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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清水河谷几乎天天起雾。那雾又大又浓,身在雾中东西莫辨,河流田野道路山林树木竹子全都隐藏在晨雾之中,不见了踪影,悬浮在空气中的水珠珠扑在行人的脸上冰沁沁的。小路蜿蜒,在晨雾中神龙见首难见尾。
天还没全放亮,天祥和秀秀就上路了。天祥一身短打,利利索索,大步流星。秀秀扎条辫子,穿件水红色的小棉袄,青色的夹裤,紧跟其后。
这是他们第一次结伴出行。天祥学徒一年,不仅见了大世面,长了大见识,也因为货郎生涯,使他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回家神侃他的见闻,听得秀秀耳朵都竖起来了,眼珠子都快挺出来了。她既羡慕天祥丰富的阅历,也希冀有一天也能走出这清水河,去看看外面精彩的世界。
天祥在腊月二十三满工的时候学成回了家,就等着过年了。清水河的人把春节叫过年。井田坝过年主要是耍。大人们有的推牌九,有的搓麻将,有的扯长叶子打川牌,都有小赌注。小娃娃穿上新衣裳,就疯玩,荡秋千,撵趟子,捉猫猫,演绎老鹰捉小鸡的故事,欢喜得不得了。天祥和秀秀都是大娃娃了,他们有自己的耍法,再不会那么疯撵趟子了。
转眼就到了大年。井田坝把正月十四叫做过大年。俗话说三十的火,十四的灯,家家户户都要挂灯。这一天晚上算是井田坝一年中最亮堂的一个晚上。人们还要大吃大喝,庆贺一番。这一天也是过年的最后一天,从第二天开始,人们就要出门砍柴,下地干活,干各自的营生了。
天祥见人们都开始了新一年的工作,心里很是着急,就反反复复去央求母亲幼兰,说自己既然已经学成出了师,就应该开始独立经营,做自己的生意了。
当货郎做学徒,就是学进货。尽管经营的不外乎都是些针头线脑小梳子小镜子之类的东西,但进货确实有学问。在保有足够大路货的同时,季节不同就要进不一样的货,走不同的线路,进的货也要有所区别。师傅是个很诚信的人,学徒期间,天祥多次跟师傅去进货,每次都要不厌其烦地给他讲如何辨别货色,如何和老板砍价,如何去研究顾客的心理,而且每次出去,都要带他到不同的地方,让他了解了更多的进货渠道。
天祥整整十六岁,个子蹿高了一大截。原先,他一直比秀秀矮,秀秀老笑话他长不大,是个小屁虫。他还因此与秀秀耍了几次性子,怄过几回闷气。个子长高了,皮肤经常年的风吹日晒黑里透红,眉毛似乎也显得特别粗了黑了,喉结明显突出了,嘴巴上不知什么时候也开始出现了一圈绒毛毛。如果不去探究眉宇间不时自然流露出来的稚气,真该是一个大小伙子了。
天祥提出自个儿去进货,母亲首先极力反对。在她的眼里,他最多只是个大孩子,一个人出去,怎么也放不下心。她直接告诉他,不行,不行,不行,家里还不缺那几个钱花,就在家呆着。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
天祥反反复复向母亲阐述自己的理由,人家已经跟师傅跑了一年多了,熟门熟路的,不会咋的,妈。
幼兰就是不愿放他出去,口气仍然坚决,我说不行,就不行,老老实实在家呆着。
天祥始终不愿放弃,缠着母亲告诉她,不怕,妈。真的不怕。你又不是不晓得,出去进货走的是大路,进了货回来,还是那条路,有啥好怕的嘛,路上我自个儿小心点就是了。
