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的时候不在自己床上,而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四周灯火通明,有很多人影在眼前晃动,朦朦胧胧瞧不真切,仿佛巨大烛火下的光晕,笼着隐约的光芒。
我听见有人在喊:“三皇子,好了,醒了,醒了!”
然后我看见两个人同时扑过来,一个扑到我床头又顿住缩了回去,我认识,他是小亮子。
另一个没有停下,扑到床头猛地握住我的手,我听见他熟悉的声音在喊:“青颜?你醒了吗?你看得见吗?我是玄正,我是玄正。”
“玄正么?难道不是玄聪吗?”我咧嘴冲他笑笑,道:“我看见玄聪了,他的眼睛好亮,像孩子,我去接他,可接不住,他还是摔下来。我亲了他,那个不算非礼,小亮子看见了,我是为了救玄聪。对,小亮子,小亮子也不是故意打玄聪,小亮子只是急着救我,他根本……”
话还没说完,我就晕过去了。
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在天上飘,眼前闪过很多张脸,那些遥远的,我恨过的,那些我熟悉的,还有不熟悉的脸。似乎在梦中我发过誓,我要报仇,为了屈死的娘亲受到的羞辱。我要好好活着,我会好好的活着,活给所有我仇恨的人看。
只是我忘记了那些遥远的,恨过的,亦或是熟悉的脸,也忘记了娘亲的屈辱,到底是什么?是什么?
仿佛又看见七年前大漠深处漫天的战火,火光中爹爹含笑却死不瞑目的脸,那烧灼着无数将士尸骨亡魂的大火,在烧灼着漠北的天空,也烧灼着我的心。
我知道,这是身体原主的记忆,她的恨意和痛苦,我都感同身受。
烈焰舔舐着我的肌肤,筋骨皆断,痛,钻心的痛。
我快死了,我不甘心,我决不允许自己再一次懦弱地死去!我想要抓住什么,拼命伸出手,我在呼救,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绝望中,我看见一张清俊的脸,桀骜不驯,修长的眉,凌厉的眼,挺直的鼻,薄薄的唇,熟悉却遥远。
“三皇子!”我喊,声音却是闷哑的。
“玄聪!”我再喊,那张脸突然绽放出一个纯净无邪的笑容,如清晨的阳光,瞬间温暖大地。
“抓住我,玄聪,帮我!”我拼命奔向他,大声喊:“救我,玄聪,我不想死!”
双手突然被紧紧握住,睁开眼,额头被汗水浸湿的发些许遮挡了视线。
有只手伸过来替我捋了捋**的发,我看见了玄正担心的眼眸,他干燥温暖的大手紧握着我。
在他身后,站着满脸疑惑,却又一脸固执的小亮子。还有那个低着头,仿佛做了错事般怯懦懦缩在暗处的玄聪。
“我不是在做梦,对吗?”我将目光锁定在玄正的脸上。
他不说话,我便越过他去看小亮子,唇角一掀,道:“小亮子?我不是在做梦是吗?你还要给我烤麻雀吃,我要吃焦黄焦黄外焦里嫩的那一种,馋死小红和翠儿。”
“七小姐!”小亮子嘴唇动着,再没发出声音,眼睛却先红了。
我笑道:“没事,小亮子,我在梦里看见玄正了,我跟他说,你不是故意打玄聪,你是为了救我。他不会为难你,你放心!”
小亮子终于没忍住,哭着跪下膝行到我床头哽咽道:“七小姐?你不要吓我。我很好,三皇子对我很好,还准我来看你。”
他着急,竟连奴才都忘了用,还是在三皇子的面前。
“是吗?”我终于看定了玄正,“原来我不是在做梦。”
我可以放心了,我没有被玄聪砸傻,也没有失忆,我只是做了一场噩梦,借着梦里的恍惚说了几句装傻的话而已,因为我知道小亮子的那一巴掌意味着什么。
在这个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上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见小亮子时,我就知道我们被秘密带走了。
我们绝无可能在艾月轩,玄聪的身世既然不能见光,我和小亮子便已大祸临头。即便玄正能瞒天过海,不让他人知晓我们见过玄聪,小亮子的那一巴掌也是死罪,只有玄正能救小亮子。
我想说:“玄正,你放了小亮子,我来顶罪。”可是我很困,想睡,什么也说不出来。
“别睡,青颜!”玄正用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脸颊,柔声道:“太医来瞧过了,说你一定不能再睡,如果再睡便醒不过来了。”
我心里一惊,我是很想睡,但是我不想莫名其妙地死掉,只是被玄聪摔下来砸到了,怎么会那么容易死掉?而且,我死了,小亮子该怎么办?
“小亮子?小亮子,玄正,他不是故意的。”我伸手想抓住玄正的衣襟。
玄正握住我,看我的目光愈发温柔,“没有人会要小亮子的命,太医们只知道小亮子护主不利,让你从围墙上摔下来磕到了头,我已经罚他在院子里跪过了。”
我终于松了口气,罚过了,只是跪一跪。很好,罚过了才好,罚过了小亮子才真的没事。
“我是不是快死了?”我笑着看他,声音软软的。
“胡说!”玄正面上一寒,眸中顿时隐上了怒意,“有我在,你怎么会死?除夕之夜,再敢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小心我会揍你!”
原来还是除夕之夜,我还以为已经睡了好几天,没想到只是昏迷了几个时辰而已,可见,我的命很硬。
我突然就想到了第一次见玄正时和他打架的情形,笑道:“你打不过我,上次就没打过我,以后也一样。”
被我提起几个月前的事,他不由红了脸,眸中的怒气却隐去了,“青颜,没事了,只要醒来就没事了。”
我疑惑地看他,我的头磕破了,流了很多血,没事太医们会那么惊慌?
