,不敢直着腰走,更不好意思支声儿,进门端着脚盆就往外走。
秀秀见天祥傻愣愣的样子,不知就里,问他,这是咋的啦,言不喘气不出的,哪儿不安逸啦。
天祥十分窘迫,不好意思面对秀秀,头也没回地答道,没喃,去打水洗脚哩。
秀秀温和地叮嘱天祥,快去吧,门带上噢。
老板娘好像是有意的,只给他们开了一间房。天祥洗了脚,也不看秀秀,自言自语地说出去睡通铺。秀秀好像没听清他说了啥,见他要出去,就拍拍床沿,喊他过来坐会儿。
天祥很顺从,边往床前走,边问她有啥事儿啊。
秀秀一脸阳光灿烂,拍着床沿喊他过来坐。
天祥走到床前不动了,问她到底啥子事嘛,又不说。
秀秀扯了扯天祥的袖子,轻声说,人家脚冷,给悟悟噢。
天祥是个犟脑壳,脖子一梗,有点不冷不热地对秀秀说自个儿悟,我找屋睡去了。
秀秀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低声吼天祥,你猪哇,真的是个驴脑壳,开不了窍。
天祥呆愣愣的,傻乎乎的,既没有表情,也不见表示。
秀秀扯着天祥的袖子,撒着娇,声音轻轻的,软软的,柔柔的,央求着天祥,上来嘛,人家脚冷,焐一焐嘛。
天祥拿眼睛看了看秀秀,还是不见有啥动作。
秀秀见天祥说走又没有动,就进一步把话儿说得软软的,去嘛,把门闩上,床上来,人家脚冻得很,给焐焐嘛。
天祥没奈何,只得上了床,把秀秀的脚放进棉袄里焐着。
秀秀不安分,朝他笑笑,用脚丫子蹬了蹬他的肚子。
天祥以为没焐好,又把衣服裹了裹,也望着秀秀笑了笑,有点不自在。他下意识地把屁股扭了扭,裆里又作了怪了,感觉紧绷绷的,很难受,就像要爆炸了。
好一会儿了,秀秀又拿脚丫子蹬了蹬天祥的肚子,轻声提醒他,暖和了,不焐了,这头来说说话儿噢。
天祥没作声,下了床,趿上鞋,就要往外走。
秀秀拉着他,不让走,明知故问,哪去,真走哇。
天祥的表情怪怪的,不敢直腰,也不看秀秀,自顾说要上茅房,快憋不住了。
秀秀似乎也有要上茅房的感觉,就喊天祥等会儿,要一块儿去上茅房。回来后,天祥不想再进屋,被秀秀拉住了,硬拖进了房间。对着他的耳朵轻声说,人家一个人害怕嘛,睡不着,就想说说话儿。指一指床上,又拉他,来嘛,就这儿挨着,还要紧点儿嘛。天祥真乖,不是驴脑壳了。
天祥挨秀秀坐下,总觉得很不自在,气也不敢大出,脸烫得像着了火,就使劲儿绷着。
天祥,咋的啦,好好儿的,别不舒服哇。秀秀很关切,拿手在天祥的额头上探了探。见没发烧,就双手抱着天祥的胳膊,把头也靠在他肩上,摇一摇天祥的胳膊,悠悠地问他,小姑好看不,人好不好,说呀,天祥。
天祥尽力控制着自己,但还是说了心里话,画儿一样,好。
秀秀找到了话把儿,很兴奋,仰着脸看着天祥,要他把画儿拿去贴,还问他贴壁上,还是心上。
天祥不敢往远处想,话也简单,意思却明确,像是在提醒秀秀,没处贴,你是小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