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过后是旅游高峰期,博物馆几乎每天都会迎来大批跟团的游客,虽都是导游讲解,但温渺他们也没闲着,有时候重要人物来参观,她也参与接待讲解,一天三四场,一场俩小时,站得小腿肚直打颤。季邺南带她去捏脚,静谧的小空间每次都能听见她嗷嗷地嚎叫,听得那捏脚小妹都不好意思了,她看人脸红,不免自己也脸红,不知道该往哪看,于是瞄一眼季邺南,那人唇角上钩,眉宇间都是暧昧,邪肆的眼神轻飘飘丢过来,她于是心跳加速,更加脸红了。大概也是因为这,回家之后通常面色红润,气色很好。
倪翼妈时不时偷瞄她一眼,跟倪翼说:“我看是好事将近了。”
倪翼最近捣鼓买卖,总拿着一沓收据看,边看边接了一句:“好事没捞着,别整出个未婚先孕就麻烦了。”
倪翼妈惊诧两秒,道:“那不挺好,我立马升级当姥姥。”
倪翼翻了翻手里的票子:“那倒也是,哎,我说,你赶紧的,让我也尝尝当人舅舅什么滋味儿。”
温渺逗了逗婴儿车里的孩子:“可怜的小宝贝呀,和爸爸在一起就见不到妈妈呀,都怪你爸不争气,好不容易娶个媳妇儿吧,还三天两头把人气跑,等你长大了,也这样气一气他,为你妈妈报仇雪恨。”
倪翼踹婴儿车:“你丫怎么说话呢,有你这么教孩子的么?”
小婴儿被踹醒,哇哇大哭,气得倪翼妈举着扫帚追着倪翼打。温渺见大仇已报,便推着轮椅悠哉悠哉带温如泉回家。
隔天照常上班,却在昏昏欲睡的晌午迎来一位重要客人,那人留着很短的碎发,穿格子衬衣和牛仔裤,个子很高,精神很好,麦色肌肤,还架着黑框眼镜。陪同的人说他身份神秘,且是位资历颇深的大学教授,此次专程来博物馆看新展品。温渺正为选址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好地段都被占了,不好的地儿又过于偏远,还得向上级层层汇报,经费一时半会儿也批不下来,这本是温如泉的心血,如今的她深觉有愧,却又放不开季邺南,只想着能为博物馆做些什么。
正拿了文件往外走,却在大厅碰见这位客人,前台工作人员正和他介绍情况,却见他歪了脖子看向柱子后的背影,道了声:“喂!”
温渺回头,狐疑地看着他,当确定方才那声喂是冲自己喊的之后,更加狐疑。
那人却三两步走到她面前,伸手道:“你好,没想到你在这儿工作,上次见面太仓促,都忘了问你的名字,我叫秦钦,你叫什么?”
温渺想破脑袋都没想起在哪里见过这人,秦钦这名字她更是从来都没听说过,正想问他是不是认错人了,却见他灿然一笑,说:“看来你已经忘了,京城大厦五十层,我教你跳舞来着,有印象吗?”