秀秀小的时候几乎天天就住在天祥家里的,这大些了才和父亲住一起,帮父亲煮饭洗衣做家务。她听说天祥又要出门去了,就想来看一看他,不曾想母子俩正为去与不去伤着脑筋。于是,她就不请自来地加入到他们母子讨论的话题之中了。不过,她的态度明显地倾向于天祥,开口就劝幼兰,有啥好怕的嘛,大姐,天祥都那么大小伙子了,去就去呗。她眼里的天祥,早已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幼兰对这个小妹又宠又惯,一直把她当亲生的女儿看待。她很清楚她对儿子的感情,见她开口就帮着儿子说话,嗔怪道,女娃子家,没出过门,啥都不晓得,只晓得接下嘴皮子。
秀秀摇着幼兰的胳膊撒开了娇,有啥嘛,硬是。她不怕父亲,经常跟父亲顶嘴,就只怕大姐,只服大姐,一见大姐生气了,就撒娇,这一招次次灵验。
幼兰拍了拍和自己差不多一样高的秀秀,温和地向她解释,他确实还小,大了点儿再说吧。她的话也是说给儿子听的。
秀秀不敢直接和大姐争辩,就有意拿话激天祥,就是嘛,小娃娃一个,老想往外跑,太不让人省心了。
天祥心里正窝着火,哪里容得别人小看了自己,有了出气的门儿,就气鼓鼓地拿话硬生生地把秀秀顶了回去,多嘴多舌,不开腔了,莫得哪个把你当哑巴卖了。
秀秀觉得十分委屈,差点儿憋不住眼泪,但不敢发作,只得在一旁嘟嘟囔囔,声音都有些变调了,骂天祥,真没良心,好心都让你当成了驴肝肺,你。
天祥见不得秀秀哭兮兮的样子,就进一步拿话气她,真没出息,还好意思哭哩。
哭啦,哭啦,哭啦,哭了咋啦,不像有些人没心没肺,莫良心的。说不得女孩子哭,没哭也会说哭。哭是她们一种有力的武器,她们哭了用不着掩饰,反而弄得对方下不了台。
天祥的性子软了下来,不再气冲冲地问她,啥子良心嘛,人家别个出去是进货,妈说没伴儿不放心,你还瞎掺和,耍小性子,哭,哭,哭,只晓得哭,你去给别个做伴儿。
秀秀事前并没想过要给天祥做伴儿的事,见他这一说,似乎正好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就有一种说不出幸福感,心里一下子被塞得满满的,更抑制不住涕泪涟涟。
秀秀长这么大,走出大天井最多就是去附近地里打打猪草,或到山上去砍砍柴,对外面的一切她的眼前还是一抹黑,她需要一盏灯,一盏明明亮亮的灯,引领她走出黑暗,走向一片光鲜鲜世界。她梦想有一天自己能够在那盏明明亮亮灯的引领下走出去,看看别的地方的女娃子是咋个生活,吃啥,穿啥,用啥,看看外面还有啥新鲜事儿,验证验证天祥神吹神侃的那些东西是不是都是真的。
幼兰拗不过儿子,也不晓得秀秀的真实想法。儿子虽然说的是气话,她反而觉得还有点道理,态度就有所转变,语气不再强硬,像是在同天祥商量,又像是自言自语,实在要去的话,就给你新爷爷说说,让小姑做做伴儿,咋样呢。
大姐产生了这种想法,无意间是在帮她。秀秀不禁喜从心来,但仍然正话反说,才不去哩,尽欺负人家。
天祥是个驴性子,死牛筋,脑子不开窍,并没听出秀秀正话反说的意思,从内心讲,确实不愿意带着她去进货,他认为带个女人出去麻烦事儿多,不如自己一个人干净利落,就实话实说,巾巾绊绊的,麻烦死了,不干。
幼兰倒是拿定了主意,再不容他们分辩了,我去说,你新爷爷保准会同意的。
天祥见母亲已经同意自己去进货,心里很是高兴,但他真不想带着秀秀,因为这一路上来来去去既要走山路,又要走水路,要挑货选货进货,还要住店,多一个人就多一份负担,多一份麻烦。因此,他语气也很坚决地对妈妈说,不得行,不得行,那么远,又不去闲耍,麻烦死了。
幼兰并不晓得儿子的真实想法,问他,烦啥子烦嘛。这一路上路各家走,船各家坐。要进货,还有人给你做帮手,多双眼睛给你盯倒起。有啥子麻烦的。就这么定了,我这就给你新爷爷说。
秀秀见事已成定局,别提有多高兴了,就拿话气天祥,就是嘛,真是个驴脑壳。
2
