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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我的奇特人生(1)

——胡元斌

“昝进,昝进,”母亲一路小跑,气喘吁吁进屋时,我正躺在床上发愣。

“快起来跟我走。”

“到哪儿?”

“玩具厂。”

“干嘛?”

“上班呀!”

“真的?”这个厂是镇办企业,但我仍然有一丝莫明的惊疑。

玩具厂离我家不远,也就在我住的大西关街头,母亲带我走进厂长办公室时,里面一个干瘦的老头正在抽烟。

母亲上前说:“师厂长,我把孩子给你带来了。”又对我说,“快来见过师厂长。”

我腼腆地叫了一声:“师厂长。”

师厂长脸上没有一点笑容,他对我母亲说:“孩子交给我了,你先回去吧。”

母亲离开后,师厂长的一双小眼睛围着我转了半天,才说:“听说你考上大学,却没有学校录取你?”我惶惑地点点头。

他逼近我:“后来又参加过全县的招工考试,你考全县第一,结果呢?三十多个县直单位竟没有一个单位招你!”我的眼里闪出屈辱的光。

“为什么呢?”他残酷地问。

“我……我,”我恨不得杀了他。

他盯着我的腿,自问自答:“原来你患过小儿麻痹症,腿有残疾……”

我的腿抖动了一下,一腔怒火冲口而出:“你是不是也后悔了?……”

“不,不!”他诧异看着我,“你火气还不小。我的意思是,你要争口气,干出名堂来!”

“对不起!”我的脸在发烧,“师厂长,我一定好好干!”

我被安排在木工车间。车间主任雷林是个精干年轻的小伙子,他把我引到一个正在一台机器后面忙着的女工旁,大声说:“师梅,我给你领个徒弟来了。”忙碌的女工抬头:“干嘛?”

师梅头戴黄军帽(大概是遮挡木工车间漫天飞舞的灰尘的),身穿兰工装,额前一波微卷的黑发俏皮地露在帽檐下面,白皙的瓜子脸上,一双黑亮的眼睛疑惑地望着我。

雷林说;“我给你带个徒弟来了。介绍一下,”他先指一下我:“昝进。”又对我说,“这位今后就是你的师傅了。她叫师梅。”

我头一低说:“请多多关照。”

她打量了我一眼说:“嗬,还挺高的。”

我忙说:“不高,只有一米八零。”

“你真逗!”师梅微微一笑。

雷林走后,师梅让我站在她旁边看她操作。我人生的第一课原来是木工车工。所谓木工车工,实际上是把一些不规则的木料卡在车床上后,用车刀把它变成圆柱形,然后再由圆柱形车成形态各异的玩具半成品。师梅目前车的是一种玩具小机枪的枪管。只见她双手灵巧地把毛坯木料卡在车床上,用不同的车刀打毛、车光,然后成形,速度极快,一两分钟就是一个。她边工作边介绍要领,干了一会儿,她突然问我:“你多大了?”我说:“19岁。”她说:“比我大一岁。”“可你比我成熟多了。”我感叹。“多出来混了两年而已。”她淡淡地说。想着自己因为残疾求职求学的辛酸经历,不禁对她的轻描淡写有些反感,我突兀地问道:“你是师厂长的女儿吧?”她敏感地:“怎么了?”我说:“难怪这么早就有工作?”她撇撇嘴:“这算什么工作?”想不到我千辛万苦得来的工作,她竟然不屑一顾。“什么才算工作呢?”我有些生气。她不解地看我一眼:“也许我以后会换一份好一点的工作。算了,谈这没意思。喂,你来试试吧。”

我站到她的位置上,她合上闸刀,车轴卡着的毛坯木料就飞快地旋转起来,她把车刀递给我,鼓励地点点头。我接过车刀,准备学师梅的样子先打光坯料,谁知车刀刚靠近坯料,就被“怦”地撞飞起来,差点落在师梅的鼻尖上,我和她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师梅急忙关了电闸。

我尴尬万分地看着师梅。她没事地说:“不要紧,不要紧。”