他笑时脸上有浅浅梨涡,那一瞬间温渺才觉得似曾相识,等他说到跳舞,终于恍然大悟。上回万紫千以相亲的名义骗她去见季邺南,后来她喝了点儿酒,季邺南早不知道和谁谈生意去了,当时的确有位帅哥教她跳舞来着。
她嘴角一咧,露出八颗牙的标准笑容,伸出手来和他握:“是你啊,谢谢你教我跳舞,我叫温渺。”
扎包包头的副主任眼尖,不经意间瞅见这方有位帅哥,便立马踩着小高跟踱步而来,再见帅哥跟前站着的温渺,心中的小兔子便蹦跶得老高,这温渺魅力也太大了吧,怎么但凡是个年轻帅气的都往她这儿贴呢,这人气,比青楼的头牌还吃香。如果有一天她下岗,干脆在红灯区开一家拉皮条的店得了,并且安排温渺坐台,那生意肯定火爆。
副主任脑里这么想着,手里便像推坐台一般推了温渺一把:“既然是旧识,这场讲解就由温渺你亲自上吧。”
“……可是这文件……”
副主任一把抢了过来:“这文件我去替你送。”
其时她宁愿顶着烈日跑大老远去送文件,总好过干巴巴地对着一堆旧物嘚啵嘚啵老半天。这几天工作强度太高,她脚下都长茧了,明明已经升职了,怎么还三天两头重操旧业呢。但是领导都发话了,她只得照办,小腰板往那儿一挺,丁字步往那儿一站,这专业气势就出来了,接着进入展厅,从商鼎一路讲到金酒注,面上的笑容温和可亲,字正腔圆的声音柔中带细,只听她道:“该器物出土于宋徽宗陵墓,造型端庄,雍容华美,盖顶嵌玉,红宝石为钮,肩部嵌宝石七颗,腹部各嵌一条玉雕盘龙,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
秦钦始终带着浅浅笑容,讲解的过程中一言不发,等到结束时才淡淡道:“刚才你讲错了一地儿,那酒注不是出土于宋徽宗陵墓,是宋神宗。”
温渺脸上一红,尴尬不已,心中暗暗叫唤,他爷爷的,你丫比我清楚这玩意儿的来历还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给谁看呢,我能不知道那是宋神宗他老人家的陪葬品?一时大意口误而已,你一大男人跟这儿斤斤计较什么。
旁边有学生模样的人许是觉得太尴尬,于是放低了声音惶恐地叫了一声:“秦老师……”
温渺咧嘴一笑,声音甜甜道:“秦老师说得对,刚才是我口误,没想到秦老师不仅会跳舞,知识也这么渊博,当你的学生真是有福了。”
他也笑,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温渺惦记着选址的事,匆匆忙忙道别之后便换了衣服拎了包准备出去一趟,却在刚换下衣服时接到倪翼妈的电话,原是温如泉在卫生间摔倒了,人刚被抬上120,这会儿正往医院走。温渺吓坏了,抛下公事慌慌张张往外冲。
人刚下了阶梯,却听有人喊了一句:“你上哪儿去?”
温渺抬头,只见商务车的驾驶座里探出一只脑袋,正是刚才那位叫秦钦的人。
她伸长了胳膊一边打车,一边和他说:“去趟医院,你们这就走了啊,欢迎下次再来!”
话语间,商务车拐了弯停在她面前,秦钦说:“上来吧,我稍你一程,刚好顺路。”
温渺心急如焚,偏博物馆附近来往的出租很少,于是不假思索上了车,等坐下后才反应过来,问:“北京这么多家医院,你都不知道我要去哪家,怎么就顺路了?”
秦钦递了瓶矿泉水给她:“你去哪家?”
“……北大三医院。”
“嗯,就是这家,刚好顺路。”
“……”
后座的几个学生不时用眼风交流,嘴角是掩不住的笑意。温渺无心玩笑,一路沉默,等赶到医院,一张脸更是阴沉得吓人,只见温如泉坐在病床上,胳膊和头上都被缠了绷带,眼窝上一圈紫,颧骨上一抹青,眉骨肿了,嘴也歪了。阴沉之后她又差点哭出来,因为老头儿似乎压根儿忘记发生什么,见她来了,还笑眯眯地招招手:“渺渺你过来。”
她跑过去,想摸他的脸,又怕他疼,于是摸摸老头儿的头,问:“疼吗?”