井田坝是一个巨大的湖盆,盆底开阔,盆壁坡度和缓,盆周大大小小的溪流汇在一起,就形成了清水河。清水河完全是靠自己的力量,从井田坝这个巨大湖盆的东南侧,切割出了一个又大又深的豁口,河水从豁口处倾泻而出,一泻千里。豁口两侧壁立雄伟,形成了一条长长的峡谷。峡谷两岸多是岩青冈和落叶松,由于地理条件的限制,生长缓慢,曲干虬枝。岩青冈和落叶松四季常绿,走进峡谷,就像走进了一条梦幻般的绿色的长廊。春夏之时,一株株攀附于岩青冈和落叶松之上的七里香次第开放,又把峡谷变成了一条花的长廊,给人以无限的遐思。
从井田坝出走,一般走水路要便捷得多。大路一直沿着清水河河道忽而左,忽而右,夏天要踩七十二遍水,冬天要过七十二道河。上游河道稍窄水浅,就踩石蹬子,下游河道渐宽水又深了许多,多半过木头桥。秀秀在井田坝长大,从小下地扯猪草,上山捡柴禾,已经练就了过硬的腿上功夫,踩石蹬子一蹦一个,自然不在话下。但是,过木头桥就难免有些胆怯了。
木头桥是清水河上的一大景点。河水稍深了,搭石蹬子就不容易了,山民们就在河岸边水浅的地方用石头砌成桥墩,拿两根或者三四根原木杆子并在一起,搭在桥墩,用藤条或篾条编一编,固定拴牢后,就成了桥。
河面宽了,在河的中间还要砌桥墩。在河中间砌桥墩也简单,就是在河里打七八根一样高的木桩,围成一个圆圈,然后拿大篾条绕着木桩编成一只大框子,里面装满石头,桥墩就砌成了。河水里具体要砌几个桥墩,这就要由河的宽度来决定了,可以砌一个,也可以砌几个。
桥墩砌成了,再把一组原木杆子一端搭在河岸上,另一端搭在已经砌好的桥墩上,河面稍宽就可能需要几组木杆子。两根木杆子搭成的桥一般很短,稳定性差,走起来难免晃晃悠悠的。三四根木杆子搭成的桥,稳定性自然要好得多,一般都搭在河水较深和河道较宽的地方,胆子小的人走在上面也难免战战兢兢的。
秀秀胆子小,每到过桥,就得天祥牵。她拉着他的手一步挨一步慢腾腾向前挪动着脚步,生怕失脚掉到水里去。
他们像这样手牵手的事儿,只是在小的时候,大些了,反而逐渐少了。过河被天祥牵着,本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儿了,但对情窦初开的秀秀来说,却有一种异样的感受。
原想,在路上两个人要说许多许多的话儿,但天祥急着赶路,她老在后面使劲儿撵,也说不上话。拉着手儿过河,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往前挪,虽说不上话儿,也是一种表达的方式。
有时,天祥借牵手的机会,手上有意稍微加了点劲儿,会捏得秀秀生生地痛,但她仍不敢作声,生怕他一松手,自己会掉到河里去。等到了河对岸,她这才敢腾出手来,在他身上擂三两拳,以示回报。
唯独有一座桥天祥用不着牵着秀秀通过。
这座桥是当时清水河最具特色的一座桥,处在一个峡谷间。两山之间,河水被紧紧地束在一起,水深超过其它河段,要人工下桥墩显然很是困难。
不过,河中不等距离的两尊巨大的石英石则给人们帮了大忙。这两尊石英石立在河中,水面下埋了多深并不晓得,光露出水面的部分就有七八米高。峡谷壁立,全都是那种带墨绿色的岩石,可视之处并不见有石英矿点,这两尊石头究竟来自何处,成了一个大大的谜团,人们就给了它一个美好的名字,叫它神仙石,也有人叫它飞来石。
有一年,为了解决过河的问题,清水河的一个员外郎,凭着自己的号召力,就牵头组织三山五岭的人们,伐下那种通通条条的千年楠木树,嗨嗬嗨嗬地运下河来做桥梁,利用那两尊石头做桥墩,建起了一座风雨桥。