她重新合上闸刀,对我说:“手要把刀握紧,车刀要平靠住刀架,这样,”她把车刀放进我手里,双手握住我的手开始作示范。

我的心跳有点加速。长这么大,还从没有哪个女孩子这么近距离地靠着我,并且还捉着我的双手。她似乎没有察觉我的不安,认真地一直握着我的手把一支“枪管”完成,然后说,“再试试。”

这一次,我的车刀没有飞出去,而且还完成了一件成品。师梅高兴地说:“还行,就是不标准。不过没关系,”她拿起一把不锈钢卡尺,对我说哪里多大尺寸,“枪头”多少,“枪尾”多少,中间又是多少,然后又说,熟能生巧,时间一长就不用卡尺了,她拿起她车的“枪管”,用卡尺量给我看,果然分毫不差。

晚上下班,母亲已做好了饭在等着我。见我回去,她端出了四菜一汤,有我爱吃的回锅肉,韭黄鸡蛋,家常豆腐,青椒肉丝,排骨汤等,母亲笑吟吟地说:“今天是你第一天上班,我们庆祝一下。”她在我们面前一人放只空碗,我说,“还喝酒啊!”她说,“喝一点,大喜日子嘛。”酒是我们这里的传统黄酒,居家必备,醇香甘冽,绵长可口。想着我高中毕业以后,母亲为我就业操心着急,八方奔走,频添愁丝,我的鼻子不禁有些发酸,我提起酒壶说:“妈,我先敬你一杯。”母亲说“好好,我喝。”我以为她只会表示一下,谁知她端起碗竟一饮而进,我劝她慢一点,她说:“自从你爸得病去世后,今儿是我最高兴的一天。来,把酒斟上。”一杯酒下肚,我感觉到了体内的热血奔涌,母亲的脸上也出现少有的红晕,我再把酒满上,母亲说:“儿子,我们孤儿寡母活在世上不容易,这次为你找事,妈使尽了全身解数,也只找了个镇办企业,不管咋样,它总是个饭碗,你一定要珍惜啊!”两行清泪顺着母亲的面颊汩汩而下。师梅不屑的眼神在我脑海一晃而过,这个世道是多么的不公平啊!

我对母亲说:“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干的。”

母亲说:“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来,妈敬你一杯。”

这一碗酒喝空,我的五脏六腑好像都沸腾了,头也在变大。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喝酒,母亲用她特殊的方式,为她的儿子正式走上人生之路壮行,后来我连怎么去睡的都不知道。

第二天醒来,母亲已经走了。她是县棉织厂的挡车工,从我记事起,她就是这样起五更睡半夜的。早饭放在锅里,冒着腾腾热气,我匆忙吃了一点,就朝厂里走去。想起昨晚的酒醉,我有些惭愧,我竟是如此不胜酒力,好在是家酿黄酒没有副作用,一觉醒来仍是神轻气爽,我理解母亲的心情,她不是为我而是为自己终于完成了一项重要使命而庆祝:她为残疾儿子找着工作了。虽然这份工作不是那么理想。我想我是不会辜负她的。

木工车间,实际上是一个扼杀原木的屠宰场。各种机械——带锯、绕锯、圆盘锯、压刨、平刨、车床、铣床在这里大显神通,一根根又粗又大的原木,到了这儿,成了任人宰割的面团,在飞扬起一堆锯末和刨花后,就变成了整齐划一的木板或木条。今天,我荣幸地成为车工小组师梅麾下的一名正式成员,我们这个小组共有十人,师梅将我安排在她的车床后面,以便随时传道授业解惑。