温如泉咬着吸管喝水,摇了摇头说:“指导员带回一条大黄狗,忒凶了,咬了队里好几个人,我们几个费了老半天劲儿才制住它。”
他的记忆又跳回到很久以前,飘忽的意识竟连身体的疼痛也一并带走,温渺看着心疼,加上大夫还说温如泉的情况不乐观,说他的记忆力仍在持续退化,并且伴随轻度抑郁症。温渺想不通,老头儿那么开朗一人怎么会有抑郁症,何况如今他把很多事都忘了,既是忘了就更不应该患这病。这样一想,更加放心不下,因为医生说这病的诱因很多,虽然很多事被他忘了,但也有可能是潜意识的作用,那些最想掩盖的事实际并没有忘掉,从这层面来说,为此抑郁也不是没有可能。可如果真是这样,温如泉又有什么事是最想掩盖的呢。
温渺还没将思绪理出个所以然,倪翼妈便推推她的手,又看了一眼墙边的人,道:“不早了,你带朋友出去吃个饭吧,你这朋友挺好啊,一出这事儿就立马赶来,看来不是一般朋友,请人吃顿好的啊。”
略感遗憾的是,这人貌似和上回长得不太一样,到底是不是季邺南她也无从确定。
温渺皱眉:“您想哪儿去了,这是馆里的客人,我们今天第一次见面。”
倪翼妈双眼放光彩:“第一次见面就见家长,这缘分不浅啊。”
秦钦又露出浅浅笑容,看上去温和无害。
温渺哐当一声拎出张椅子,坐下之后还替温如泉掖了掖被角:“这儿离不了人,你们去吃吧,我不饿。”
倪翼妈推了推她,她不动,又推了推,她一眼橫过来,倪翼妈慈爱地摸摸她的头:“倪翼带着孩子接他老婆去了,我正好有时间在这儿替你看着,你和这位先生出去吃个饭,顺便也给我带点儿吃的回来,既是馆里的客人,你就更应该请人吃饭了是不是?”
于是温渺不情不愿地请秦钦吃饭,刚开始还客气,吃到一半儿就热络起来,问:“秦老师你这人怎么这么不知趣,我家人出事儿你掺和什么,还非得让我请你吃饭?”
秦钦说:“我推了下午的会,专门送你去医院,还赶走学生让他们自己回,你请顿饭也不愿意?”
温渺挑了挑眉:“又不是我让你这么做。”
秦钦笑:“看不出来啊,这么没良心。”
温渺不习惯他这语气,好像他们多熟似的,于是搁了筷子直接道:“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说吧,你到底什么事儿?”
“唔……”他正在吃菜,看不出有阴谋的样子,说,“学校搞活动,估计近段儿还会有多批学生到你们那儿参观,想让你给安排个有水平的讲解员。”
温渺松一口气,没想到他为的是这事儿,于是说:“我们那个个儿高水平,都是专业出身,就这么个事儿还值得你绕这么大一弯子?下午我都看见了,我们领导亲自接待的您,就您这级别,哪用得着我安排,都是领导一句话的事儿,您放心吧。”
秦钦看着她,脸上挂了笑意,慢吞吞道:“那不行啊,下午那讲解员连宋徽宗和宋神宗都分不清,就这水平误导学生怎么办?”
温渺捏了粒花生米朝他丢过去:“个个儿高水平,就是我除外,行了吧!”
他笑意连连,拍了裤子将那粒花生米抖出去,忽然转了话题:“你爸病了多久了?”
温渺搅了搅碗里的面:“好几年了。”
他搁了筷子,慢条斯理端了茶水,问:“一直这样?”
“嗯。”温渺低头吃面,又加了一句,“越来越严重。”
秦钦放了茶杯:“我认识一医生,专治这病,介绍给你认识认识?”
一提及温如泉,她便心情低落,眼下治好老头儿的皮肉伤才是要紧,何况整个北京城的大夫几乎都找遍了,还能有谁治好这病,人大夫都说了,这极有可能是心病,心病这玩意儿除了自己,谁也治不好的。
她专注吃着碗里的面,应付道:“再说吧。”
秦钦看了她一会儿,没再继续这话题,只是买单的时候抢了先,说:“托你办事儿呢,哪能让你请,等下回你托我办事儿了再掏钱吧。”
温渺想,你那事儿算什么事儿,还不是好面子才抢着买单,既是这么好面子,那就给你面子吧,于是也就随他了,可没想过自己有什么事儿会找他帮忙。