“是真的七小姐!”小亮子抹着泪插嘴道:“三皇子给你用了西蜀国进贡的雪霜膏,你后脑的伤已经结痂了,胸口的淤血也化了已吐出来,休息几日便无大碍。太医说只要人能醒过来,脑子里的淤血也会慢慢散掉,要不了多久奴才还能给你打麻雀烤着吃。”
雪霜膏?在安青王府的时候便听祥叔说过是皇室专用的良药。我不过被人砸了一下,受了些外伤,用了雪霜膏,我当然会没事。
这西蜀国真是盛产贡品?日后若有机会,我定要去看看。
我们三人围在一起说话,冷落了躲在暗处的玄聪,他怯怯地伸长脖子看我,想要过来又不敢,眼眸中都是害怕和沮丧。
我和玄正、小亮子说话,余光却能瞧见他。
屋子里只有我们四人,因为有了玄聪,便没了皇子、小姐和奴才之分,仿佛大家都是十几岁的纯真少男少女,彼此间竟存了一份似有若无的默契。
我将目光投向玄聪笑吟吟道:“玄聪!来!”
他的眼眸晶亮,不敢相信地看着我,目光中充满了惊喜,却没有过来。
怯怯地看了看玄正,玄聪摇头道:“不啦,不啦!玄正说,玄聪是坏孩子,不让玄聪再靠近橘儿,怕橘儿还会受伤。”
说着说着,又觉得委屈,红了眼圈看着我道:“可是玄聪喜欢橘儿呀,玄聪喜欢橘儿所以来看橘儿,橘儿当玄聪是木头人,看不见玄聪,看不见玄聪。”
他边嚷着边用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仿佛这样我们就真的看不到他了。但他又极不甘心,手虽捂住眼睛,却留了指缝,从指缝间偷偷看我。
他的沮丧那么明显,眼眸中的担心那样真诚,就如这几个月来总想着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我一般,让我觉得他想替我承受病痛。
看着这样的玄聪,我便会想起在安青王府小心翼翼万般讨好的自己。可是他比我善良,比我好,他虽孤独无助,却不像我这般心肠歹毒。
鼻子一酸,我险些掉下泪来。清清嗓子,冲他笑着招手,“玄聪过来,橘儿也喜欢玄聪呢。橘儿知道这几个月玄聪送给我好多好东西,都是玄聪最喜欢的宝贝,橘儿喜欢得不得了,所以玄聪怎么会伤害橘儿呢?橘儿喜欢和玄聪做朋友。”
“真的么?”玄聪的手一下子拿下来,脖子伸得老长,似乎就要扑过来,但看了看玄正,又怏怏地缩回去,嘟囔道:“玄正的话玄聪不能不听,玄正对玄聪最好,玄正说玄聪会伤害橘儿,玄聪只能远远地看橘儿,不能过去,玄正不让玄聪过去。”
我挑眉瞪了玄正一眼,小声抱怨:“你为何吓他,我是真的很喜欢和他做朋友。”
玄正的面色僵了僵,看着我的目光愈发深沉,充满探究。
看着他眸中的怀疑,我胸口沉闷。竟似乎比刚才被玄聪掉下来砸中时还要压抑。
我该如何解释?告诉玄正因为玄聪是个痴儿,不会伤害算计我,所以我喜欢和玄聪交往?告诉他两个多月来与玄聪互赠礼物让我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还是告诉他以玄聪单纯清澈的眸即便骗子中的翘楚也会自惭形秽?
如果我告诉他以玄聪这般心智,这样毫不保留的信赖,即便是我这种满身算计的人,也不忍欺骗,他会信吗?看着玄正,我缺乏开口的勇气。
玄聪始终怯怯地看着玄正,见我们都不说话,更加往阴暗处缩了缩。
我不由地轻唤他:“玄聪!橘儿喜欢你呢!”
我的话似乎给了玄聪无限的勇气,咬了咬下唇,似下了极大决心,他突然轻声道:“玄聪想要一辈子都和橘儿在一起,玄聪喜欢橘儿。玄聪亲了橘儿,橘儿也亲了玄聪呢,玄聪要橘儿给玄聪做娘子……”
“咳咳!”玄正轻咳两声,玄聪赶紧捂了嘴往门口蹭,蹭到门口又舍不得离开,长长地伸了脖子看我,没忍住,还是说:“橘儿好好,玄聪喜欢橘儿,要娶橘儿做娘子呢!”才说完,又紧张地扫了玄正一眼,见玄正脸色发青,赶紧一溜烟地跑了。
目光随着玄聪离开,我唇边不由自主漾起一抹开心的笑。
皇室子弟中有多少口蜜腹剑的男子,我对他们的成见便有多深,然而玄聪却带给我别样的轻松和亲切。
认识三皇子出于偶然,与小亮子交朋友为了利用,不管是出于真心还是虚情假意,我原都是用了算计的。在这二皇子府里,本就没有一个人是我的朋友,只有那个仅谋过一次面的清俊少年。
不管这少年的身份尊贵还是卑贱,在牢笼般无望的三个月里,是他给我带来了最初的快乐,让我忘记了二皇子府里暗藏着的杀机。
总以为自己是孤军奋战,却在与玄聪那双清澈的眸对视时俨然发现,他原和我是一国的,我的孤独他懂得。
接近他,喜欢他,不是利用,不是利用,而是为着那份毫无算计的温暖。
我脱口道:“其实,嫁给玄聪也许会幸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