开始操作,并不是很顺利,我车“枪管”时,一会儿“枪头”车大了,一会儿“枪口”车小了,拿着卡尺忙得满头大汗也没车出几个正品来。师梅不时扭过身来指导指导,到了下午,情况才有好转,慢慢地尺寸标准了,速度也有所提高,在频繁的转身运动中,我看到师梅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我的新生活就这样从木工车间的车床上开始了。车间给我规定了定额,我像师梅一样领料交成品,上班下班,忙忙碌碌,心中充满了喜悦。同时,晚上回家,我开始给市报写稿,在我待业的日子里,我几乎天天都泡在县图书馆读书看报,心中早就萌生了投稿的念头,但回家后总是心烦气燥,始终没有动笔,现在终于可以一抒块垒了。当然我的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厂里度过,早上八点上班,晚上六点下班,有时要赶任务就加班到十点,我渐渐地与大家熟了,每天下班都有一种恋恋不舍的感觉,甚而还产生一种“厂在我在,厂毁我亡”的莫名其妙的想法。我想这可能要归功于那段时间看的电影《英雄儿女》、《南征北战》吧。电影里的英雄在关键时刻都有一句经典台词:“人在阵地在,请党考验我。”

这天我在操作时突然对手中的产品产生了一种奇思妙想,在进行了简单的实践后,我叫住了回头视察的师梅。

“师傅,你等一下。”

“有事吗?”这个比我小一岁的师傅每次听到我的尊称,脸总要红一下。

我拿起一支“小机枪”枪管样品说:“其实这个枪管的喇叭口不用转到下道工序去,在我们这道工序就能完成。你看,”我一边说一边把“喇叭口”车了出来。她拿着我车的“枪管”与样品比较,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是啊!我怎么没想出来。”

原来,我们车的“枪管”头是直的,没有喇叭口,也就是说,要想使“小机枪”逼真,还必须要使它有“枪口”,而这个“枪口”,厂里原来还设计了下一道工序,即把我们车成的直头“枪管”又拿到钻床上用20mm的大钻花钻一个深1cm的眼儿。这道工序看似简单,实际上不好操作,“小机枪”枪管长20cm,粗2cm,用手捉住“枪管”钻眼儿很容易钻斜,而用模具又耽误时间,为此,这道工序曾使厂领导大伤脑筋,我几次向下道工序交“枪管”时,都看见那个钻眼儿的青工王平忙得满头大汗。

师梅说:“你等等。”说完关了车床就跑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师梅带着厂长和车间主任雷林一块过来了。

师厂长手里拿着那个“枪管”,问我:“这是你车的吗?”我说是。他说你再车一个我看看,我就又车了一个。他拿到手里后,我发现他那绷得像核桃一样的脸如菊花般盛开了,来厂这么长时间,我终于看见他头一次笑了。他把我车的“枪管”递给雷林问:“怎么样?”雷林用卡尺前后量了几遍,然后说:“比原来钻得还好看一些。”师厂长让师梅也车一个,师梅转过身去很快也车了一个。

师厂长对我说,不错不错,好好干。又对雷林说:“让车工小组全部按昝进方法车,后一道工序撤消。”雷林答是。师厂长走后,师梅给我带了一顶高帽子“多读了几天书,果然不一样。”我说不敢不敢。师梅看着我“扑哧”一笑说:“你真的挺逗。”

夏天是在人们一件一件地剥去衣服,一天一天感到口干舌燥中慢慢到来的。木工车间里男工人穿起了短裤背心,而女工们则穿起了薄如蝉翼的上衣和五彩缤纷的裙子。既便如此,数十台高速运转的机器和层层弥漫的木屑飞尘带来的滚滚热浪,仍使每个人挥汗如雨。我没有穿短衣短裤,这固然有身体缺陷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我认为在公共场所那种打扮不文明。雷林没有这种想法,他上穿红背心,下着大裤头,甩着螳螂般的细胳膊细腿,在车间里走来走去,这段时间为了给上海赶一批货,我们每个人都忙得人仰马翻。

作为车间主任,雷林要相对清闲一些,他的工作主要是安排调度,机械维修。我发现他把大部分时间都放在车工小组,具体地说是放在为师梅的服务上,我每天口渴时,都要馋涎欲滴地看一眼师梅的工具箱,那上面雷打不动地有一杯色泽诱人的绿茶,这是雷林为师梅奉献的。师梅在干活时,永远不必担心车刀钝了怎么办,她只要一声召唤,雷林顷刻就能给她磨得削铁如泥。这些服务让我们车工小组的每个人看得眼热心跳,心想厂长女儿的特权果然了不得,但也有人说,雷林是在追求师梅呢。