风雨桥两墩三孔,两端建有路人歇脚休息的亭子。亭子周围特地装有木栏杆,栏杆也很特别,像一张张长长的椅子。桥面都是用那种多年生长于悬崖之上的岩青冈木板子一排排铺成的,桥廊为原木穿斗结构,栏杆有半人来高,也非常坚固。筒瓦盖顶,鱼鳞斑斑,很是入眼。不管吹风下雨,都可以通行,所以人们称它为风雨桥,也有人叫它神仙桥,或飞来石桥。
到了桥头,他们和所有路人一样,就坐在椅子上歇脚休息。天祥定睛看去,秀秀本来肤色就很好,路走得急,此时满脸红红的,胜似桃花。秀秀见天祥用那样的眼神盯着她看,娇羞更难掩饰。天祥也有点不好意思,顺手递过水竹筒,请秀秀喝水,以作掩饰。歇了一会儿脚,秀秀站起身来,第一次挽着天祥的一只胳膊,并排着通过了风雨桥。
3
两天的路程,两个年轻娃娃腿勤,脚也快,到了天黑,就走了一大半。天黑了,不便再继续赶路,就在路边找了一家夫妻俩开的幺店子住下。
其实,青水河冲出湖盆外的那条峡谷后,河曲一个接着一个,每一个大的河曲处就是一个人口相对集中的地方,就会有一个大小不等的场镇。每个场镇就少不了有一家或几家客栈。客栈的条件自然要比幺店子好得多,也要安全得多。
一路上,在哪里吃饭,在哪里投宿,完全是天祥说了算,秀秀则进不了一点言。他之所以选择投宿幺店子,价钱便宜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幺店子的老板对人好。幺店子的房间少,床位也不多。客人住下来了,老板还会应客人的要求,给客人张罗晚饭,要吃啥子,客人说了算,老板会全力满足的。如果客人还要求吃早饭,老板也会为其悉心准备的。来住幺店子的人大多是些回头客,天祥跟师傅跑了一年多的学徒,路边的幺店子他都很熟悉,住幺店子方便。
天祥带秀秀一走进幺店子,老板娘就像来了亲戚一样热情地把他们迎住了,大声嚷嚷道,唉呀呀呀,天祥兄弟是你哩,好久都没来住店了哟,师傅呢,咋没一起来呀,唉哟喂,难怪不得啊,今天兄弟你带了这么个标致的妹儿,你们一起出来的啊,啧啧啧,你娃以前咋没言语过呢,好标致的人儿哟,你娃这辈子能摊上这么标致的妹儿,算你娃有福气,有福气哟,哦嘿嘿嘿,这就给你们安排,保证给你们整得巴巴适适的噢。她这一嚷嚷开了,根本就容不得客人插上半句话。
天祥趁老板娘稍一停歇,就打断她的唠叨告诉她,表婶,你把我这位客人安顿好就是了,我睡大铺就得行,晚上给我们一人煮一碗鸡蛋挂面。
老板娘一阵风似的安排这,又安顿那,安顿好了床铺后,马上打来热水,让他们洗脸烫脚,不一会儿,就给他们端上了热气腾腾的鸡蛋挂面。
这些路边的幺店子一般都是老板娘张罗生意,她们就凭借着一张快嘴一个脸盘子一副好身板这些与生俱来的资源,再加上一幢房子就能够养活一家人了。她们的嘴特别快,只要开口,连珠炮一般,根本容不得客人插上话,而且嘴也甜,全捡好听的话说,让客人感觉特别受用,无话可说。她们的脸盘子未必然就长得很俊俏,但她们总是在客人上门的时候,能够把最迷人的笑容和笑声一起奉献出来,让客人感受到热情和温馨。她们必须要有一副好身板,既要起早贪黑地操持店子里的所有事情,有些客人有了特别的要求,只要价钱给足了,也不会让他们失望的。
秀秀第一次出远门,有的是兴奋劲儿,全然感觉不到一点儿累,特别是他们挽着手通过风雨桥那种感受更让她回味无穷。一切都安顿妥帖了,她想和天祥说说话儿,说说她的感受,说说她现在的心情。
天祥说睏了,要睡瞌睡,明早还要起来赶路,懒洋洋地不理她,自顾睡觉去了。
秀秀无可奈何,就骂天祥瞌睡虫,是驴脑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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