这天我正在埋头干活,雷林跑进来说,外面有人找。谁会找我呢?看着我狐疑的眼神,雷林笑笑说:“你去看看吧。”

由于没有工作服,从车床前站起来的我,整个变成了一个灰人,连头发眉毛都是白的。走出车间,我顺手把身上拍打了一下,身上顿时升起一股狼烟,待烟雾散尽,我发现门口荫凉处站着几个人。一脸严肃的师厂长正朝我招手,我走过去,他对另两个人说:“他就是昝进。”那两人盯着我看了半天说,你就是昝进?我说是。

一个戴着眼镜,身材微胖的人说:“我叫贺志文,是镇政府通讯干事。”他又指着那个身材略高,白白净净的人说,“这位是县委宣传部新闻科叶科长。”

叶科长向我点点头,问道:“市报副刊的小说《我的老师》是你写的吗?”我心中一跳说:是。那篇小说花了我几个晚上的时间,没想到寄出去一炮命中,登了副刊整整一版。

自称叫贺志文的通讯干事,伸开手里的一张报纸说:“你看今到的报纸又用了你一篇。”我接过报纸一看,原来是我三天前写的一篇通讯报道《小机枪在上海受欢迎》,登在市报的头版,不禁惊叹:“这么快?”

贺志文说:“不是这篇文章我们还找不到你呢,”他把文章递给师厂长说,“原来看到报纸上的昝进,我们还以为是市工商局的局长呢,市工商局局长昝进与他同名同姓也爱写文章。这篇文章才把我们引到这里来。”

叶科长说:“师厂长,想不到你这儿还有这种人才!”

师厂长枯瘦的脸上又一次露出笑容:“嗬!我们厂上报纸了。”

贺志文说:“师厂长,这种人才不能浪费呵。你不要小看这一小块文章,这是软广告,有时你出多少钱,托多少人情都难得上。它可能给你带来巨大的经济效益。”

师厂长连连点头:“那是那是。”

叶科长与师厂长握手说:“那我们走了。”又把手伸给我说:“希望多给党报投稿,我们还会来看你的。”

我拘谨地握住他的手。贺志文也把手伸过来说:“保重!”普普通通的一句话竟说的我心中一热,不由得握紧了他的手说:“谢谢!”

回到车间,雷林、师梅都用异常的眼神看着我,我表面上神情自若,内心却激动万分,因为叶、贺两人是我县大名鼎鼎的笔杆子,我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天他们却屈尊下驾来看我,对于一个饱受歧视和冷遇的残疾人来说,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被理解被尊重的快乐。也重新找回了被无数人践踏,被自己遗弃的自尊。我想我将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致死不悔。

这天晚饭后,我推开碗,就躲到房间里去写稿子,刚摊开信纸,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昝进住这儿吗?”我还没站起身,母亲已把人引到我房间里来了。

一袭素雅的连衣裙,一头黑瀑布似的秀发,一张白里透红的瓜子脸。我惊讶地问:“师傅,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师梅浅浅地一笑:“怎么,不欢迎吗?”

母亲给师梅倒了一杯水说:“你就是昝进的师傅啊,昝进天天在家念起你呢。”

我惊惶失措地站起来说:“坐一会儿吧。”

她来到我的书桌前说:“又要写文章啊!”

我说:“没事消磨时间呗。”

她打量了一下我简陋的小屋,除了一张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外,什么也没有。她说:“你这屋子真热,我们不如出去走走吧。”

为了逃避母亲火一样的目光,我连忙说好。

夜幕已经降临,街上有三三两两的歇凉的人群,他们拿着蒲扇,靠着躺椅,聊着闲话。远处昏黄的路灯下,有几个孩子在抽打着“得螺儿”(一种锥形的车木玩具,用鞭子抽打,可以在地上旋转)。我和师梅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师梅问:“你每天回家都读书写文章吗?”我说:“差不多吧。”“那我今天来是不是打搅你了?”“没没,我接都接不来呢。”

她站定问:“你说得是真心话?”

我叹口气说:“是。”

她看着我说:“好像不太情愿啊!”

我说:“不是。”

“那为什么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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